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洛河畔的春天

在慶祝涼山彝族自治州建州60周年之際，我這個由中原豫皖蘇大地走來的涼山老兵，永遠懷戀著我曾為之奮斗32年的那塊富饒美麗的土地和那個勤勞勇敢淳樸善良的民族——涼山彝族人民。

成都軍區（原西康軍區）彝民團，同涼山彝族自治州政府于1952年10月1日同時成立，到1982年11月15日撤銷的30年間，為涼山培育了大批民族干部，同時，廣大彝族戰士的優良品質，也深深地教育和感染著我們解放軍中這些北方來的漢族老兵。

我是1951年2月在樂山駐軍30師抗美援朝走后，隨16軍48師143團接替30師防務，由瀘州進駐涼山周邊雷（波）、馬（邊）、屏（山）、峨（邊）剿匪，爾后逐步進入涼山腹地美姑縣林木加谷的。1958年8月，該團（后改為獨立2團、公安19團、63團、軍區8團）調阿壩，我留涼山軍分區機關工作，1983年調四川省軍區樂山干休所，而后離休。

在涼山軍分區工作期間的1963年春我曾任彝民團9連指導員，連長是梁新德。同廣大彝族戰士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歲月，雖說已過去半個世紀，可廣大彝族戰士艱苦奮斗，勤勞勇敢，堅毅頑強的高貴品質和大無畏的革命精神，一個個鮮活的英雄群體形象，往事歷歷，仍熠熠生輝地縈繞在我的腦際。“西洛河畔的春天”就是我在彝民團工作期間，這場波浪壯闊的激流中泛起的一朵浪花。

上世紀60年代初期，駐涼山人民解放軍彝民團，在勝利地完成進軍涼山、開辟涼山，保衛民主改革，平息武裝叛亂，建立民族區域自治政權后，旋即于1960年全力投入大生產運動，直至團的建制撤銷，土地和營房無償地移交給當地人民政府。這期間，部隊生產糧食幾百萬斤，有力支援了國家經濟建設，涌現出“大涼山上南泥灣”一批先進單位和個人。6連曾被評為全軍十大生產標兵連隊，其事跡擬在北京軍展館展出，連隊選出的3名解說員已到北京，后因文化大革命開始，軍展館停展，去的人員方返回連隊。涼山部隊大生產這段20余年的歷史，將永載史冊。

一

當時，團部駐普格縣洛烏溝區黑水橋安營扎寨大生產。3營駐西洛區山腳下公路邊，3個連隊沿布拖到普格縣公路之西洛河兩側，由上而下一線分布，7連駐騰子鄉沙壩，8連隨營部，9連駐河對岸孟呷鄉山腳下。9連駐地距營部8華里，交通十分不便，到營部開會、看電影、購物都要經自建的獨木橋過西洛河，洪水季節還得翻山繞行6華里，通過涼山州西洛勞改農場鋼繩索道橋。

部隊當時的口號是：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白手起家，就地取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民以食為天，人是鐵，飯是鋼，一天不吃餓得慌；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這年，團里下達給我連的生產任務是15萬斤，我們自訂計劃完成18萬斤。

西洛河畔是一塊寶地，這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雨量充沛，氣候宜人，人口稀少，在這窮鄉僻壤的山溝里，到處都有可以供開墾的土地。連隊土地分布于27公里到40公里，點多線長。連部在37公里處，找了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干打曼修了三座土墻茅草房。連部橫著四間房，背靠山坡面對西洛河和公路，另豎著兩幢分列兩側，形成三合院，中間留有一個壩子，既是操場又是籃球場，吃飯上課開大會都在這個壩子上。下雨天，各班就把飯打回寢室吃。全連共有土地35塊540畝。土地以公里或面積或單位命名，如30公里，27公里；15畝地，30畝地；營部河對面，8連河對面等等。農忙時一排住30公里，有時臨時住27公里老鄉家，農閑時全部收回連部。

在這個駐地既無農貿市場，群眾又無種蔬菜的習慣，即使有錢也買不到蔬菜的環境里，為減輕群眾的負擔，保障部隊生活，部隊提出實現“糧、肉、蔬菜”三自給。在生產糧食的同時，我們把連部周圍8畝土地作為蔬菜種植基地，抽炮班為蔬菜生產班。在連部后山上，我們蓋起牛棚、羊圈，抽二排機槍班負責放牧。左邊山坡下修起豬圈，炊事班兼養豬。一時間，全連共養牛45頭，羊210余只，豬20余頭。共青團支部組織團日活動，利用公路旁兩側的松軟新土質，種植蓖麻琳，南瓜山。經過大家一番辛苦勞作，連隊駐地往日的荒山古坡呈現出牛羊滿山豬滿圈，四周一派瓜果鮮的生氣勃勃的喜人景象。

彝民團是以彝族戰士為主體的一支部隊。當時的生產方式很原始，全憑手挖肩扛背馱拼著體力干，我們依靠的是彝族戰士勤勞淳樸的優良品質。許多同志手上打起血泡，磨出硬趼，鋤頭越挖越短換了一把又一把。為了開出一塊5畝水稻田，一些同志不知道爛泥塘里有釘螺，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硬是把它開出來種上了水稻。以致后來軍區防疫隊來三營體檢時，查出8連有70人、9連有18人、營部有1人（即筆者，這時我已由9連調營部任副教導員）患上血吸蟲病，后由西昌37陸軍醫院專派醫療隊來團治療。

部隊生產需要大量生產工具，我們就組織人住在山上，砍鋤把、劈彎拐、牛梭、扁擔，砍竹子編背簍、籮筐、撮箕、籬笆，然后全連出動上山搬運。那時每逢春耕、秋收連隊都要派人上山制工具，特別是秋收搭包谷架（裝包谷穗用）是一件不小的工程。上上伐木制生產工具非常辛苦，去的人都是全連挑選的能吃苦，懂生產的同志，他們十天半月回來時，全連都自發地象歡迎英雄人物似地迎接他們，只見他們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活像一個個野人，大家相視禁不住又驚又喜。

部隊整天在野外生產，風里雨里汗水淋淋，連隊根本沒有洗澡條件，一年中只有在夏天時能在河里洗洗澡，生活十分艱苦。住的是土屋草房，一個班一間屋，一邊是通鋪，一邊堆滿了生產工具，晚上全班圍著一盞煤油燈學習文化。全連沒有一張桌子和椅子，每人只有一個自制的小板凳，后來每人用包谷葉自編一個草墩當凳子。吃飯時全連聚在球場壩，一個班圍成一個圈就餐，一個月過河走8華里路到營部去看一場電影。八班彝族戰士木吉子，一心撲在生產上，吃大苦耐大勞，每天早起晚睡一天勞動14個小時，三年沒休息一個星期天。向山上運肥他在籮筐上邊摞籮筐一次能背240斤，他穿的鞋子補丁上邊重補丁，一條下裝補了15個補丁。在出席軍區先代會時，他急性膽囊炎發作，仍忍著劇痛繼續開會，帶隊干部見他額頭直冒汗，一摸是發高燒，將他送進總醫院，在動手術過程中他沒哼過一聲。醫生感動地說：“彝族戰士真是好樣的。我還從沒見過這樣堅強的戰士。”那時的政治工作不是要動員大家怎樣去干活，而是要動員大家怎樣注意休息愛護自己的身體，連隊好人好事成風，每天表揚都忙不過來，全連120多人沒有一個落后戰士。作為政治指導員我由衷地贊嘆：“那是多么好的戰士，多么可愛的連隊啊！”就這樣，我們大干一年，超額完成了生產任務。待18萬多斤包谷水稻全部脫粒，曬干揚凈，戰士們一麻袋、一麻袋的包谷水稻背運送到西洛糧站驗收入庫時，對于直接參加生產勞動全過程的戰士們來說，其喜悅心情實在是難以言表。

西洛河畔墾荒生產時，軍政軍民關系相處得非常融洽，彝族群眾熱愛解放軍的事例感人至深。部隊初來乍到，白手起家搞生產，處處離不開人民群眾，蓋房子，要借群眾的墻板打土墻；犁地，我們的牛還沒有調教出來前，要借用老鄉的耕牛，他們背著犁頭牽著牛幫我們犁一天地，吃頓飯就走了，什么報酬都不要；種稻子我們不懂技術，沒有準備秧母田，群眾就用自己的田育好秧送給我們栽插，收谷時又要借用群眾的拌桶和風車；放牧時我們的羊子在山上走丟了，幾天后群眾揀到主動送到我們連隊來；秋收時我們的包谷在地里沒收凈，群眾發現后就替我們掰干凈背送來部隊……像這樣擁軍事例數不勝數。我們能較好地完成生產任務，離不開當地彝族群眾的幫助和支持，那可真是軍民魚水情啊！

三

當時連隊領導最擔心的就是怕出事故。特別是夏天洪水季節，一下大雨就擔心山體滑坡，泥石流沖毀部隊的營房和莊稼，還擔心生產、外出來往過河人員的安全。一次，一排機槍班5個人在河心島上生產勞動，突然河水暴漲，土地被淹，他們怎么也撤不出來，眼看著洪水仍在繼續猛漲，將有把他們吞噬的危險。全連緊急組織搶救，挑選幾個水性好的戰士，喝了些白酒，帶上繩索，泅渡過去，費了很大的勁方將他們救上岸，這事曾驚動了團部和軍分區。

那時部隊的管理教育很嚴格。上級領導機關很注重抓基層工作，團、分區、軍區經常有人深入到連隊幫助檢查工作。成都軍區政治部青年部部長宋剛率工作組在9連蹲點，同戰士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娛樂近一個月，把9連作為全軍區年終五好戰士評比試點單位，《戰旗報》刊發大幅文章，介紹推廣9連試點經驗。分區政治部田運通副主任來9連檢查工作那天下午突然漲大水，他無法原路過河返回，只得繞道過鋼索橋，歷經艱險才過索橋到達對岸，多年后他仍不斷提及此事。

四

解放軍是所大學校，彝民團（后改稱成都軍區步兵第15團、5團）是培養涼山民族干部的搖籃。廣大來自窮鄉僻壤農村山寨的奴隸半奴隸，通過部隊的培養鍛煉，提高了政治、軍事、思想、文化素質和組織活動能力，艱苦奮斗的思想作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涌現出了大批優秀的民族干部。如我所在連隊的幾位彝族排級干部，一排長犁尼阿牛由文盲自學成才，報紙曾刊登他多篇稿件，任昭覺縣人武部副部長，后調回原籍峨邊縣人武部。二排長土比阿沙，對黨的事業一貫忠誠。一次，一個戰士的母親病了，他為了做好這位戰士的工作，帶上禮物陪同戰士回家探望，向其家人匯報該戰士在部隊的成長情況，給家人以很大的鼓舞，使這位戰士更為先進，《解放軍報》曾載文《土比阿沙走親家》。土比阿沙調7連任副指導員后，繼任排長喬友安作為青年干部，先任彝民團副政委后為涼山軍分區副政委。三排長莊洛日任金陽縣人武部副部長，后調回原籍馬邊縣任縣政協主席。

大批班長、戰士，被評為五好戰士、先進分子并入黨入團，他們復員回到農村后，成為了建設新農村的骨干，他們中有相當一部分人當了區鄉干部和專職武裝干部，有的參加了地方企事業單位工作。比如理發員索哈子成為甘洛鐵路武裝警察片區負責人，衛生員鄭凱成為家鄉綿竹縣磷肥礦礦長助理。一次我因事去安縣，專程繞道去看望他，我倆徹夜暢談起當年在西洛的往事，余興未盡。

特別要提到的是二排長土比阿沙，他到7連后，有次他回家探親時，得悉一持槍歹徒搶劫營業部，打死打傷群眾多人。他立即自動同鄉武裝部長一起，要了兩顆手榴彈，組織群眾展開追擊，中彈負傷后仍繼續堅持戰斗，直到將歹徒擊斃，但他終因失血過多而犧牲。涼山軍分區給他追記二等功，并給予通報表彰，號召全區部隊官兵和人武干部向他學習。

往事如煙。彝民團已成為歷史，火熱的軍營生活，在他們漫長的人生中，僅是短暫的瞬間，但就是這段經歷，通過部隊生產實踐和社會實踐的雨露滋潤，潛移默化地增長了他們的認識和政策水平，磨練了他們的意志，凈化了他們的心靈，使他們感悟了人生的價值，譜寫出了人生的美麗華章。

感謝解放軍這所大學校，感謝多姿多彩的連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