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與書是有緣分的,有些書讀來平淡無奇,有些書讀來一時無解,還有些書讀來相見恨晚。吳藕汀的《藥窗雜談》,可稱一部奇書。這本他與老友沈茹崧的書信集,收錄兩人長達17年的通信,涉及書畫、詩詞、戲曲、文學、電影、中醫,門類龐雜、包羅萬象。那樣一個貧乏的時代,吳藕汀涉獵之廣,仿若活化石一般。正如他自言可以用18個字總結一生:“讀史、填詞、看戲、學畫、玩印、吃酒、打牌、養貓、猜謎。”其實還應該加上種藥。閑居鷓鴣溪上時,他為驗證《本草綱目》而種植藥草,自號“藥窗”。書中不論談什么,藕老總會自出機杼,不阿時論。比如詩詞,他認為“北宋詞畢竟是柳永和周邦彥,蘇東坡人家都說好,我是不敢恭維的,以后的辛稼軒也是這樣無味”;談到文學、書畫,吳藕汀有三句怪話:一是紅樓夢不是曹雪芹所作,二是唐伯虎不會畫仕女,三是徐悲鴻畫馬是只只錯;評張大千,吳藕汀認為其“作品江湖氣很重,是野狐禪”。諸如此種直言不諱的“怪話”,書中俯拾皆是。這些“怪話”聽起來怪,是因為觸動權威,而再看吳藕汀的自圓其說,卻又無一處怪,只得嘆服其不畏定論,不流于俗。
吳藕汀老先生認為,“做詩必須要有真實功夫,如李杜之流,做詞最好是要沒有真實學問的所謂讀書人,詞和才、學是兩回事。所以蘇東坡是詩,不是詞。”“說起畫,要去其‘巧’而留其‘拙’。王傳淞的身段,張鑒庭的唱腔,陸長勝的一舉一動,王獻齋的一反一復,莫不是從拙上來的。畫不僅在于天才與學,還要有一個‘韻’字。”吳藕汀認為近代張大千有才,齊白石有學,只有黃賓虹才當得起一個“韻”字。所以,張大千、齊白石都沒有完全脫去一個“匠”字。至于說徐悲鴻畫馬只只錯,仔細對照只能承認藕老眼毒,徐畫的馬后腿都畫成了狗腿。
對于《紅樓夢》,吳藕汀是“猜謎派”,他認為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曹雪芹不是賈寶玉。他解“《石頭記》的‘石頭’是南京,‘石頭’是‘石’字的‘頭’,為‘一’字。《老子》里說:天得一以清,所以‘石頭’就是指清朝;大觀園的‘大觀’是宋徽宗的年號;《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鑒》。這風月是‘清風明月’的縮寫,‘風’是‘清’代表滿族,‘月’是‘明’代表漢族,就是說這書是‘滿人與漢人的一面鏡子’;‘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是作者希望滿清完蛋和復明的意圖在里面,‘白’者‘明’也。”點點滴滴,雖無完整論據,然而也沒有拾人余唾,也許“涓涓不壅,終成江河”。
對于傳統的戲曲,吳藕汀說看戲最主要是“氣韻”,也就是臺風,四大名旦不及芙蓉草,馬富祿不及劉斌昆,“氣韻”是無法學來的,只能知者知之,無法言語筆墨形容,寫字、繪畫、篆刻、屬文等未嘗不是如此。在書中,吳藕汀談到最多的詞就是“氣韻”,這個既不能著實,又不能空虛的“氣韻”,是一種藝術的境界。而藝如其人,學養、氣骨、識見、格調,樣樣少不得,所謂高韻難成,即是此意。
吳藕汀所處的時代較為特殊,他的所謂寫作不過是和信得過的朋友通信而已,未必能料到身后還能出版,甚至未必能料到文化還有可能被提起的日子。耐得住看不到頭的寂寞,那是對文化有怎樣的信心。或許像善行就是行善的報償一樣,文化本身就是安慰寂寞的,甚至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世界里,根本就沒有寂寞的位置。書中多是一種率性的直言快語,這其中固然有關藕汀老人的性格,但亦可從中窺見老一輩文人的風骨。在那樣的大環境中,他像一個隱士,閑居鄉里,遺世獨立。黃賓虹稱他是“人棄我求,為斯世難得之人”,施康強稱他為“最后的名士”。吳藕汀代表的是老一輩的舊式文人,他的堅持和眼光,像暗夜里的珍珠。書中有言:世間凡是可以稱為至寶的東西,時間抹不掉,厚土不能埋,如商鼎周彝,早晚會寶光重現,與日月爭輝的。然而,舊式文人的燈火已然闌珊,尤其是在文化的快餐化和娛樂化的當下,時代的浮躁對照寂寞的“藥窗”,我們只能從這些作品中尋得一點光亮,或許《藥窗》的價值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