我的文學與愛情

1.我的第一筆稿費是愛情。

1983年，我分配到文化館工作，主要職責是看管圖書室，工資不高，但我非常滿足。每天一到學生放學和大人下班的時間，圖書室就擠滿了看書讀報借閱書籍的人，朋友們都很羨慕我的工作，因為幾乎所有漂亮的姑娘都和我說過話，向我借過書。

那年夏天，一個著名的詩人要來市里參加“燎原詩歌節”活動。消息傳出，人們通宵排隊，影劇院的兩千多張票被一搶而光。開幕那天，急紅眼的我隨著一群沒搶到票的青年破窗而入，剛跳進影劇院，我就撞倒了一個扎辮子姑娘，我扶起她，還來不及道歉，人群就亂了起來，激動的人們爭先恐后地涌向舞臺請求詩人簽名。會場秩序大亂，我只好拉著姑娘的手，撤出人群。

第二天，那個姑娘來圖書館，她告訴我她叫桂花，是國營紡織廠的女工。臨走，我將一張報紙，和她要的書一起借給了她。

那是一張校園報，上面有我的一首小詩，學校沒給我發稿費，倒是桂花在拿走報紙的一年之后給我發了一筆特殊的稿費一本大紅的結婚證書。新婚之夜，我坐在桌前，和穿紅襯衣頭上綁著紅皮筋的桂花大談文學的力量與不朽。桂花沒和我討論，只是含羞帶笑、無比崇拜地看著我，眼睛里跳躍著的兩團火比我還要旺盛。

后來，我才知道，桂花眼里的那把火為什么會燒得比我還要狂熱。桂花根本不懂得文學，也沒有興趣，詩歌節的那張票是市一廠的鉗工班長拼了命搶來送她的。無知者盲從。

我問桂花，鉗工班長是為了追你才送你票，你又怎么會看上我?那個年代，鉗工班長可是個牛氣轟轟的人。

桂花白了我一眼，悠悠地說，他不就是一個大老粗嘛，能懂什么?

我說，粗人還會送你那張票?要知道，那時我可是擠破了頭也沒能買到。

彼時，桂花抱著孩子，目光遼遠，眼睛卻亮了起來，說，那時代，不就流行那個嘛。

2.不知是哪個人說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話委實沒有道理。

1984年的一天，新婚不久的我坐在圖書館大大的木柜臺后面，如癡如醉地看英國文學史上的經典傳世之作《簡·愛》。當一陣歡快得自行車鈴聲夾雜一個男人的嗓音“丁零大毛丁零大毛”在門口響起的時候，我還沉浸在簡·愛被表兄痛打、被舅母關進舅舅里德先生死在里面的紅房子的悲憤里。

“丁零丁零，大毛稿費，丁零丁零，大毛稿費。”郵遞員大標的公鴨嗓子鑼鼓喧天，將整個圖書室里的人驚得四下飛躥。我隨人們奔向門口，看到大標站在一輛綠色的自行車邊，手里高揚著一張單子，臉上的笑撲棱棱到處飛：“嘖嘖，了不得，寫字也能賺這么多錢，大知識分子哪。”我接過稿費單，才知道我的一篇一萬字的小說發在市文學期刊上，現在人家給我發稿費72元。我成了明星，被團團圍住，人們拼命地探著脖子，爭著要看我的稿費單，這個說我看看，那個說我瞧瞧，有人干脆伸手搶。“停停停!扯壞了，賠錢!”最后還是大標的一聲大喝，才將眾人鎮住。

大標將稿費單鄭重放回我手中，朝我擠擠眼，說，今晚要請客哦。說完，分開眾人，一騙腿，上了自行車，一路丁零丁零地往前踩去。

桂花高興壞了。要知道，1984年我的工資也才34.5元。她捶了我一拳，兩眼亮晶晶，乖乖，敢情我嫁了個生錢的聚寶盆?

說完，她摸出兩毛錢，讓我去街頭的理發店剃個新頭，然后攥著錢出門去了，一段五百米的街，她一個來回走了兩個多小時，才提著個綠塑料菜籃一臉春風地進了屋，手里還捏著一張帳單：肘豬肉一個，三斤，四塊錢；木耳海米優質肉包子兩斤，兩塊錢；大蝦兩斤，兩塊；蛤蜊兩斤，一塊；大前門兩包，八毛。桂花一頭扎進廚房。晚上，桂花就掐著園子里的菜，舀出自家燒的米酒，招呼得她娘家幾個兄弟和我們一大家子人痛痛快快。

3.1994年，紡織廠因經營不善頹勢日現，桂花的收人大大降低，而八歲的兒子花銷又一天天增大，家庭經濟就有點捉襟見肘。

五月初三，是岳母大人的六十大壽。岳母大人的身體一向不好，幾個子女就商議著，無論如何得要讓老人家過得舒心快意。

過了春節，桂花就開始盤算給岳母大人送壽禮的事。去年家里添一臺彩色電視機，借了小舅子一千元，現在都還沒還清，桂花就將希望寄托在我的小說之上。她一手包辦了所有的家務活，有時我想湊個下手，也一定讓她給轟回書房，我在家里過得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神仙日子，如果可能我想桂花一定連牙齒都會幫我刷。兒子濤濤，想和我調皮，平常舍不得對兒子大聲說話的她，準會黑著臉一把給拽了出去。

我寫好的稿子，桂花用信封裝了，細心糊好立馬送去郵局，然后“順路”去找大標聊聊天，打聽一下可有我的稿費單。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投出第五篇文章之后，終于在省外的一本雜志上看到了我的一篇一萬字的短篇小說。

心定了下來，我們進入了無限的憧憬。

晚上，我在書桌前看書，桂花拿著毛線坐在一邊打毛衣，打著打著她就停了下來，右手抓著毛衣，左手托著腮，皺著眉，唇邊卻掛著笑。“你說，這次的稿費會有多少呢?”她很操心地說。

我搖頭，自從調到鄉鎮任個小官，屬于我自己的時間就少之甚少，每天都在忙著收稅繳費，已經好久沒發表過文章了。

桂花不待我回答，自顧自接著說：“我給你算一算，1984年你的工資是34.5元，一千字的稿費是72元。現在你的工資是300元，照這個比例，你這篇一萬一百字的文章，少說也有700吧。或許還不止呢，咱這次上的是省級刊物，比上次高了一級，說不定能上千呢。那樣的話連去年借我弟弟的錢也可以還清。”桂花的興奮掩不住，我趁機清了一下嗓子，她馬上站起來，說，我去泡杯茶。

坐下來，她繼續給兒子織毛衣，嘴里還是不閑著，哎，你說，給我媽買點什么好呢?

我說，你說呢，咱家還不是你說了算?

這事，你也辦不來，我看就給咱媽買個戒指吧。去年李嬸生日，她女兒就給她買了個金戒指。桂花有點得意地瞟了我一眼，平常她都是說我媽怎么你媽怎么的，現在她一高興，就將媽分給了我，“我媽”就成了“咱媽”。

我愜意地咂了一口茶。能掙錢養家的男人是幸福的。

星期六一早，我們終于等來大標的那一聲無比動人的吆喝聲：“毛科，稿費單。”桂花顧不上換鞋子，急切的腳步聲“叭叭叭”就飛出了院外，這聲音停在門外，一會才“嚓……嚓……”回轉來，但卻變得猶猶豫豫，像踏在一團疑云之上，找不著著力點。

進了門，桂花將稿費單交給我，她眉頭緊皺，像一個小學生面對著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難題。桂花眨了眨眼睛，就有一串串的疑惑被眨了出來。她說，沒想到這文章和人民幣一樣，也會跟著貶值呢。

岳母生日那天，我懷揣著108元稿費，加上我當月的250元工資，給我和桂花的“咱媽”買了一枚戒指。岳母當然很高興，一個上午都舉著她的手，堆在老街坊老姐妹中間，說，瞧，這就是我的那個作家女婿用寫書的錢給買的。一句話，就讓一大圈的黑眼球變成了紅眼球，哇，自己拿筆畫錢呢。

我剛好被人家從廚房里轟出來，理由是這哪是你一個大作家干的活呢?我路過岳母身邊，聽到她們的議論，趕緊低下頭去。不是虛心，是有點心虛。

4.2004年，家里發生了兩件大事。

首先是桂花，買斷工齡回家后的桂花拿出一部分補償款，盤了巷子口一家十幾平方的水果店。開水果店收入穩定，一個月下來基本能賺兩三千，累倒不會，就是時間死，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九點都得有人照料。這時，我已經從鄉鎮調回了市里，工作清閑，時間充足，就義不容辭地接過桂花革命的火炬，承擔起照顧孩子和料理家務的大任。在忙碌的瑣碎中，一年就只有在六月的時候發了一篇上萬字的小說，收到了一張300元的稿費單。

另一件事是兒子考上了上海的一座知名大學的中文系，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晚，我在家里炒了一盤雞爪和一盤田螺，打開一瓶350元的五糧液，與兒子對酌。

三杯酒下肚，我就和兒子很自然地聊起了文學。我們從五四運動聊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學現象，從中國的魯迅先生聊到了諾貝爾文學獎，從寫作的技巧聊到了我寫作的經歷。

不善飲的兒子，紅著雞冠花一樣的臉，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說說，當初你為什么選擇文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齡大了，我變得喜歡說過去的事情，特別是文學，所以對于兒子將我由父親降級為兄弟，我一點都不在意。我也拍著兒子的肩膀，說，說這話就長了。那時有一半是因為流行。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學生要是不和文學沾點邊，那么他絕對是連孤家寡人，找對象都有困難。我們年輕那會，人人以知道文學為榮，平常互相傳閱的也都是文學書籍，就連征婚啟事也要寫上自己是文學愛好者。在那樣的環境下，只要有讀過幾年書，那么他想不去愛好文學都很難。另一半是因為稿酬，那時家里很窮，上學時我就聽你爺爺說過一個與稿酬有關的有趣故事：一個下鄉干部回市里，他的兩個同事就一直拉著他要去下館子，他口袋里沒錢，又不好意思說，就百般拒絕。同事狡黠一笑說，你只要答應去就可以了，錢的事不用你操心，絕對不會讓你白吃也不會讓你從口袋里掏錢。于是就去了，一頓飯下來，有菜有肉還有湯，用去了五角錢。吃完，同事付了帳，又遞給干事三角錢，說你寫的文章發了，報社寄來八角錢稿費，你下鄉不在，我就在匯款單上蓋上公章代你取了。

兒子大笑，我端起一杯酒，沖兒子舉一下，喝干，感嘆道，那時的稿費真管用呀。你爸當時是無名小卒，要是有一點名氣的，那篇小說就可以拿到五六百元的稿費，相當于快兩年的工資，也算是巨款了。

兒子說，做自己喜歡的事，又有高收入，痛快痛快!

這時，一直坐在旁邊聽我們高談闊論的桂花說了一句話，兒子，聽媽一句，媽不懂得什么文學不文學的，但媽懂得一個理，文學那東西作為興趣玩玩是可以，我不反對。說著桂花用筷子點著桌上的雞爪、田螺，繼續說，但你可千萬別當真，它就像咱家今晚的這兩個小酒菜，在正餐之外添一兩個下酒，可以提興，但耍讓你每天拿它當正餐來吃，就一定是敗興了。

我端著酒，呆呆的看著桂花，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我的桂花喲，我寫了大半輩子還沒弄清的理兒，她三句話就給捋順了。生活，永遠比書來得深刻。可是，桂花也沒能想到，從興趣到寵物只有一步之遙。

5.兒子繼承了我的文學細胞。他創作的小說，雖說稚嫩，但情節跌宕、構思巧妙，大有青出于藍勝于藍之勢。欣喜之余，我準備給兒子訂一個長期寫作規劃。

兒子卻不理我的規劃，他有著自己的小算盤。畢業后，他先是進了一家文學期刊雜志社，還沒半年，他就跳槽去了一家網絡文學公司，現在又在專心寫網絡小說。我對他這種棄明投暗的行為很是痛心，堅決要對他撥亂反正。兒子卻嬉皮笑臉，老爸，我辭職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的決定，我跟你說，不出半年，那家期刊就會因生存不下去而停辦。你相信我，我的文字會暢銷的，我的寫作規劃是三年寫下一套房子，嘻。

我沒給兒子規劃好，自己就被時代規劃了。首先是我的日常崗位被從單位規劃回了家里，美其名曰退居二線，其實是領錢不做事也不得礙事。其次是我家的那條巷子被規劃成了未來的環宇新城，這世界變化的真快，一條小巷子，經過這么一規那么一劃轉眼就環抱宇宙了。巷子被規劃了，桂花的水果店自然也被規劃了。

我和桂花閑了下來。菜園早被推土機碾實，水果店沒了，兒子又在上海，一點點家務活一眨眼就讓我們兩個給做完了。我和桂花成天站在屋中央，左顧右盼，不知道從哪去找出點事情做。我們想再去找個工作，兒子反對說，爸，您辛苦了一輩子，退職在家剛好可以享享清福。媽，您年紀也有一把了，就不要再操心賺錢的事了，你呆家里。把自己和我爸照顧得健健康康，就是我的福氣了。兒子的話，也有道理。

一段時間后，桂花找到了事做，她聯系了兩個小酒吧，專門為它們送炸小魚蝦、炒花生米、醬菜鹵雞爪之類的小菜。每天一早，她就去鄰近的菜市場買菜，白天在家里做好用小碟裝了，傍晚再用自行車送去酒吧。

我開始專心創作。寫著寫著，文章就多了起來，其中自然不乏得意之作，但不管好壞，它們大多成了倉庫里的積壓貨。主要原因是我原來常發的純文學刊物現在已經停辦了一部分，還有就是我熟識的幾個編輯基本調去了一些文化部門或者時尚刊物雜志社里任職。

寫作這東西就像談戀愛，一旦有了心儀的對象，心里就忍不住要把她介紹給自己的親人朋友，恨不得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自己的對象。你將它藏著掖著，就如錦衣夜行，又像報紙上報道的那個每天騎著自行車穿著舊衣服上班的巨貪，心里硌得慌。

我決定出書。我翻出所有的文章，精挑細改，精中選精，細中求細，整理出一份十八萬字的書稿。書稿打印出來，我就帶著它去了我的一個老部下家里。

在出版社工作的他，細細翻了幾頁，眉毛就團了起來，老毛，這樣的稿子沒法出呀。

為什么，文章質量不行?

不不不，說句實話，我又驚嘆又感動，這樣的好文章已經越來越難得一見了。

那為什么不能出版?

老毛，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跟你說吧，現在出版的書，除非是言情、勵志或其它如懸疑、玄幻一類的暢銷書，基本沒人買，就連去年獲得全國大獎的那本小說，兩年內也才賣出幾十本。

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我的臉陰云密布，為這一份書稿，我整整用了半年的時間，對它的感情不亞于女人對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

一定要出的話。就只能自費出版。他看了我一眼，很小心地說，現在，有很多人都是自費出書，但大多數是有人買單，屬亦公亦私一類。也有一些單純的作者自己掏錢出書，不多，基本上是為了評獎或加入作家協會，這么算的話，花那些錢出書，比較有價值。所以，我看你這書……

我憤憤地打斷他，你的意思是，這書沒有價值?

不是不是，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他慌亂地辯解，我的意思是，出書的成本挺高的，最少要三萬五。

他一急，直接報出費用，估計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我也急，后來我自己分析自己當時真是氣急了，才會失去理智。我嚯地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我還真得出這個書不可，我得讓你們明白，還是有人寫文章不是為了功利。說完，我把書稿扔在他那里，回家就將拆遷的補償款拿到了出版社。

當我抱著幾千本書回家的時候，桂花才驚覺發生了什么事，一向對我和風細雨的她，跳起來吼道，你還真把寫字當寵物來玩了?玩寵物也不用燒這么多錢。兒子談了女朋友，結婚買房樣樣要錢，你不要再給我寫這敗家子文章了。

從這天起，桂花每天晚上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到商廈門前的天橋上擺地攤賣書。為了讓我深刻認識自己行為的嚴重后果，也為了防止我留在家中繼續做案，桂花總要求我同去。

我們常去的那家商廈地處市中最繁華的地段，裝修豪華，落地的玻璃窗里面，燈火輝煌，傳送帶一樣的電梯一天到晚奔忙不休，流水線作業一樣滔滔不絕地輸送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商廈外面的那個大廣場，完全成了商場的停車場，一天到晚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車。

相比之下，天橋就寂寥無比了。我們在商廈這邊的橋上攤開一塊塑料薄膜，把書放在上面。橋的另一端，蜷縮著一個老乞丐。深秋的風，一點點的刻骨，路過的人們，縮著脖子，匆匆而過。偶爾有一兩個路人停下腳步，也是到那個乞丐面前的碗里扔下幾個零幣。百無聊賴，我緊著大衣，盯著橋邊的那棵大樹，看著一片葉子飄落下來。又一片葉子飄落下來。

我和桂花都沒想到，我們竟然上了市報頭條。一個路過的記者，用照相機拍下了在橋頭賣書的我們，那個記者以極其熱情洋溢的筆調和極其樂觀浪漫的情懷，寫了一篇主題為文化城市的文章。在那張照片里，桂花面對鏡頭，臉上掛著在橋上我極其稀罕看到的微笑，我則側面對著鏡頭，蹲在地上，看一本書，似乎看得津津有味，照片的背景就是金碧輝煌流光溢彩的商廈和那棵樹。幾乎所有看過報紙的人都夸贊這張照片的取景角度非常好，最大限度地體現了繁華與文化的和諧并進；幾乎所有認識桂花的人都說桂花很上鏡，那一臉笑端得就是盛世安瀾，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的卻是一片的荒涼。

責輯：黃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