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手術刀

1

你是在這樣一個早晨醒采的，口有點干，喉嚨有點痛。你眨了一下眼睛，終于想起昨晚喝了酒。和誰呢?那個光頭的男人，忘記了，記不清他的臉。突然心中一涼，是的，你的手機昨晚丟了。

你開始并不想喝酒，你還沒有和一個男人一起出去喝過酒。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是在一個網吧認識的。光頭男人左手握著一瓶啤酒，玻璃瓶，綠色，老青島，右手中指和無名指夾著一根煙，食指放在鼠標上，他不時將手里的煙放到嘴里去，用牙齒咬了一下，還皺了一下眉頭，才緩緩吐出一個煙圈，噓了一聲。

你開始有點討厭他的煙味嗆人，但是你還是忍不住看了看他，國字臉，五官端正，如果在電視上，這樣的臉絕對是個官，不是官也是個總經理董事長什么的。網吧里光線很暗，你看不清他是否有暗瘡，皮膚怎么樣，即使他就坐在你的對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男人長得很雄偉，眉宇之間有一種豪氣。這時，他似乎覺察到你在看他，斜視了你一眼，但又把視線轉移到他的屏幕上。即使這樣，你也覺得不好再盯著人家看了，畢竟是一個陌生男人。你的手機響了。接了一個電話，這剛好給了你轉移注意力的機會，你又回了一條信息，就把手機放在電腦桌上。

這時他突然站起來，從你身邊走過，接著你聽到廁所沖水的聲音，你假裝看不到也聽不到。然而你清楚地知道他向你走近，然后他在你身后停住了。他在你耳邊問，你的QQ號碼是多少?

你緊緊地閉上嘴。他停了一會兒，就走了。一切的反應完全正常，至少在記憶中是正常的。早上，在床上，重溫這些情節，你居然還感到一絲緊張。

2

我是在這個場景中出場的，同樣是在那個網吧，醉香網吧，很俗氣的名字。我身上只剩下最后的十塊錢了，但我必須回去，凌晨一點的火車，如果弄不到票，上不了火車，即是意味著我必須在這座城市過夜。那么我有兩個地方可以選擇，一個是橋洞，一個就是繼續待在網吧里，直到把我這最后十塊錢也消費在網吧里。不要問我明天沒錢怎么回去，我現在考慮的只是，火車里過夜應該比這兩個地方都舒服一些。

這時我看到你，長得挺樸素的一個女孩子，不漂亮，但也不丑。我看到你打完電話，看到你把手機放在桌子上，于是一個罪惡的想法在我頭腦中產生。

我看到你在看那個男人，顯得很小心，我似乎都明白了。但我并不關心故事——這類故事在網吧里頻頻發生。你像所有人一樣生活著，像所有人一樣喜歡帥哥(我不是帥哥，不然她不會不理我)——我只關心我的車票和露宿問題。并關心我必須在你和那個男人發生聯系之前動手。

于是我走近你，走到你的身后，我將我僅剩的十塊錢，丟在你的腳下，我一身的學生裝束，你不會懷疑我的險惡。于是我悄聲地告訴你。你剛才掏錢時有十塊錢掉了。在腳下。你看了我一眼，就俯下身去撿錢。錢的距離剛剛好，你顯得有點吃力，動作很慢。但這時我已經離開了，我將你的手機關機。

我拉起衣服的拉鏈，豎起領子，將手放在衣袋里，右手緊緊握著你的手機。我哼著曲子，夜風將我面前的熱氣帶走。涼颼颼的。我一扭身，就進一條小巷，又一轉彎，我相信已經擺脫了危險，于是放慢了腳步。

我是一個賊，是的，我在心里是這樣想的。

3

你是在5分鐘之后才發現手機不見了。很明顯，你很著急，站了起來，環視四周。但接著，你馬上知道那張鈔票，十塊錢，錢的背面印著三峽的夔門。你坐了下來，直喘氣，你明白你已經永遠失去你的手機了。你又站起來，掏出那張十塊錢，想將它撕了，撕得粉碎。但在一瞬間，你發現這是一張鈔票，貨真價實，它顯得那么無辜。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部手機才換十塊錢，如果錢都撕了，那不是白給了。你將錢重新疊好，放進口袋。你假裝若無其事，其實網吧里每個人都在忙碌，并沒有人看到你。

你感到胸悶，是的，每個人在丟了東西之后，都會這樣，因為無法饒恕自己。你開始漫無目的地找人聊天。但顯然，網上熱衷于聊天的男人都是色鬼，交談不超過三句就要求視頻，沒有視頻就要求看照片。你下載了一張日本AV女郎的照片，發了出去，于是應者如云。短暫的忙碌讓你臉上綻放一種嘲弄的笑容，但這并無法消除你的胸悶。

這大概就是抑郁癥了，許多人都死于抑郁癥。你在百度搜索抑郁癥，這時，你對面的那個男人再次站了起來，你留意到他手里的酒瓶已經空了，被放在一邊。喝酒的人就是尿多。你照例聽到沖廁所的水聲。他又來到你背后，一股啤酒的氣息。他又俯下身來，在你耳邊說，平安夜，出去陪我喝兩杯?

他停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你也停住了。突然說：好!你對自己的回答感到驚訝。但已經說出口了。說了出來你反而感到分外舒服。

于是你裹上大衣出去了。這是初冬，一切似乎都還沒有真正到來。

4

我買到了火車票，坐在候車廳，這一切得益于你那部手機。我穿過幾條大街，走進一家二手手機店。店主是個像猴子一樣的小伙子，一個勁兒地壓價。他說，這個手機超過四百塊買下來，就一定虧了。賣出去我才就賣個五百來塊吧!還得對它進行梳妝打扮，不然哪兒嫁得出去，這都要成本。他言之鑿鑿。

五百多少?

五百五十吧，賣出去的話，我其實就賺你幾十塊錢，鋪租電費，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了大哥，現在的生意難做。

好，那你把手機給我留著，一個星期后，我讓人來取。五百五十。我們簽個字條。我四百塊賣給你，一周后五百五十買回來，你也別去打扮它。就讓它待著。我將手機里的卡拆了出來收好，將手機交給他。

那只猴子驚奇地看著我：今晚是平安夜，你手頭這么緊?

我明確地告訴他，我不是磕藥的，我是大學生，今年大四，在復習考北大的研究生。那猴子笑了一下。顯然，他不信，誰會信這種鬼話。但這是真話。

5

你和他走在街上，光頭男人的光頭并不完全光滑，似乎還是有一點頭發，這讓你想起電視劇《越獄》的男主角Wentworth Miller的俊臉。是的，是這種臉型，你似乎聞到一股香味，但分不清是路邊的玉蘭花，還是他身上散發的味道。

你和他走在街上，你低著頭，你大概猜到，他正努力地尋找話題。這大概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和他的外表相反，他在此時顯得并不老練。你心里稍稍放松了一點。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后，誰都不愿意挑開話題，于是沿著大街，走了很久。你終于忍不住說：不會打算讓我在大街上走一夜吧?

一個手機被偷的女人跟著一個男人，能走到哪里去呢?但他似乎漫不經心地說：不急，就在前面。

他的語調讓你完全否定你剛才對他的猜測，你漸漸感覺他似乎胸有成竹。于是你笑著說：你打算把我拐到非洲，還是南美?

面對一個勇于冒險的女人，這個光頭男人說：現在只要把你賣到十公里外，你就跑不掉，你連手機都沒有了。男人的語調令人感到他是在講一個童話故事。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手機?

那個學生模樣的人把它拿走了，我看見的。

看見你怎么不阻止?你停住了腳步。

男人繼續往前走：阻止了你就不會跟著我出來，而可能我們都要在警察局蹲著錄口供。敢冒險來偷你那樣的手機的，就兩種人，一種是磕藥的，走投無路，一種是你老公派來的探子，突擊檢查手機，他想知道你在外面有沒有外遇。

我離婚了。

抱歉，我說錯話了。

沒事。現在離婚的人多著呢。

6

這一夜。這一列火車并沒有不同的含義，他緩緩地離開西寵。離開這個我傷心的城市。我是帶著溫柔的期待來到這里的。平安夜，為了這一夜，我傻傻地冒著丟學位的危險——但這一切無所謂值得不值得吧。

平安夜，是她的生日。我并沒有什么目的，我只想到西寵陪陪她，這是大學最后一個平安夜，也是她的最后一個生日。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來了，可能必須付出很多，甚至是丟臉；但如果不來，那這將是這一生的遺憾。

于是我來了。為了這次見面，我在-個月前就動手準備了。平安夜，生日，我必須準備一份禮物。送什么好呢?她喜歡什么呢?一天在超市看到一個宣傳單，最新款式的MP4，好漂亮，就送它吧，我想。但一看價錢，七百塊錢。我沒錢，我在復習，北大的研究生考試，我沒有空余的時間去做家教，去賺錢。

如何弄到七百塊錢呢?我必須親手去賺。我想到百里以外的她，是的，這是圓夢之旅。

我到市區去，找了幾家兼職，但慢慢地，我覺得不行——如果做兼職，賺七百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這勢必占用我許多時間，我的北大夢也就落花流水了。

正當我心灰意冷的當口，一個老鄉師弟找到我，他問我，愿不愿意幫人家當槍手，替考英語四級。我猶豫了一下。他又強調說，你應該沒問題，你和他照片挺像的，按你的水平，考個八九十分是沒有問題的，可以拿到一千塊，值!

沒有別的出路了，好吧，我點了點頭。我聽到頭頂的樹葉也都嘩啦啦地點頭。

拿到錢。我就可以去買那個MP4，女孩子都愛炫耀，我開始想象她脖子上掛著我的禮物，穿行在她的大學里，所有人的目光開始集中在她的胸口的禮物上，她面若桃花，簡單地笑著，簡單地快樂著。

7

你跟著他穿過一條小巷，你們的話題也由此拉開。他咳嗽了兩聲，講了一個笑話：一個人討不到老婆，他爸只能給他介紹一個，并說那個女人胸部還可以，兒子問有多大，老爸回答他有桃子那么大，于是決定娶了，洞房第二天一大早，兒子就咆哮著找他爸算賬：核桃也能算是桃嗎?

你聽了敷衍著哈哈地笑了。你分明留意到他的眼光停留在你的胸部。

接著他又講起了兩起兇殺案，都是滅門的命案。他講起來了如指掌，還對細節加以描繪。你佯裝若無其事，微笑著，并說，真恐怖，全家都死了，是誰這么狠啊?

殺幾個人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戰場上死的人那才叫多。

但那是用槍，現在是用刀把人家全家老人小孩的喉嚨都割斷……

市場上賣豬肉的，他還不是整天拿刀割肉，一樣的道理。

你打了個寒戰，沉默了。

終于在一個炒田螺的小攤前面停了下來，他說請你喝粥，并喝酒。

這里的田螺炒得最香，整個西寵就這兒最香。他哈哈地說，興致很高。

田螺果然不錯。白粥也香。沒有預想中的咖啡和香水，只有嘈雜的人群，三教九流，你發現在這樣的地方，自己反而安靜下來。

你膽子真大。男人說，還真跟著我出來。男人一直注視著你。你低著頭，喝了幾口啤酒。

你似乎決定灌醉自己。男人說。

你答：除了我自己，還有誰能灌得醉我。

男人笑了，幫你倒酒。他笑得很迷人，于是你看了他一眼。男人說：你想放棄自己，難怪會跟著我出來。他顯然對你能跟著出來，非常得意。于是你又想，這個男人也有憨厚的一面。

喝了很多酒，但你似乎還很清醒。但突然你的淚珠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男人嚇了一跳，遞給你紙巾，你說：沒事。你抬眼看了一下周圍，確認沒有人注意到你的失態。

8

那個人付了一千塊，但我只拿了他七百塊。我告訴他，絕對在80分以上。還說，險些被監考的發現，幸好我反應快。那個人感恩戴德地走了，從他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簡直不想再見到我。如果將我忘掉，那么那張英語四級證書就是他自己考的了。

我開始構想這一個平安夜，我和她應該如何過，我應該帶她到什么地方。西寵我只去過一兩次，不熟，于是我開始聯系那邊的同學和朋友。男人做事，應該全力以赴，一往情深。

在寒風里，我哆哆嗦嗦地把MP4買到手。那果然是最新款的，很漂亮。但我不敢去碰它，我必須保證禮物是全新的。我想起了第一次跟她相遇，高中的校園里，那棵沒有開花的櫻花樹下。她是那個抱著書低頭走路的女孩。一切都那么溫柔，那也是晚上，夏天的風剛好吹過，她黃色的裙子就刻進了我的記憶。在記憶里，一切都是新的；只有活在現實里的人，才會慢慢地老去。

但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可能，一些東西注定一輩子都不屬于你的。當然，許多人，許多事，需要等待，也需要勇氣，但更需要等待的勇氣。但我已經等待了太久了，我知道一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

所以我只想在大學時代最后一個平安夜，到她所在的城市陪著她。為此我可以冒險，但我不能讓她知道。

撿貝殼的人總是不知道手中貝殼的價值。無法知道哪一個貝殼才是一生中撿到的最漂亮的貝殼，這是人類永恒的悲哀。這種悲哀叫做錯過。錯過最愛你的人。錯過隨時可以發生的幸福，僅僅因為固執。

但難道愛一個人，不也就是僅僅因為固執嗎?

9

桌子上全是田螺殼。桌子下面是空酒瓶。他說：不能再喝了，再喝我的錢就不夠。

你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深深地打了一個嗝。你知道打嗝的時候自己很難看，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你開始告訴他，你喜歡一款很老土的游戲，叫五彩連珠，屬于悲觀者的游戲。你說，你再給我倒一杯酒，我就再也不怕你了。

你真的不怕我?他挺起胸膛問。

不怕。

你可知道我是誰?

你再買十瓶酒，我就知道你是誰。你含混不清地說。

好!他打喝一聲：再給老子來十瓶酒!然后他讓你把臉湊過來，壓低聲音對你說：我已經沒有錢了，一會跟著我跑就行了。

你高興地點了點頭，傻笑著說好啊好啊。

于是酒來了。接著喝。你身體開始熱起來，攤子上的人越來越少，但你不怕這夜風，伸手一撩耳邊的頭發，露出耳朵，也露出耳環。

他又一次伸長了脖子，把臉湊過來，壓低聲音說：沒錢了，一會跟著我跑就行了。

你只能把他伸長脖子這個動作，理解為他想看清楚你的耳朵長得有多漂亮。于是你哈哈大笑，夸張地笑，炫耀地笑，然后嚴肅地說了一聲：好!

但他突然問了一句：你剛才為什么哭?

10

也許這根本就不是愛情，也許只是對一種得不到的東西的不服氣，也許僅僅是為了完成一個心愿。

但一些東西是注定永遠都得不到的。人，要相信科學，也要相信宿命。

一個人有愛的欲望，還必須有愛的能力。我現在這么窮——其實窮無所謂，讓我不可忍受的是貧窮所帶來的自卑。

我自卑地揣著禮物。那個我冒著丟學位的危險換來的MP4，上了開往西寵的火車。我不知道這座城市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上火車的時候，我朝鐵軌吐了一口痰，濃痰，但它落地時并沒有我’想象中那樣發出啪的一聲。

我給她打電話，我開口第一句話告訴她，我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夕陽。

她說：你是誰。

你聽不出我是誰了?我盡量表現出以往的語調。

哦，聽出來了，是你。

生日快樂!

謝謝!

我想……我想，這個平安夜和你一起過。

我慌忙接著說：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緊張，我只是想陪你過大學時代最后一個平安夜。都快畢業了，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呵呵，我知道，但我想不用了。

我已經在火車上了。

我今晚想看電視。

那我陪你一起看。

不用了……過來再說吧。

火車窗外，一群鳥迎著下午四點多鐘的太陽，越飛越高，聽不到它們的叫聲，但我認定它們一定都在叫。四周這么靜，它們一定很吵。

11

并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和他一起逃離了現場，只聽見炒田螺的聲音和喝酒的吵鬧聲都漸漸遠了，但你還是跟著他跑，他甚至像飛起來一樣。有一只鞋掉了，但顧不了那么多了，你一直往前跑，還一直瘋笑，腳踏上了街上的一汪水，冷入骨髓，但還是跑。跑。跑。

喘氣。你聽到他在喘氣，他也聽到你在喘氣。他一直看著你，那張臉，你喜歡的國字臉，很帥。

他突然沖過來，把你抱了起來。你大聲地喊，放我下來。其實，你希望他永遠抱下去。

夜晚的街，這么寂靜，在這座叫西寵的小城里，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一個大喊大叫的女人，但人們似乎都睡了，整座城市都睡了，只有路燈還醒著，還睜大眼睛看著。偶爾一輛汽車從身邊開過，路邊的樹才會被照亮。

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進入那個房間的。你耳邊只有喘氣的聲音。從窗口望出去，你知道自己在高樓之上。

門被關上了。他壓了上來，像一頭老虎一樣撲上來，似乎很快就能把你啃下去。

你推開了，你憤怒地推開了，你大吼：不行!

然后他一愣。

你說：真的不行，我是為你好，真的不能和你那個。

你看到一張扭曲變形的臉：為什么每個女人都說不行，為什么每個女人都必須用拳頭才能屈服!

你反而被嚇到了：你想干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念：昆鳥秋來化作鵬，直游快樂任飛騰。翱翔萬里云霄去，馀外野禽總不能。施主，這是上上簽!

你兩眼開始發直：原來，你就是寺里那個和尚!

什么和尚，我是武僧，從那天看到你在求簽，我就知道你有一天總會落到我的手上。你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沒錯，案子是我做的，但沒有人會懷疑那些案子，都是和尚做的!沒有人知道，所以兇手就是別人，不是我!

我并不知道你殺人的事情，我……

他揮出一拳。從來，你都沒有挨過這樣的拳頭，你不相信自己會被一拳打中，但你已經暈過去。

12

她終于出現在你面前，她那張俏麗的臉，終于和你腦海中那張臉重疊在一起。

坐了很久的火車吧?她問。(其實都是套話，四點鐘上的車，現在是晚上八點多，不是很明顯四個多小時嗎?還用問?)但你只能回答：不久，路上的景色挺好看的。(都是石頭和草，有什么好看的，而且買不到座位，只能站著，一直站了四個多小時。)

她說：我叫阿XX也出來一起吃飯吧?

好啊。我沒聽清阿XX是誰，大約知道是一個高中同學，但已經記不住名字。于是等阿XX出現，看到了面孔，很熟悉，但依然叫不出名字，但叫不出名字不妨礙聊天。

她跟阿XX一直在聊最近熱播的一部電視劇，關于一場愛情和家庭糾葛。我現在只知道考研的英語單詞，什么電視劇全然不知，所以也插不上話，只能吃飯，很快就吃完了。

你怎么吃那么快?

沒事，我吃飯一般比較快，你們慢慢聊，我聽著。

阿xx終于吃完了，對她說：我吃完了。先走了，你還是陪他去逛逛西寵吧，人家坐了四個多鐘的火車過來看你。

她沉默一下又說：但我還是很想去看一下電視。

阿xx說：電視有什么好看的，反正網上能夠下載，遲一點看還是有的。陪人家去逛逛吧。

我在旁邊說：其實不用了，我只是想過來看看，吃頓飯我就可以走的。我也趕火車。嗯這樣……我掏出那個禮物，MP4，最新款的……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你就收下吧!

不要了!她推了回來。不用了!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一個紀念。送東西并不是就想要什么的。

不要了。她站了起來：你還是拿回去自己聽吧!

你要不收，我馬上就丟垃圾桶。我說得很平靜。

阿XX馬上打圓場：呵呵，平安夜，又是人家生日……唉，出去走走嘛，禮物拿著，這可是最新款的，最近電視老做廣告，走啦!

我看著她不情愿地拿著禮物。想起我一路上出去找兼職，一家家地問過去：要不要兼職工，我什么都能干?又想起在考場上。監考老師走近又走遠，我知道被抓作弊將是什么樣的下場。想到這些，眼淚險些都掉下來了。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說：那我回去了。

她似乎也開始覺得有點過分。她說：出去走走吧。

13

你會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醒來，口有點干，喉嚨有點痛。你眨了一下眼睛，終究會想起昨晚的酒。

這是一張木板床，它令你渾身酸痛。你身上的被子發出一股難聞的騷味。你的手和腳，被緊緊地綁在床的四個角的柱子上。你的記憶開始慢慢恢復。

陽光照進來，開始照到你臉上，后來移開了。后來溫度開始升高，你知道已經是中午了。對著天花板，什么事都做不了，所以你只能看著，你閉上眼睛，想睡覺，但再也睡不了，腦海中空蕩蕩的。

這時門開了，男人回來了。他一進門，就打了個飽嗝，于是你才發現肚子餓，而且有點尿急。

你說：我餓。想上廁所。

你只要答應跟我做，我就給你吃的，而且讓你去廁所尿尿。

要是不答應呢?

那就沒吃的。

那上廁所呢?

你尿床上吧。之前三個女的，也在這床上，她們都撐不過了，尿床上了。

你一陣惡心。

他又問：昨晚睡得好吧?

你扭過頭，看著天花板。

男人說：不回答?好，從現在起，不然你睡覺——女人一般都撐不了三天，就百依百順。

14

我和她走在街上。街上人來人往，這是晚上九點多，現在年輕人都知道平安夜，鬼佬的節日，而春節、中秋節卻顯得冷清。大概因為鬼佬的節日都和愛情連在一起吧。

我和她在街上走著，但兩個人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間有一面看不見的玻璃墻隔開了彼此。我們都沒說話，我開始揣測她應該在想著電視連續劇的劇情進展。

其實我現在也沒有錢陪她逛街，但她買了一個唇膏時，我還是幫她付了錢。我暗自咬了咬牙，把自己的手機賣了，也不丟這個臉，男人嘛，不就爭一口氣嘛。

又走了一段，我說：你如果太累。你就回去看電視吧。

她馬上說：好。

送她回去，我說你晚上出來要小心一點，聽說西寵最近比較亂，出了滅門的案子。

她嗯了一聲。

她消失在夜色中，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應該走向哪里。我感到自己活著不知道為什么。我無法理解自己的生命運作到了此處，應該以什么樣的形式進行實現。我不知道此生的所在，會不會就消耗在繁雜之中。我不知道到哪里尋找一個安全的點。我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樣面目將靈魂安放在這世界上。如果這些問題無法得到更好的解決，那么我可以說。下一個自殺的人可能是我——最近自殺的人還真不少。

但我沒有錢買車票了。我走近一家二手手機店，掏出我的手機，我說這個值多少錢，店主瞟了一眼，說，這種機子應該賣到古董店，我們這不收。

于是我晃晃悠悠向醉香網吧走去。在醉香網吧，是我愛情的破滅，也是你噩夢的開始。

15

你應該感到難受，因為你在一個男人面前尿床了。他哈哈地拍手稱快。

饑餓使你昏昏沉沉，但他一直在旁邊叫醒你，不讓你睡。在你開始入睡的那一瞬間，他會將冰冷的手放在你的脖子上，于是你就清醒了。夜幕降臨，你開始害怕。你憋著，不說話。但你確實想睡覺，你不能不睡，你企求一種安寧，甚至，你寧愿死去。

你眼睛剛一瞇上，他就會用冷水，或者大叫一聲，讓你醒來。你知道夜已經深了，你奄奄一息地支撐著。你明確地告訴他，你不能和他做。

你還為你離婚的丈夫守著?難道你真不想要?我就不信，你這么漂亮，居然不想要?人最終會在遷就中過完一生，你可想清楚了!

你迷迷糊糊地說，我犯過一次錯誤，跟過一個網友，一個寫詩的網友，全身上下都流淌著一股絕望的一個網友，之后，我就只能跟我老公離婚。

果然是一個烈女啊。但今晚才是第一天，你還有無數個晚上，無數次折磨。

你朦朧的眼神穿越窗外的夜色，看到這座城市遠處的燈火。關于羞恥，關于兇殺，關于放棄，你發現自己正在慢慢松開了自己的命運，就如一塊破碎的玻璃松開了它自己。你發現他漸漸地遠去，仿佛已經生活在兩個世界。

這一個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男人。繼續講述他的滅門命案，講述他作為一個武僧的輝煌，他的聲音很吵。多高的墻我都翻得過去。多陡的地方我都爬得上去，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門反鎖著，但家里的人卻死光光了了，還以為是自相殘殺。

兇殺。割喉。血。虐待。絕望。你開始變得清醒起來。原來恐懼的終點，是完全的放手。

你堅定地告訴他，你需要吃的，也需要洗澡。

他馬上明白你的意思，哈哈大笑：小樣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快，這么經不起折騰，早一點答應侍候老子，不就什么都好好的。

16

在離開西寵的火車上，我開始想起一句話：自己才是自己最好的醫生。

我的苦悶來源于哪里?我的恐懼來源于哪里?

想起她，她正在慢慢走遠，能走出我的記憶么?無邊無際的記憶啊，你承載了多少東西!

沒有什么是永遠屬于你的。將它砍斷，那是保持純潔記憶的唯一方式。

17

你終于開始釋放。你開始明白那個絕望的網友那一夜也是這樣的釋放。但最后，他平靜地告訴你，他前天HIV測結果為陽性。于是你離婚。

現在，你也可以平靜地告訴和尚，喝酒的時候，你為什么大哭。

你變得那么平靜，你輕輕地告訴他，你身上的病毒，正在他的血液里開始流淌，遍布他全身的每個角落。你告訴他，他是多么不懂得你的心，你是多么喜歡他那張臉，他的笑容，你多么不希望他也跟你一樣，他的帥氣本來可以給他活下去的希望，本來你可以一直拒絕。但現在，你松開了一切。

你本來是相信無論什么樣的惡魔。即使殺了人，也是可以救贖的。你去了那間寺院，跪在佛的面前，你祈求饒恕，你祈求救贖，你祈求自己干干凈凈地離開塵世。但你不知道一雙魔鬼的眼睛，已經盯上了你。

而現在，你可以安靜地告訴他：朋友，別絕望!艾滋病從感染到發病有七到十年的時間，這段時間你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即使是發病了，國家也有免費的藥物治療，治療全程規律的話。那么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活的好好的。別絕望，有什么事佛會盡所能的幫你。

你看到他的臉開始痙攣。他像一個將被執行絞刑的囚犯，他沖進廁所，他用水一直在洗。你聽到水聲，臉上竟然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他開始砸東西，開始發泄，開始抽打你。但你應該無所謂。他咆哮著：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被燒成灰，我不想就這樣完蛋!我有武功!

你那張被他打痛的臉上，重新展開了笑臉：知道的不一定能改變，真實的往往不是最有效的。昆鳥秋來化作鵬，直游快樂任飛騰。翱翔萬里云霄去，馀外野禽總不能。怎么會是上上簽呢?

18

我并不想有這樣的結局，但宿命是饒不開的。我是在三天后，收到她死亡的信息的。她死的時候，脖子上掛著我的禮物，那個最新款式的MP4。透過西寵的濃霧，我無法知道和尚跟她發生過什么事。她脖子上掛著我的禮物，我甚至想過，她或者至死還愛著我，但一切都無法回頭了。這才是最痛苦的。她一直都愛著我，這一點我感受到了。所以，也許在一年之前，我親愛的她也曾經被帶到小屋里，綁在那張木板床上，也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禁不住地尿床。我知道這些情節是丑的。但我永遠想不清楚，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冷漠的理由。

責編：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