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諾獎

10月12日，在瑞典文學院宣布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次日，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宣布了諾貝爾和平獎的獲得者——歐盟，因為“歐盟及其先驅60多年來為促進歐洲的和平與和解、民主與人權作出了貢獻”。和平獎自1901年設立以來，已有24個機構獲得過該獎項，包括聯合國、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聯合國難民署、國際紅十字會、國際勞工組織、維和部隊等，其中聯合國難民署曾兩度獲得和平獎。

諾貝爾和平獎結果一出，引發世界各國領導人、媒體和民眾無數爭議。歐盟曾經多次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提名，但歐盟沒在上世紀90年代最輝煌的時候獲獎，反而在深陷歐債危機、面臨分裂和解體的當下被授獎，不得不說令人非常尷尬。有人調侃說這是遲來的諾獎、再不給歐盟頒獎人家就要解散了等等。

歐盟獲獎實至名歸？

在歐盟內部，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說歐盟獲諾獎是“歐洲全體5億公民的榮譽”；德國總理默克爾聲明“我們必須不知疲倦地付出努力，為實現和平、民主和自由繼續奮斗”；法國總統府表示歐盟獲獎之后應該負起更大責任，保持團結；法國羅貝爾·舒曼（“歐盟之父”）基金會主席稱“這是一份早就該來的榮譽”。在獲得各種贊譽和祝賀的同時，另有一些國家領導人和組織、媒體和公眾，則對歐盟獲獎一事表示質疑。歐盟懷疑論者捷克總統克勞斯表示他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個反應是“笑話”，認為這是個“悲劇性錯誤”。波蘭前總統、和平獎得主瓦文薩表示對于授獎給歐盟深感失望。媒體對此立場也不統一。德國《世界報》的民調顯示，64%的民眾認為“歐盟沒有資格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英國《衛報》質疑諾貝爾委員會不顧正在持續的歐洲經濟危機，反而贊揚歐盟促進和解與和平的歷史作用。英國國會議員說，聽到歐盟得獎以為春天來了，愚人節到了。歐洲保守派和改革派政黨主席馬丁·卡拉表示：“如果20年前將該獎項授予歐盟會被認為是奉承討好，但至少還是合理的，可現在的情況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歐盟獲獎說明諾貝爾委員會削弱了應值得獲獎人或組織的辛勤努力。”深陷主權債務危機的希臘，超過7成人對歐盟獲獎不買賬，當然這更多是因為不滿歐盟對希臘財政緊縮的強硬態度。

那么歐盟到底有沒有資格獲得諾獎呢？挪威諾貝爾委員會主席亞格蘭表示，歐盟為把歐洲從戰火紛飛轉變為充滿和平的大陸發揮了關鍵作用，在二戰后為重建家園一直不懈努力，在柏林墻倒塌后為擴大穩定局面作用顯著。不可否認，歐盟為維護歐洲的和平與民主確實作出了巨大貢獻。歐洲自中世紀始就出現統一思潮，從法蘭西帝國、神圣羅馬帝國到拿破侖帝國、奧匈帝國，都旨在建立一個統一的歐洲。17世紀中葉，歐洲確立了以主權國家為主體的現代國際體系，國家之間為了利益既互相結盟又大動干戈。兩次世界大戰對歐洲造成重創，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戰火幾乎波及整個歐洲。1950年以后，從歐洲煤鋼經濟共同體、歐洲經濟共同體、原子能共同體，再到歐洲共同體到如今的歐盟，歐洲經濟統一的格局已經基本形成，共有27個成員國，其中17個成員國加入歐元區，實現了人員、產品、服務、資金等的自由流動。經濟上的協同效益，也增加了國與國之間在政治領域的互相信任，促使歐盟形成了一個迄今最為領先的超國家政府。

歐盟對申請加入這個大家庭的成員國有自己設定的規范，即實現民主、法治、人權與市場經濟，只有達到這些要求才有可能加入。無論各國之間存在什么樣的利益分歧，民主與人權已成為歐盟成員國共同的信仰。法、德作為歐盟最核心的成員國，在70年間曾發生了3次大型戰爭，如今兩大宿敵握手言和。多次被歐洲鄰國瓜分殆盡、受盡磨難的波蘭也與德國摒棄前嫌，在經濟上受益于德國，成為歐盟最亮眼的經濟明星。從這一方面來說，歐盟確實無愧于和平獎。

挪威諾委會主席亞格蘭在“頒獎詞”中說，歐盟“帶來的自由民主與和諧風氣，促使被冷戰鐵幕割裂開的歐洲及巴爾干地區再次融為一體”。冷戰結束后，歐盟吸納中歐和東歐成員國，加強各國民主及人權發展，加快了歐洲統一的步伐。而歐盟在促進區域和平的進程中，也留下不少遺憾，這也是歐盟獲和平獎受爭議的原因之一。上世紀90年代巴爾干戰爭爆發，歐盟無力阻止，導致10萬人喪命，后來還是美國出面干預，波斯尼亞與科索沃才恢復和平。2010年夏天法國驅逐羅姆人，歐盟在民主與人權問題上出現雙重標準，對中東歐國家的評判更為苛刻。而就在諾貝爾和平獎頒發前夕，為了爭奪捕魚權，英法兩國約50艘漁船在英吉利海峽諾曼底附近海域發生激烈沖撞，10月11日晚，法國漁民威脅阻斷海鮮航運，而英國漁民則呼吁軍方出動艦艇護航。

諾貝爾和平獎引發質疑的另一因素在于和平獎的評選本身。評審和平獎的挪威諾貝爾委員會每屆有委員5人，由挪威各政黨推選、議會任命產生，任期6年。每年和平獎的候選人名單、評獎標準都不對外公開。再加上和平獎的評判缺乏統一的標準，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很容易被西方政治勢力所左右，難以做到公平、公正、透明，因此這一獎項自二戰以來越來越受到人們質疑。

是合還是離？

歐盟作為一個超國家政府組織的存在，不會凌駕于國家主權利益之上，一旦出現危機，就難以形成雷霆萬鈞的合力，各方博弈、談判將是一個無休止的過程。進入21世紀，歐盟東進南擴的速度加快，2004年、2007年先后吸納中歐、東歐和地中海沿岸的12個國家，而此前歐盟的擴張基本上是每10年接納3個國家。如今歐洲一體化進程仍在繼續，克羅地亞、馬其頓、土耳其、冰島等申請國正在為加入歐盟而努力，黑山入盟的談判也已啟動，塞爾維亞被視為潛在的候選國，歐盟正努力彌合過去在維護巴爾干半島和平上的軟弱。不過這種來自疆域邊界的快速擴張為歐盟帶來了隱患。新加入的成員國在經濟和社會制度方面，難以與老歐洲強國相抗衡，使得政治經濟領域的合作只不過是淺嘗輒止，難以深化，歐盟內部集體認同缺失。危機一旦降臨，國家利己主義將迅速占據上風，歐盟內部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中國古語所說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難道也是歐盟不可抗拒的命運嗎？

有網友質疑，歐盟雖然帶來了和平，卻沒有實現繁榮。3年過去了，2009年底發端自希臘的債務危機不但沒有得到緩解，西班牙、愛爾蘭、葡萄牙、意大利等國相繼爆發債權危機，不得不向歐盟申請財政救助，嚴重動搖了歐元地位，也順勢將整個歐元區都拉入漩渦。無論是英、法、德“三駕馬車”，還是北方富國南方貧國，各成員國之間的罅隙越拉越大。同時，一些國家內部出現了獨立分裂的局面，經濟危機也漸醞釀成政治危機。

在歐盟獲獎引發的爭議中，英國的質疑聲最為強烈。這個自1973年加入當時歐共體的島國，既希望從歐洲統合中獲益，又不愿放棄英鎊的國際地位以及自身的國家利益，長久以來一直徘徊于“疑歐”與“親歐”之間，與歐盟若即若離。英國經濟學家提姆·康登今年的研究估計，歐盟成員國的身份導致英國損失了10%的國內生產總值。疑歐派在英國國內逐漸占據上風。近日英國《每日電訊》發社論稱“英國和歐盟的關系名存實亡”，英國正準備退出歐盟“司法和內政事務部門”管轄的所有領域。10月15日英國高官透露，英國將準備脫離泛歐盟地區法律法規的作用范圍，至2014年6月將廢除超過130條歐盟司法規則。英國國內“退歐”的呼聲在金融界和政界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雖然卡梅倫日前堅稱不會退出歐盟，但關于英國與歐盟之間的關系將舉行公投的可能性正逐漸加碼。同時，英國內部也面臨分裂，10月15日首相卡梅倫簽署了一份允許蘇格蘭是否脫離英國舉行公投的協議，公投擬于2014年秋天舉行。盡管卡梅倫相信蘇格蘭人最終選擇留在英國，但這無疑是一場政治豪賭，威爾士、北愛爾蘭也會仿而效之，這勢必給經濟緊縮的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帶來諸多不確定因素。

在西班牙，經濟危機愈演愈烈，失業率高居不下，資金外流，精英出走，銀行信用等級降低，民生困頓……10月24日，一再拖延申請援助的西班牙首相拉霍伊，終于下定決心將正式向歐盟申請救助資金重組本國銀行業，但高達25%的失業率，令其國內經濟在短時間內勢必都難有起色。作為西班牙重要經濟自治區的加泰羅尼亞也難以幸免。由于加泰羅尼亞自治區政府與中央政府在財政稅收方面沒達成協議，分離主義勢力迅速抬頭。今年9月11日，上百萬示威者走上街頭，宣稱“加泰羅尼亞是歐洲的新國家”，是歐盟的“第28個成員國”。9月25日，加泰羅尼亞議會決定將于11月25日提前舉行選舉，從事實上啟動獨立進程。面對加泰羅尼亞的獨立運動，西班牙政府一些政要認為“為了保護西班牙主權”，在必要時“可以使用武力”。

在意大利，由于歐元升值拖累了經濟，選擇退出歐元區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一旦沒有歐洲央行及德國的救助，意大利極有可能將脫離歐元區，而歐盟也將難以存續。不斷加深的歐債危機讓威尼斯人決定效仿加泰羅尼亞，從意大利脫離出來，自行掌控財政權和稅收權，謀求獨立。讓歐盟最為擔心的是，西班牙、意大利等國的公民投票一旦成為常態，這勢必給歐洲統一化進程帶來巨大阻力。

柏林乃歐盟新首都？

自歐債危機爆發以來，經濟仍實現穩定增長的德國，在歐盟事務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德國總理默克爾說服了她的國民，伸出援手幫助深陷危機的南歐國家。可面對某些成員國“搭便車”、毫無建樹的救援，即使再富有、再具同情心的德國人也不愿干了。南歐人也不樂意，他們已經勒緊腰帶過日子了，可歐盟還在不斷向政府施壓縮減財政預算，因此他們走上街頭，將默克爾形容為“希特勒第二”。

歐盟前身煤鋼聯盟共同體建立的初衷，是為了聯合歐洲國家力量、通過柔性手段來約束德國，可如今德國反而成為歐盟的核心國。在歐盟挽救歐債危機所采取的決議中，德國是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出資國，這讓其他成員國又愛又恨。因此有種說法甚囂塵上，柏林將取代布魯塞爾，成為歐盟的實際首都。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吉迪恩·拉赫曼如此形容：“希臘是否離開歐元區？最終將由德國拍板。南歐進一步的紓困計劃是否獲得政客支持？關鍵的辯論將在德國聯邦議院進行——而不是歐洲議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會跟誰探討歐元區危機？重點的協商對象是德國政府和位于法蘭克福的歐洲央行——而不是歐盟委員會。”隨著歐債危機的蔓延，歐盟的許多權力和決定已逐漸從布魯塞爾轉向柏林。不過德國堅持自己對歐元和歐盟完全忠誠，決心要讓它們重振雄風。

作為歐盟核心基礎的法德聯盟，如今已發生改變。自奧朗德總統上臺，法國經濟舉步維艱，難以與經濟強勁的德國并駕齊驅。一位歐盟高官對此嘲笑：“法國需要德國來掩飾它的弱小，德國需要法國來掩飾它的強大。”在歐洲一體化進程、財政契約、歐盟預算等議題方面，德國與一些成員國如英國、丹麥、法國等存在許多分歧，默克爾日前就警告英國不要輕易否決歐盟預算。10月18日和19日，歐盟舉行了自希臘債務危機以來的第22次峰會。峰會上，法德兩歐盟巨頭分歧明顯。法國等成員國要求在今年年底之前建立銀行業聯盟，而德國、荷蘭等國則認為建立銀行業聯盟不能急于求成。德國希望進一步加強歐盟預算規則，并盡快修改歐盟條約，而法國希望優先解決債務問題，并快速實施針對銀行業的監督。種種分歧令歐盟峰會成果有限，如何幫助希臘真正走出困局，實現歐元區經濟增長仍沒有拿出行之有效的“藥方”。一些成員國領導人也意識到嚴重分歧會給自身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于是“以歐洲為首位”的觀念又開始抬頭，一個統一的歐洲才是各國突破困局的大前提。

盡管歐盟面臨多重困境，挪威諾委會仍將和平獎授予歐盟，這既是對歐盟成就的一種肯定，更是對歐盟及其成員國的一種鞭策，激勵它們走出歐債危機陰影，實現真正的和平。挪威雖然兩次拒絕加入歐盟，但也贊同和平穩定的歐洲是自身安好的前提。

歐盟獲獎引發爭議，而放眼全球，如今歐洲、北美和大洋洲，亞、非、拉各大洲仍被領土爭端、宗教沖突、恐怖襲擊、政權內斗、貧困疾病等問題所糾纏，完全實現和平還有待時日。習慣了和平的歐洲人善于自嘲，而各地質疑歐盟獲獎也提供了一種反思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