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前一個寒冬的中午,川東某偏僻小鎮上惟一的一家小面館被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人們都伸著脖子踮著腳,比看“西洋鏡”還來勁。
小面館店堂內,一張破舊的八仙桌旁,規規矩矩站著個滿臉橫肉的絡腮胡子,其腦袋幾乎要夾到胯里去了。室外雖然嗚嗚地刮著寒風,人們都凍得發抖,可站在桌旁的那個人的額頭上卻冒著黃豆大粒的汗珠,雙腿直打哆嗦。
他,就是全鎮人人敬而遠之的派出所胡所長。這時,胡所長平時那一貫的威風早已蕩然無存,手槍也不再是握在手上,而是掉在了腳跟前。
桌子的對面坐著一老一少。少的不表,單說那老的:50多歲的年紀,瘦瘦的,中等個,古銅色的臉上布滿了刀刻般的皺紋。他頭上纏著退了色的青布帕,腳上蹬雙補了釘的解放鞋,粗布汗衫配燈籠褲,地地道道的當地老農打扮。他嘴里還叼著根旱煙竿,吧嗒吧嗒地抽著葉子煙,顯得十分安詳,好像這兒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而周圍的空氣,卻像一劃火柴就要爆炸似的,連嗽也沒人敢咳一聲。
這樣的氣氛大約持續了一袋煙工夫,那老頭才向他旁邊的后生努了努嘴,后生便扒開圍觀的人群擠出門不見了。說也奇怪,沒過十分鐘,就從鎮子東頭開來一輛小面包車停在這家面館門口。這時,只聽那老頭對胡所長說:“你明天乘早班車上路,下午兩點鐘準時趕到你們縣公安局辦公室報到,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講。”
“是,是!”胡所長的頭點得像雞啄米,那老頭根本沒聽他什么“是”與“不是”,就上車一溜煙走了。
老頭走后。圍觀的人們就如一鍋開了的水一樣,大家你問我我問你:“哎,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怕不是專區地委書記來了吧?”“嘿,什么專區地委書記?恐怕是省里頭的哪位大領導喲!”“老哥,只怕是中央那位大首長啊!”總之,什么樣的猜測都有。
這件事,就有如長了翅膀一樣,不到十天功夫就傳遍了全鎮。從此以后,再也看不到胡所長昔日的威風了,他簡直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對群眾態度和藹了,說話不再粗聲大氣了,走路不再挺胸腆肚了,“娘的個巴子”不再掛在嘴邊了,更不敢動輒就亮手槍了。但是胡所長痛改前非的謎卻誰也解不開。
事情過了一年多,消息靈通人士才悄悄傳出一個內部消息:原來,當時一部分人的猜測也不算太離譜,那包青布帕子的老頭,就是省公安廳的王副廳長…位功勛卓著威名遠揚的老紅軍戰士。那后生就是他的警衛員。他們是專程來小鎮給胡所長治“邪”的。
胡所長正名叫胡大熊。解放川東兩河場的時候是解放軍某部三連的一個班長。戰斗中他率領全班連續打退敵人一個連的四次沖鋒而立了大功。部隊抗美援朝時他作為骨干被留在地方工作,當了這兒的公安特派員。當初,他領著窮人打土匪、反霸、斗地主、分田地,深受當地人民群眾愛戴。然而,隨著和平年代的推移,胡大熊那共產黨解放軍的形象漸漸蛻化了:他說話嗓門越來越粗,走路胸脯越挺越高。過去的“老大爺、老大娘、小弟弟、小妹妹”等等,通通都變成了“娘的個巴子”。,其老婆、孩子,甚至連他的大舅子、小姨妹也都仗著他的權勢橫行鄉里,稍不遂意他們就向大熊所長告狀,大熊即為他們出頭,更可惡的是他還動不動就亮出手槍嚇唬老百姓。
有一回,胡大熊的小姨妹郎印霞在街上買了20斤山藥蛋,回家用自己的秤一復秤,發現少了半斤,她即返回找人家添秤。那婦女不服,說:“商店里賣東西不是離開柜臺就概不負責嗎?你買回去了半天才來找我添秤,哪有這種道理?誰知你撿沒撿出幾個!”爭著爭著互相便抓扯起來。恰到此時胡大熊來了,他不問青紅皂白,首先一句:“娘的個巴子!”然后,將衣角撩起,啪啪一拍屁股上的手槍,緊接著只聽到喀嚓喀嚓幾下,那賣山藥蛋的婦女的秤桿就被他脆生生弄斷成了幾截,同時還摑了那婦女幾記響亮的耳光。
文革時期各種物資都十分貧乏,豬肉比如今的人參燕窩還難買。一戶人家每月斤把肉票,即使拿到肉票,往往也還搶購不到豬肉。一天,鎮子當頭魯二毛他老母親臨終前因吃不上一口豬肉總閉不下眼睛。孝子魯二毛去排隊給老母親買肉,一排就是兩個多小時,腿都站腫了才輪到他。這時,眼看案板上就僅僅剩下斤把豬肉了,屠夫正準備將那塊肉賣給魯二毛。“這肉我要了。”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人群中擠出一個中年婦女,她,就是人人都認識的胡所長的婆娘郎印花。只見她理直氣壯的將一張肉票和7毛錢往屠夫秤盤里一扔,奪過肉就要走。哎,古言說得好,先到為君后到為臣噻。魯二毛見狀順手一把抓住那肉就拼命的和郎印花拖扯起來。一邊拖搶還一邊據理力爭:“不論別的,就論排隊,反正這肉也該輪到我,你……你憑什么來和我爭?”“別的不憑,就憑這個!”恰在此時,胡所長也趕到了,他將衣角一撩,啪啪一拍手槍,“娘的個巴子!老子當年為人民打江山流血流汗,差點把老命都丟了,而今吃點豬肉還要規規矩矩排個隊不成?”說罷,夫妻二人奪過豬肉揚場而去。無奈,魯二毛只好忍氣吞聲空手回了家。他老母親硬是連肉腥味也沒聞到就含恨離開了人間。
又一次,遠居深山幾年沒上過街的老農民魏八叔挑了一擔柴上街去賣,肚子餓極了走進小面館去吃面。他一見上桌的兩碗面條其中一碗多另一碗少,自然本能地就把多的那碗端起,沒想,叫坐在自己對面的那位年輕姑娘奪了過去,并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這臭鄉巴佬,也不看個場合,瞎起眼睛就端,端、端,端你個腦殼!”原來,他哪里知道那姑娘就是鎮子上赫赫有名的派出所胡所長家七姑娘胡絹。同時魏八叔也不知這兒有一個不成文的老規矩——凡是胡大熊家來人吃面,面館里的服務員撈面就會格外給撈得大碗一些。魏八叔更不曉得曾經有多少人去吃面,因為不知內情,就專挑大碗的端而與胡大熊家人發生沖突,胡大熊出面干涉并亮槍威嚇,結果一個個都是以忍氣吞聲屈服于胡大熊-家而告終的事。俗話說兔子急了也咬人。老實本分的魏八叔被這突如其來的欺負激怒了,從牙縫里也擠出了平索向來講不出的話:“你……你這個臭小妖精!憑哪樣對我這樣無理?出錢吃面,都兩毛錢一碗,我哪碗端不得?你的錢大個些不是?”說著,伸手就要把那碗面奪回來。胡絹感到身為堂堂的派出所所長家的小姐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實在下不來臺,便在小店里聲嘶力竭大吼大叫撒起潑來,引來了不少人的圍觀。胡大熊接到他家九丫頭胡娜的告狀,迅速趕到小面館,劈頭蓋腦就是一句:“娘的個巴子。”接著一拍手槍,“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不是?當心老子敲了你砂罐!”頓時,只見魏八叔臉色鐵青,嘴巴歪了又歪,始終沒迸出半個字來,最后還是無可奈何地搖著頭離開了小店。因為咽不下這口氣,回家一頭栽倒在床上就起不來了。他兒子魏成山在部隊接到電報,特意千里迢迢趕回家看望老人家。
魏八叔的兒子當的是公安兵。正好擔任省公安廳的警衛任務。廳首長們對這些警衛戰士都十分熟悉。魏成山探家歸隊后在與戰友們閑談時無意中扯到了他父親的遭遇,沒想這事竟然傳到了分管公安隊伍作風建設的王副廳長的耳朵里。他一聽就火了:“這還了得!簡直是無法無天!”不過,他又冷靜一想:這可能嗎?王副廳長是位辦事非常認真的人,為這事他后來特地找魏成山作了一次深入了解,直到把問題弄了個一清二楚,才把它牢牢記在了心里。
不久,王副廳長正好要到魏成山的家鄉所在縣公安局檢查工作,便把小魏父親遭遇的這事放在了心上,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擠時間專門去治一治胡所長的“邪”。那天,他們在縣城辦完事,王副廳長特意化裝成了當地老農,驅車來到小鎮就一頭扎進小面館里“守株待兔”起來,果然“狐貍”很快就露出了尾巴。王副廳長他們坐下不一會兒,就見一個長相特殊的小青年前來面館端面。根據魏成山的描述,那青年十有八九就是胡大熊的兒子胡威。服務員剛剛撈起一多一少兩碗面條,王副廳長一步跨上前去,將事先買好的面牌子叭的丟到灶上,同時將大的那碗面條就奪了過來。這對于燒香摸屁股——搞慣了手腳的胡所長的大公子來說,他哪里讓得下來!他自然和那“老農”就拖扯了起來。胡所長聞訊趕來,首先一張口又是一句“娘的個巴子”。一看那老農并無半點讓步的表示,甚至還敢說:“諒你個大所長也不敢把我咋的”。就更是激怒了胡大熊,于是他照例掏出了手槍:“你吃了豹子膽了不是?今天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說著手槍在空中就揮舞了起來。這時只見那老農不卑不亢從懷里掏出工作證紅本本,顯得十分客氣地說:“胡所長同志,你就別再作威作福了好不好?還是先把你那家伙收起來吧,鄙人是公安廳的王奇。請您稍微放自重一些。”
“啊!王奇?你……你……”胡大熊一聽是王奇,方知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頓時不禁嚇得面如土色,手槍掉在了地上,全身抖如篩糠。于是,便出現了本文開頭的那段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