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蘭納達,那些弗拉門戈(西班牙的一種綜合性藝術)可以把我點燃,把舞女們的裙邊點燃,把男人們的煙斗點燃,在那些人生被放慢的密不透風的夜里,你信嗎?我愛上了那個眼里藏著一只火烈鳥的女人。
世界上沒有哪座城市像格蘭納達一樣讓人熱情似火,一連幾天,連頭暈也突然被我遺忘了,成天被地中海的烈日曬得衣裙都要點燃了。
第一次看弗拉門戈,是在北京的保利劇院,我和先生一起,看《費加羅的婚禮》,雖然整場歌劇都是西班牙語和字幕,可盡管這樣,我已經淚如雨下了。先生不解,擁著我說,“別那么投入嘛,不過是一種藝術。”第二次,是在上海世博會的阿根廷館,一對來自阿根廷著名的弗拉門戈舞蹈大師,現場演繹。空間不大的演出廳里兩個人跳得渾身都快濕透了,觀眾掌聲仍舊一次比一次熱烈,一次比一次瘋狂。臺下的眼睛全被征服了,那一刻,我相信世界上沒有比弗拉門戈更激動人心的舞蹈了。
在格蘭納達,路過一張海報,一張野性中帶著的優雅、奔放中暗藏滄桑、熱情中又無常的臉吸引了我,紙上是充滿張力的紅與黑的非凡格調。我吃了一驚,冷艷到骨子里去的烈焰紅唇,弗拉門戈的女王。
晚上八點,我們準時去了那個據說是當地小有名氣的私家會所式劇院,奢華迷離的燈光、香檳和厚重的帷幕讓人呼吸急促。
最先上場的是一位中年舞者,他穿著緊身黑褲,雪白優雅的長袖襯衫,外加一件飾花的斗牛士馬甲,他低低的詠嘆調平靜地開啟,沙啞的嗓音里略帶憂郁,從那一刻起,我整晚都聽到一條星河在鐘情地表白,對他深愛的那個人……
我不知道怎樣描繪紅衣舞女的出場,但她一定是那個被愛情遺忘和寵壞了的人,那一亮相便掀起臺下臺上滾滾的閃電和欲燃的熱情。
她一襲火紅的長裙,束胸緊臀,把頭發向后梳成光滑的發髻,黑荊棘一般的長睫毛中,藏起兩盞幽深。夸張的紅唇,紅是那種純正的大紅,只屬于火焰和野玫瑰的那種。袒露的頸項和雙臂,隨著音樂的響板,激情飛綻,鏗鏘起舞。每個動作都是一種震撼,一次轟轟烈烈的浴火重生。那多層飾邊的裙子隨著舞步發出歡快的抖動,雀躍,散開的裙角,提起又放下,一雙半隱半藏的紅舞鞋踩碎一地鏗鏘,一地的玫瑰花瓣。
她至少五十歲了,可提起裙裾來渾身卻著了魔似的異常忘情,孤注一擲。又像是什么附身,激蕩著,奔涌著,沒有喘息沒有一絲停頓,空氣中只剩下響板的回聲和空曠蒼涼的歌聲。
她還在繼續,不知疲倦,優美的手臂在空中劃出枝蔓的弧線,紅舞鞋鏗鏘有力,那一刻,呼吸凝固了,舞步卻停不下來……空氣里只有撕咬、糾結與繁復的愛恨交織。那一刻,仔細看,她的大眼睛,濃烈的妝,火焰樣燃著的唇,但卻有著果實般熟透了的蜜蠟的眼神。隨著眸光流轉,那多情便閃電般地變得憂郁、絕決和激憤,年齡絲毫沒遞減她渾身的傲慢與決然,刀削般的嚴峻臉龐,熱帶樹藤般的腰肢和手臂,驟雨般起落,除了激越還是激越……
這分明是一場憂傷與苦難,愛恨情仇的人性之舞,烈焰之舞。
有時,舞蹈也會傳達一些神秘,傷而不悲的劇情讓人意會也讓人惋惜。
開始時舞步緩慢,男女舞伴用頭和手臂舞出各種優美而傲慢的姿勢。漸漸地舞步加快,樂師以嫻熟的指法彈撥出急促多變的節奏,氣勢如狂風驟雨,緊緊追蹤著加速的舞步。
接著,黑衣女人的出場,更把整個夜晚掀向高潮。她那被地中海的烈日翻曬過,烤熟了的膚色,猶如涂了黑蜂的蜜蠟的那種,眼睛卻是驚人的黑白分明。
雪亮的一道眼波,掃得臺上臺下一片“嘖嘖”驚嘆。
黑底白點的迤邐長裙,黑美人,一朵弗拉門戈夜晚的黑膚色舞女,出場,低頭斂目。短暫的沉寂,沉寂,之后是那疾風驟雨的激憤……我能感覺觀眾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沒有誰發出任何一點聲音。撕心裂肺的舞,狂流肆意的舞,傾瀉而下的舞,舞此時不能完全被看成是舞,是一股巨大的張力,一個孤獨而掙扎的靈魂,那一刻,帶我們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只有內心真正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愛、痛苦和苦難的舞者,才會有一個高貴靈魂。
它沒有芭蕾的柔弱纖美,沒有現代舞的抽象,沒有嫵媚,沒有取悅,它自始至終都在迸發著,沖突著,迫切地孤注一擲,獸一般地扭曲,蛇一樣地掙扎。
世界上有沒有一種叫火烈鳥的花,就如同這樣,一生,只為愛情,綻放。毫無保留。
弗拉門戈屬于在血液深處恣情歡愉又蘊含苦痛的民族。
那些居住在西班牙,在安達盧西亞善良又熱情的人們,他們經歷過什么,他們用弗拉門戈實現著自己對生活的熱愛和表達。他們在流浪的路上撕心裂肺地痛,生命本身的苦,外族蔑視的痛,一次一次地郁積,一代一代地沉淀,然后迸發出悲愴的歌喉,凝煉出激憤的舞蹈。
豈知非凡的屬于玫瑰和火焰的激烈背后,我看到曠世悲愴的寂。
眉峰、指尖、臉上凝固的爆發的黑郁旋律,瞬間冷卻,收回,寂得像一種傷痛,一柄利劍,一種不可遏止,一片無邊無際的孤獨和漠視……
把痛苦揉碎,碾成漫漫長夜里玫瑰枝上的重生與幸福。
思緒飛回來,停在巨大的古董水晶吊燈上,迷離的光影里我看到它沾染了薄薄的灰,時間的灰,悲情的灰。舞臺上,一連串鏗鏘的響板又激活了那個捻動的手指,指端的響板擊打成急促的雨,狂奔的雨,腳跟雨點般迅速擊地,手臂優美地保持著,配合著上身的松弛和熱情,一場風暴稀釋了那些苦難,弗拉門戈不再僅僅剛烈與冷峻,這個夜晚,它和這個世界,和來自遙遠國度的我,淚如泉涌的我,瞬間回到還曾愛過,恨過,掙扎過,痛苦過的那些時候,一一對應,在星光結成青色的果實的夜里,自然接壤。
突然,吉他手在吉他上彈下最后一響,定格。舞蹈者亮出優美的造型,一切都戛然而止,在一片驚魂未定之間,黑暗僵持在那里,空氣突然凝固了十幾秒,周圍才響徹驚天動地的呼哨和掌聲。
后排的法國人和英國人紛紛站起來,我聽見清脆的掌聲和欷歔拋向空中,幾個衣著華美的老紳士還毫不顧忌眼角的淚痕,起身和走下舞臺的女主角黑珍珠和紅玫瑰擁抱。
當演員們一一走到前排的我面前,擁抱時,“黑玫瑰”緊緊擁我入懷,在我左頰上親昵地熱吻了一下,我情不自禁地在她耳邊喃喃低語,“親愛的,你太美了!”她黑白分明的深邃眸子突然掠過一絲驚喜,大放光彩,像一頭驚慌的小鹿。一聲驚呼,轉告她的同伴。
格蘭納達的夜晚,即使沒有喝彩,星光也一樣如水,照著我們一路走回酒店,照到我們靈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