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經典,有好多誤區。比如,好象每天都必須端著一本經典讀一讀才算正常過日子;比如,人,尤其是中小學生,要讀過很多經典才成。否則,跟別人談論起來,會很不好意思。
事實上是這樣么?
經典讀物,即指那些常知而少讀之書。對此也無須羞于承認。有些書經典得無與倫比,我們只好不去碰它,好象一碰它就會危及它的經典地位似的;我們只愿意小心翼翼地吐出它的名字,就象在談論一個過于讓人肅然起敬的人物那樣輕聲細氣、淺嘗輒止;你最好不要去讀它,最好和別人一樣,只要想象它的內容有多好多好就好了。因為我們的這些努力維護,經典讀物才有了它高高在上的地位。
甚至,也許有一些書吧,一些其實并沒有人曾經讀過的經典讀物。
經典太燙,如日行于天空,誰都知道它在那里,但誰都無法去看一眼,更別說長久凝視了,除了執意要瞎的人。
因為很少人真正讀過經典而只是聲稱讀過,于是,在和這些人談論的過程中,就引起了更多的誤解。比如,好象經典讀物必須是甜蜜的,美妙的,有趣的,如此才夠經典。
在沒讀過經典的人的想象中,經典讀物就象小學語文一樣,健康而規范。
實際上并非如此。經典橫空出世時,語言挑戰舊時代的語言,超越舊時代的倫常事理。它不甜蜜,經常苦澀;它不輕松,時常如馬拉松一般挑戰人的耐性。它對讀者是不客氣的,因為生命沒有時間瞎浪費。它是巨人和巨人之間的對話,是太陽中的圖畫,無法凝視,又必須凝視。如果沒有做好準備便閱讀經典,便時常被劃得滿手荊棘。
所以,讀經典要懂得耗散。歌德說,每年只能讀兩部莎士比亞,讀多了會崩潰。他自己的浮士德,用了大半生寫成,寫知識、愛情、政治、事業、美等等人生大題,偉大之人,一生寫成,妄圖一個小時就看完接受?會瞎的。
魏晉人最懂得耗散之道。散步即是他們的發明,因為要耗散酒藥的效力,不然就被燒死。真理火燙,世道冰涼,修佛講究在日常中修,因在柴米油鹽的日常耗散中,才接得住那一點點真經真火的味道。
耗散的道理,有點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意思。讀萬卷書常作一條路走,行萬里路只作一本書讀。前段時間去甘肅行走,心心念念在敦煌,要給它寫一個戲。若在家翻翻敦煌豐富的資料,也可以寫成,可大概很難寫進生命的底色。因此就象讀經典一樣去讀敦煌。敦煌之行包括了去敦煌的萬里路,包括了從飛機上俯瞰絲綢之路,從蘭州朝發夕至的行程,它的氣息、石子、沙礫的聲音。經歷了這些,再去當面讀敦煌,這樣仿佛“效率很低”,但其實得到很深。歸程落筆,旬日而定稿(不能寫太長時間,也是因為太燙),寫出了一個敦煌變文體的劇本。我覺得這是一次很深刻的經典“閱讀”體驗,并且延伸了經典閱讀的體驗,來到了體驗后的寫作。領略之后寫出來的東西,“其意之申,非唐時變文不可;其神之達,非詠嘆舞蹈不可;唏噓遠別、錯愕時空、斗戰求敗、婆娑自毀,非涕淚悲泣不可。”然后它的形式也如敦煌文書一般,是呈卷裹的形式。我想這一切都有內在的關聯。
經典燙了我一下,然后,我再去燙世界一下。
讀多少經典才算好呢?我覺得大量讀經典,只不過是商家的行銷策略。經典,讀一本就夠了。你可以背誦史記,成為史學家;可以自己翻譯哈姆雷特,成為戲劇工作者(我就是這么做的)。那叫真讀透了,然后有了你自身的見識,它就是你的了。經典是可以搶劫的,只要你把它背下來,它就是你的。
但是讀經典大可不必正襟危坐地讀,因為它大概也不曾是正襟危坐地寫成的。
我們日常被現代的便捷、商業、油氣、套餐包圍,不覺變得異化,變成了陌生于靈魂的人。我們行于這個商品和轉基因的時代,經典指引我們在熱鬧和枯寂中尋找自我的英雄之路。學會如火的生,如火的死,這也許是讀經典的意義。
祝大家耐得住寂寞,讀得出經典讀物那無趣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