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就是這么枯燥而乏味——每天收購一批舊書報,然后,把它們裝進蛇皮袋內,等接貨的卡車從門前經過時,便一袋袋的搬運上去。
自從與茗子分手后,我便放棄了熱烈而執著的文學夢,來到這座南方都市,覓了這份又臟又累的工作,20年來,一直不曾有過更改,只有偶爾從一些收購的報刊上讀到那位與我同名同姓作家的作品時,內心才會泛起一陣暫時的漣漪。我認為自己已經被生活臣服了,現實的重壓使得我已經麻木而遲鈍!
當我發現那本線裝小冊子時,內心不禁為之一震——那居然是我20年前送給茗子的初戀情詩!20年了,我朝思暮想的戀人、念念不忘的初戀、牽腸掛肚的記憶,居然混雜在收購的廢品中回到我的手里!我的心被往事深深地刺痛了,眼前閃現著一圈圈悠遠的黑色云層,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上心來。那么茗子呢?她如今又在哪兒?為何要賣掉這關于我們愛情記憶的情詩?
世間的事情真是有太多巧合呵!20年前我寫的情詩,20年后竟然又漂泊回到我的手中!
賣這批書報的女人正笑吟吟地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她似乎根本沒有發現我的情緒變化,也沒有顯露一丁點兒賣掉這個本子的痛苦表情。她會是茗子么?有點像,但又實在與我記憶中的樣子相差太遠。
“這個本子你也賣掉?”我小心地試探她。
她點點頭,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這可是個值錢的東西!”我提醒她。
她點了點頭,繼而又搖頭:“不,它與這批舊書都賣一個價。”顯然,她的心中對這個本子是有深深記憶的!
我終于肯定地認出她來了,她就是茗子,她變了,而且這變化簡直太大了!20年前,她還是北方那所中學里一位清秀俊麗的農村姑娘,如今,已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少婦了。時間在她臉上留下成熟的印記。可以猜想,20年來,她一直過得相當優裕。但她就是茗子!20年前曾經伏在我肩頭流淚的茗子呵,我們已變得互不認識!這些年來,她從那個遙遠的山區到首都求學,又來到這座南方城市,居然還一直帶著我給她的情詩!盡管她今天要賣掉它,但還是令我感動不已。20年來,我那早熟的愛情居然伴她漂泊了這么長的路!那我還有什么值得悲哀與遺憾的呢?
我順手翻開它淡藍色的塑料封面,一行道勁的字跡映入我的眼簾:送給我深愛著的茗子!后面是我20年前那極具個性的簽名。看著這熟悉的一切,我真想大哭一場。但我沒有,我一直在盡量克制自己的情感。
“你就是茗子?”我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她點點頭,淡淡地一笑。
“他呢?他是誰?”我指著自己20年前的簽名。
“你還不明白嗎?”她略帶調皮地說。從她的神態中已經看不出20年前的羞澀了。
忽然,她用一種狐疑的眼光望著我。
我以為她認出我來了,內心一陣明顯的緊張。但很快我便從她的眼神中得知——她根本沒有認出我來。
“我是在問他的現在。”我說。
“他已是一位有名的青年作家了。”我看不出她說這話時,到底是一種自豪,還是一種傷感。也許兩者都有。
我驚愕地望著她,真無法理解她的話語。她是在有意刺激我么?直到我從她的眼神中確認,她的確沒有認出我來,才想起文壇中那位與我同名同姓的作家來。噢,20年來,她居然一直把那位碩果累累的作家當成了我!而我呢?卻就站在她面前,為了生存而奔波!這是多么富有戲劇性的錯誤啊!我不敢再問下去,我害怕她認出我來。但是,從她的神態來看,她對我們曾擁有的那段不成熟的經歷是無悔的。她在一種錯覺的背后生活了20年呵,今日卻要賣掉這本伴她漂泊的詩集!
一股壓抑不住的情感涌蕩在心中,我真想如20年前那樣,緊擁著她那嬌小的身子,吻她那光滑細嫩的額頭,告訴她,我就是這本詩集的主人哪——她曾深深愛著的白馬王子!但我不能,也沒有勇氣。
“我認識那位曾是你朋友的人。”我試探地說。
“你認識?”她的眼睛一亮,“能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我很矛盾該不該告訴你。”我眼睛看著地板,頭不停地搖著。
她再次疑惑地看了看我,說:“你有些像他的父親。”
她的這句話就像錐子一樣刺激著我的心臟。只一轉眼啊,我就由一個英俊少年變成了不惑的老人。生活的折磨使我比同齡人更顯蒼老,與她記憶中相比,的確是如同隔世啊。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們之間已有的差距。我們已不再是同一片樹葉上的兩只螞蟻,我早就墜入了社會的底層。而她呢,雖然也掩飾不住臉上的倦容,卻因為優裕的生活而挽留住了美麗和青春。
“為什么與他分手?”我不知道自己偽裝得好不好,但眼淚的確在不斷地往心里流淌。
“為什么要告訴你?”她反問道。
我抬起頭,望著天花板費勁地眨了眨眼,說:“因為你想知道他的現在。”
她終于同意了。她依然那么健談,依舊那么浪漫而富有詩意:“20年前,我考入了首都一所大學,而他卻因志愿太高未被錄取。他便帶著他的文學夢奔赴南方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輕輕地翻開那本集子,“你看,這就是他臨走時給我留下的那句話:‘我愿我們永遠從對方心中銷聲匿跡,十年、百年,甚至千萬年……’”她沉浸在一種深深的痛苦回憶中,“他給我留下這個本子后,我們便失去了聯系。上大學時,我在報刊上讀到過幾篇他的作品,請編輯部轉過幾封信,卻一直沒有回音……”她眨著眼睛,淚花充盈了她的眼眶。
我連忙低下頭,裝成整理書報的樣子。但無論如何,我是沒有心思去管理這些就如同我的人生一樣殘破的紙張了。
她繼續告訴我,后來,她打電話到一家雜志社,得知那位作家已經結婚的消息后,便嫁給了可以做她父親的老總。婚后,由于她總不能忘記這本情詩和那段記憶,所以丈夫常常懷疑她的冷漠事出有因。不久前,她終于下定決心,解除了這段沒有愛情的婚姻。
她就要離開丈夫搬出去重新生活。她賣掉了屬于自己的笨重東西。這本給她痛苦的小冊子將不再伴她漂泊——她要把它扔進這將被遺忘的廢棄物里!
聽著她的故事,淚水已流下來,我趕忙趁進里屋拿包裝袋的機會擦拭得干干凈凈。噢,茗子,真沒想到我那幾句兒時的詩句會給你那么多的痛苦。該不該與她相認呢?我的內心又有些動搖了。
“大叔,你總該告訴我,他在哪兒了吧?”她的稱呼令我大吃一驚,內心的疼痛再次讓我清醒了。
我努力地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平靜地說:“不過,他不是那位出名的作家。”
“不可能!”她堅決地否定了我的說法,“他絕對有這個能力,20年前他就是我們學校的文學名星了。他現在至少也應該是位作家。”
我至少也應該是位作家了么?要是在20年前。我會充滿自信地回答:會的!可是如今,生活使我倍受折騰,現實使我飽受磨難,我還會是位作家么?
我收起了這些廢書,又悄悄地把這本殘破不已的詩集收進自己的抽屜。這是我失落了20年的夢啊,如今終于又把它收回!也許從今以后,它再也不僅僅是一種天真的狂想,它會更加成熟,更加完善。
付了錢,我目送著她走了好遠好遠,在心里無數遍地默念:“茗子,祝你好運……”如果說20年前,我的選擇是因為我感覺到了我們之間的差距,那么,今日的選擇就是因為——我們早已不再是同一條線上的風景!還是20年前的那句贈言在我心中為她祝福:“我愿我們從此永遠在對方心中銷聲匿跡,十年、百年,甚至千萬年……”
感謝你,茗子!你在漂泊不定的生活中,還一直帶著我漂泊的情詩,最后,又隨緣地讓它漂泊回我無助的心中。其實,20年來,我也一直在反復地問自己:我還會成為作家么?——現在看來,我會的!
責編:熊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