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是在早上上班后才得知當天凌晨三點發生的那起爆炸案的。
老魏到辦公室后,跟在他后面的實習刑警小余已經將開水打好,將他那把紫砂壺里隔夜陳茶倒了,沖泡上了祁紅,春夏喝綠茶,秋冬喝紅茶,小余知道老魏不抽煙不喝酒,就好一點茶,對茶也較講究,早上上班一杯茶不喝好了,那是對不起一天的時光的,辦公室的地磚也拖過了,空氣中有一種清晨的濕潤的氣息,很讓人舒服。
老魏用手摩娑著紫砂壺說,哎呀,小余,你這樣勤快,等你實習期滿了,不留在我們二隊干了,我會多么失落啊。
小余有點急躁地說,怎么,我不能留在二隊么?他們這批從警校分配過來的新人,實習期滿后還要重新分配,但小余就是認準了二隊,或者說是認準了二隊的老魏。
老魏嗬嗬地笑了笑,我哪知道呢?
就這樣說笑的時候,電話來了,是區分局里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黃局打來的。老魏只是個資深刑警,混到四張多了還沒有弄到一官半職,連刑偵二隊的隊長都不是,用合城的方言說那真是“倒板子”,不過,老魏似乎并不太在乎,前不久的一次內部提拔中,二隊的隊長提到分局當副政委了,按道理老魏是怎么樣也要補這個缺了,但偏偏又從區局里調來年輕的方千來任隊長,對這樣的安排,老魏并沒有說什么,但決策人反倒是有些不安,黃局一再對老魏說,這個安排是上面的安排,局里自己做不得主,局里其實是往上推薦的你老魏的。老魏對這樣的安慰總是笑笑,然后不動聲色地看著黃局,看得后者不好再說下去,只好把后面預備的一套話憋回去。這個電話按道理是應該由黃局打給方千來的,方畢竟是一隊之長么,但他繞開了方千來直接打給老魏,無非也是給老魏一個變相的安慰,或者說是所謂的工作方法了。黃局說,老魏,東湖路北頭發生一起客車爆炸事件,你是專家,請你過來幫助勘查一下。
老魏走到了辦公室門口,對小余說,開車,有情況了。
小余發現老魏平時怎么看都是一副懶散相,淡淡的,拖沓的,但一有了案件,卻好像身上某個地方突然不太一樣,小余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一樣,他看起來還是不緊不慢的,并沒有躥跳奔跑的動作,但一轉眼間卻又總能出現在該出現的位置,這不,他剛說完話,人已經到了樓下,一只包也不知什么時候拎在了手上。這讓小余想起家鄉黃山的挑山工,他們挑著重擔,不緊不慢地走,走著走著,就走遠了,比兩手空空的游客還要快。
小余從車庫倒出車來,拉響警報器,往東湖路急馳而去,老魏皺了皺眉頭,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小余捕捉到了,小余便將警報器關了,老魏扯了扯嘴唇,流出一絲笑意,小余依據這半年來跟隨老魏的經驗,知道這是他表示贊賞的意思。小余對老魏一直有點敬畏,他知道老魏是省警校的高材生,他的那一班同學,現如今大多在全省各個縣區市公安部門里擔任要職了,有一個還在省廳搞上處長的職位了,鬧得動靜不小,據說都有可能搞上副廳長,獨獨老魏無聲無息,照目前情形看來,他這一輩子好像也沒有多大奔頭了,出名要趁早,升職也要趁早,現在他已經沒有什么機會了,一般人到了這個地步,發發牢騷是免不了的,但小余沒有發現老魏有一丁點這樣的意思流露,是全然沒有將這樣的得失放在心里,還是城府太深,小余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這個人。小余沒來二隊時就聽說,局里有很多疑難案件都要請老魏過去,老魏總能找出疑點出來,按他的疑點去順藤摸瓜,總會摸出案情來。但跟老魏半年多,也沒什么案子讓小余看出他的不一般來,不過,這也難怪,這半年多他們這個西市區治安良好,沒犯什么大案,老魏也沒什么事兒,一般的小不言之的案子,小余等一幫新來的年輕人就直接去處理了,老魏就在辦公室喝喝茶,不時慵懶地盯著辦公室外的綠廊發發呆。
這一下,聽說是個大案子,小余有點興奮。他邊開車便不時地瞄一眼老魏,卻有些沮喪地發現,老魏竟然低著頭,瞇著眼,睡著了,有些稀疏的頭發在風中被往后吹拂,隱匿其中的一莖莖白發顯得特別醒目,像風中的蘆葦,蕭瑟而清冷,小余有一種要替他拔下來的沖動。
老魏其實并沒有睡著,他有點困,昨天晚上他本來是想和黃小惠一起吃晚飯,然后到環城公園走走,可是傍晚時,黃小惠來短信說,她沒辦法走開,她說她要到艾城去,連晚出發,等她回來再見。
老魏最后就約了幾根“雞毛”到紅棚子去喝酒,合城的西邊有個廣場,廣場下有一排排紅棚子,那是合城的大排檔一條街,一到入夜,紅通通一片,小龍蝦,鹵花生,拍黃瓜,三兩個小菜,四五瓶啤酒,就能得到一夜的歡樂,與歌廳、大飯店相比,性價比是很高的,老魏樂意和“雞毛”們一起去喝喝酒。“雞毛”是合城的一群詩人,或者說寫詩的人,老魏在警校讀書時,很喜歡寫詩,是校詩社的成員,這也難怪,那個年代,一片樹葉掉下來能砸到九個詩人的頭上去,當然,現在不能提詩人了,詩人成了一個羞答答的稱呼,寫詩也成了一信誓旦旦最不合時宜的事,拿不到臺面上來了,老魏現在還堅持訂閱一本叫《詩歌月刊》的雜志,也只是訂到住處的信箱,從不往單位帶,但詩人就像一群狗,有很好的嗅覺,或者是說他們身上有著相同的氣味,這樣,一個地方一群詩人就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他們弄了一個叫“詩雞毛”的社團,他們認為,現在,詩人已經成了一根根雞毛,雖然沒有什么作用,但人生若像雞毛一樣飄蕩在空中,也是很自在享受的,再者,一根根雞毛集結在一起,至少還可以做雞毛撣子嘛,掃掃灰塵嘛,這個時代的灰塵太多了,“總得有人帶上雞毛撣子,去打掃星星……”,一位“雞毛”就曾經寫下這樣的詩。老魏也不大寫詩了,只偶爾看看詩,但他依然喜歡和這些“雞毛”詩人們一起喝喝酒吹吹牛。當然,這些都是工作以外的事,單位里誰也不知道老魏的詩人身份和他的雞毛生活。
那天晚上,他們在紅房子里喝了不少啤酒。直到凌晨一點了,詩雞毛們才各自飄散。老魏回去后,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直睡不著。他的家在北區,離單位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一般老魏就在單位宿舍里住著。老魏看看手機,黃小惠的信息還在,黃小惠發的最后一條短信說,明天晚上見,她想明天和他一起聽山濤。
老魏和黃小慧的相識,是在三年前的一個夜晚。那晚在合城的上空將要出現一個據說數十年才遇見一次的月全食天象。那天老魏一個人在家,他站在陽臺上靜靜地看著天空,但合城的街燈太亮,抬眼望去,反襯得上空灰霾一片。老魏便慢慢下樓,搭乘一輛夜班車到了市郊,那里有一座山。山必有名,這山的名字叫的怪,蒼山,有一種古意,很合老魏的胃口,一般雙休日的時候,只要不值班,老魏就會一個人帶了干糧,在山里轉悠上一天。那天晚上,老魏下了公交車后,沿著平日熟悉的路徑往山上走,山林空寂,隱約聽見有鳥鳴聲,松濤聲,溪水聲。他一邊爬著山,腦子里一邊涌出許多唐詩來,“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當然,更貼切的還是那句“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了,隨著唐詩描述的場景不同,他好像覺得眼前的山也在變幻著四季晨昏,雖然此蒼山也不是唐詩里的那個蒼山,但老魏總覺得,只要往山里走,就會遇見詩里的白屋、柴門和唐朝的家犬了。這樣想著,他長吁了一口氣,心里頓時從沒有過地暢快。
山谷間有淡淡的嵐氣升騰,月亮這時還是亮而白,照得月下的一切變得瓦藍,不知名的鳥兒在林子深處拖著長聲鳴叫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真實。這山多石,轉過一個巨大的石頭,老魏覺得眼前似乎有個人影在飄,他努力睜大了眼看去,果真是個人,而且從衣著上看,是個女人。他猶豫著往前走了幾步,女人回過頭來,看著他,然后輕輕笑了笑。老魏也笑了笑。女人約三十來歲吧,穿著運動服,但依然可以看出她有很好的身材,皮膚白皙,面孔秀麗,要算美女,老魏奇怪她怎么也一個人爬上了山,不由想起古文里的句子:“莫云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這樣一來,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
離山頂沒有多少路了,他們倆望了望山頂上的那個亭子,不約而同地往山頂上繼續攀登。女人動作輕快,但臉上卻很平靜,甚至蒙著一層淡淡的憂傷似的,也不說話,只默默地踩著石階。老魏暗暗地打量了她一眼,也不言語。一時間,只聽到他們的鞋底叩擊著石階。
到了山頂了,巧的是,月全食也開始了,先是月亮的邊緣變得淺紅,像是一枚漸漸燒紅的木炭,紅暈越來越大,最后,整個月亮都變成通體紅潤的了,而附近的幾顆星星,也變得異常明亮。星空浩瀚啊。老魏和那女人都癡癡地仰頭看著。忽然,女人輕聲地啜泣起來。老魏問,你怎么了?
女人搖搖頭。臉上的神情有一點悲傷,有一點欣喜,有一點無奈,又有一點不甘。老魏知道女人一定有她的心事,他也就不再追問,走到另一邊,遙看星河。
夜色更深了,月亮又慢慢恢復了往常的白色。該往山下走了,再晚些,最后一班公交車都要開走了。老魏看了看女人,雖然已經看不清雙方的臉,但女人像知道他在看她,輕聲說,對不起,謝謝你。
老魏沒說什么,他還從沒有看見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一剎那間,那樣地無助、憂傷、欣喜,他奇怪,他一下子記住了女人那張美麗卻又蒙著淡淡的憂傷的臉。
后來,他們就一道下山了,坐著從山腳起始到城里的公交車,這是當天的最后一班公交車,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女人坐在左邊靠車窗的位子,老魏選擇了一個和她隔個過道的位置,他看見她右手撐著頭,出神地望著窗外,窗外閃過零星的燈火,映得她的眼睛一亮一亮的,她的面部的陰影在暗淡的光線中顯得柔和而又有點神秘。到了中途的一個站點,終于又上來了兩個人,也是一男一女,他們大約是一對戀人,一上車就擠到了車后隱蔽處,兩團黑影很快融成了一團。老魏再看看那女人,她依然沉靜,雕塑一樣。到了城里,那一對戀人倒行動迅速,搶在他們前面跳下了車,老魏慢慢地起身,他和她對望了一眼,點點頭,也不說話,就各自下了車。
再后來,過了約一個多月吧,老魏在一次執行蹲守任務時,受了涼,得了重流感,住了院,住院第一天,頭昏昏沉沉的,一位女護士正在給自己量血壓,測體溫,雖然女護士戴了白色護士帽又戴了口罩,可是,他一眼就從那眼神里看出來,是她,那個獨自爬山的女人。女護士也認出了他,她摘下口罩,說,是你。老魏點點頭。女護士沖他笑笑,他也沖她笑笑。這次笑和上次好像不一樣,好像這世上有一個秘密,只有他們倆知道,現在,他們偷偷地把這秘密在世上露了一下,但依然只有他們倆知道。
老魏這一次生病,斷斷續續,老是不得痊愈,病情老是反復,前前后后住院住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里,老魏知道了女人名字——黃小慧。他們也漸漸熟了起來,老魏出院那天,他們互留了手機號碼。
老魏到東湖路時,遠遠看見那輛被炸得千瘡百孔的客車,忽然變了臉色,他甚至沒等小余停穩車,就跳下去,扒開圍觀的人群往現場中心走。
空氣里彌漫著橡膠、布片、塑料等等材料被燒焦的氣味,警戒線里,刑偵的人正在拍照,搜尋。黃局見老魏來了,便扔給他一支煙說,去去氣味。老魏接了煙,卻不點著,他皺皺眉頭,縮縮鼻子,聞了聞空氣中的氣味,其實,在有時候,氣味也是破案的線索,可是現場的黃局帶頭抽起了煙,其他的人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老魏說,掛人了?名單呢?局里的人習慣叫死亡不叫死,而叫掛。
黃局扭了扭脖子,好像脖頸上的衣領讓他非常不舒服似的,他說,奶奶的,死了9個人,事情搞大了,網上都出來了,各個網站都在首頁加大字號,市里的書記發話了,要求迅速查明原因向社會發布,老板到市里開會去了,說是把頭都罵扁了,剛發短信給我,要求盡快破案,奶奶的,他把火氣又發到我頭上來了。
老板指的是局里的一把手局長,也是,這樣的事一出來,那還不翻了天一樣,一時不破案,輿論就洶涌而來,不給出一個結論,誰都不要想過好日子。前年的時候,合城一個小區里出現了一樁碎尸案,在垃圾桶里冒出一顆人頭,四肢卻不見了,這案子半個月沒破,合城就亂了套,有的說是來了一幫砍頭幫,專砍女孩子的頭,于是一城的女孩子都不敢出門,有的說是在火鍋店里吃出了人指甲,作案的老板不滿豬肉太貴,就殺了人,把那個尸體的四肢剁了做成了火鍋,于是,一城的火鍋店徹底熄火,店家打出五折優惠也沒人光臨。那一段日子,刑偵的人個個在單位被老板罵,在街上被老百姓罵,全都起了一嘴燎泡,而這次,一下子掛了9個,這更有得受了。不過,老魏看黃局的樣子不是很著急,便說,有了眉目?他壓制住自己的急躁,伸了手說,名單呢?死亡名單?
黃局說名單方隊正在統計,又扭扭脖子說,經過勘察,大家初步認為是意外漏油導致的爆炸,從爆炸點、方向、范圍來看,應該就是的,另外一批人去了醫院,詢問了幸存的受傷者,也基本證實了這個觀點。
老魏不再聽黃局的,他急急轉身往車前走,他一眼看見殘損的車窗前依稀可見“合城——艾城”字樣,當即掏出手機撥打起來,“您所撥打的電話已經停機……”那個貌似溫柔的女聲一遍遍地重復。
小余看見老魏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老魏的神情一直都是淡淡的,像是沒睡醒似的,又像是一尊沒有塑金的泥菩薩,你幾乎看不出他臉上有什么表情,但這時,小余看見老魏的臉上結起了一層硬痂似的,那些痂不停地扭曲顫動,一片片地往下掉落。
老魏一把拉過刑偵二隊的隊長方千來急切地問,死亡名單?
方千來有些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就把手里的一張紙遞給他,正在最后統計,初步確定是這9個人。
老魏奪過紙掃了一眼,果然看見“黃小慧”三個字。
其實,那次老魏和黃小慧雖然相互留了手機號碼,不過過了一個多月,他們依然沒有聯系,老魏一個人時,會不時翻出黃小慧的號碼,腦子里就會浮出她沉靜而略帶憂傷的面容,他一個一個按著她手機號碼上的數字,接通了,嘟的一聲后,卻又突然摁斷了,終究是沒有通話。他沒想到,有個雙休日,黃小慧卻忽然來了個短信:聽說蒼山正在發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桂花開得正好。
老魏暗自笑了,于是,他們約了一起去蒼山看桂花。
老魏后來問她,為什么會發短信給他呢?黃小慧想想說,因為,我看你不像個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像是活在晉朝,不緊不慢,還有,那次,你一個人在蒼山里走路的樣子,我就想,要到蒼山看桂花,就只有約你了。
從那以后,他們便經常在雙休日相約了去周邊的地方,也不一定是景點,一個小鎮,一處古橋,一座廟宇,一條河邊,甚至一片草地,他們常是上午去了,說些散散淡淡的話,行行停停,然后找個僻靜的小飯店吃了午飯,在陌生的地方,看看陌生的人,發發呆,再乘了車回城,各自回家。
老魏覺得這樣很好,很放松。他有時也在想,他和黃小慧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關系?是情人?可是他們連手都沒有牽過呢,再說,自己這樣的落魄,與“情人”這兩個字似乎也格格不入呢。那他們就是一般的朋友?可為什么每次見到她心里就會無緣無故地柔軟,像初戀時一樣?想了幾次,他就不再想了,他給他們起了一個綽號,發呆愛好者,她呢,是他的發呆友。
有一次,他們跑到一個稍微遠點的地方,那是個業已破敗的古鎮,午后時分,他們坐在一個小酒店里,酒店的左邊就是一塊玉米地,有個老婦人,頭戴草帽,給玉米地鋤草,她的大半個身子淹沒在玉米桿子中,她好像一直也沒有抬起頭,始終在躬身鋤著,一下一下,那地似乎很寬大,總也鋤不到盡頭,從他們的角度看去,她一直在動,卻又一直沒有挪動一樣。黃小慧看著那玉米地,和玉米地里的人,忽然眼里慢慢有了一層薄薄的淚水,老魏看著她,將她的手握了握,她順從著,埋在他的懷里,那一刻,老魏的眼里也潮潮的,他好像一下子對自己平淡的生活感激起來,這個發現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當然,他們去的最多的還是蒼山。他們有次坐在蒼山的石階上,黃小慧忽然提議說,我們用我們兩的姓組個詞吧,而且必須是個有趣的物品。
老魏喜歡黃小慧不時冒出的那些天真的想法,他笑笑說,那好,我給你組詞,黃,黃煙袋。
見黃小慧有些不解,老魏就為她解釋,黃煙袋即是書上說的旱煙袋,在他老家那里稱為黃煙袋,如今還有少數老年人在用,老魏說著,用鋼筆在一旁的竹子上畫了一個黃煙袋的樣子,一根長長的煙筒,煙筒里塞了煙絲,一縷縷香煙飄了出來。
黃小慧輕輕笑了,說,那我也有了,魏,圍爐子吧。
黃小慧接過老魏手中的筆,也在那竹子上畫了一個火爐,上面架著一把憨厚的壺,壺里冒出陣陣水汽,仿佛茶香撲鼻。
老魏說,要是這時,真有一袋煙,一壺茶,我們兩人是兩個隱士,抽一袋煙,喝一壺茶,然后,在松樹底下,坐著睡去,沒準就會得了道,乘鶴飛天呢。
黃小慧閉了眼說,好像飛鶴真的飛來了。她說著,張開雙臂,舞蹈一樣,雙手緩緩起伏。
老魏再一次抬頭看松樹頂上的天,藍得透明、純粹的天空,黃小惠的側過的臉龐似乎閃著一層瑩白的光,老魏一下子抱住他,那是他們的惟一一次擁抱。
后來,他們再一次陷入了發呆中。
四周寂靜,遠處的松濤聲,一波一波涌來,近處,是兩個人的微微的心跳。
老魏回到局里后,一言不發,案情分析會上,黃局先讓刑偵的人一一匯報了現場勘查以及去醫院的詢問情況,最后他總結分析說,車子是在關閉狀態下爆炸,而且有明顯柴油著火爆炸特點,幸存下來的司機本人也說,車輛出發前感覺有柴油味飄散,但因急著趕路,沒有進行檢查,綜合各方情況,可以認定是客車漏油引起著火爆炸,屬于意外事故,
黃局說完后問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見?
沒人回答。老魏呆呆地看著窗外的綠廊,那里有兩棵大大的鋪地雀舌樹,老魏知道那樹里有一對頸長腳細的黃斑鳥,不知道它們是從哪里遷徙過來的,經常趁無人的時候,探頭探腦地出來散步,現在,它們正輕快地穿越廊前的草坪。
如果沒有意見,方隊長你就主持擬一個偵破報告報到局里,再不報,不定又有什么謠言出來了。
散了會,大家都吁了一口氣,案子不破,刑偵的人就不得休息,無案一身輕呀,有人拍拍老魏的肩膀說,晚上搞一杯?
老魏像沒聽到一樣,徑直往外走,他看見那兩只黃斑鳥聽到人的響動,又迅速地鉆進了樹叢里,像魚潛進了水里,除了樹枝微微顫動外,根本看不出里面還棲息著一對親密的情侶。
老魏走出會議室,愣了會,他讓小余把車子鑰匙給他,他說,我出去一下。
小余看著老魏的臉色,擔心地問,要不要我跟您一道?
老魏搖搖頭。
老魏將車子開得很慢,他好像不敢開快似的,以至于在幾個路口紅綠燈轉換時,他慢騰騰的速度引起了其他開車人的不滿,不停地摁喇叭,要不是他的警車標志,不少人就要隔著車窗扁他了。老魏充耳不聞,仍舊以他的速度開著,他把車停在了一家花店門口,買了一束白合,放在副駕駛座上,又一直往蒼山的方向開。
蒼山的另一邊是公墓,公墓下照例是殯儀館,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市里為了防止死者家屬抬著遺體鬧到政府門前,發生群體性事件,早就做好了應對之策,一邊火速將死者遺體運到殯儀館,一邊按照死者名單,分頭聯系做工作,爭取在極短的時間將死者火化、安葬,因為黃小慧家里都是公職人員,所以安撫工作更是好做,老魏估計這個時候恐怕追悼會都已經在開了。
老魏趕到殯儀館時,果真看見有兩個廳都在分別進行追悼儀式,其中一個廳里正是黃小慧的靈堂。靈堂中央擺放著黃小慧的照片,她的神情依然是那種迷茫的、永遠身心分離的樣子。老魏覺得胸口一陣銳痛,家屬那邊他看見有兩對老夫婦,想必是黃小慧的父母和公婆了,而一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的中年人,淚水漣漣地,那一定是黃小慧的丈夫了。
老魏和黃小慧在一起時,并不怎么說起各自的家庭情況,好像兩個人都不愿去觸及,只是偶爾地不經意地會透露出一點信息來。老魏約略知道黃小慧的丈夫姓李,是一位中學美術老師,其他的他從來也沒有問過。有一次,他們說到了家庭這個詞,老魏想對黃小慧說說自己的家庭,可是沒等他說,黃小慧就打斷說,你看過一部奧尼爾的話劇么,叫《天邊外》,里面那個女人說,人愿意過的生活永遠在遠方。老魏也就沒說了,他只是能猜測出黃小慧在家庭生活中一定是不美滿的,是怎么樣的不美滿,她不說,他也就不再追問。老魏畢竟是個男人,和黃小慧在一起,有時,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女人的體香,他不可能不心猿意馬,但一碰到她的那雙眼睛,看著她憂傷無助的樣子,老魏也就冷靜了下來,他想,就這樣,也挺好。
老魏捧著百合花,在黃小慧的靈位前鞠了三個躬,放下花束,轉身走了,臨走,他看了一眼黃小慧的丈夫,后者也看他,老魏覺得他的眼光有點怪,但又說不出怪在那里,有點凌厲,有點陰冷,有點憤恨,老魏一時心里竟然有種慌突突的感覺,他扭了頭就走。回去的路上,他把車開得很快,開到蒼山腳下時,他停下車,一個人沿著熟悉的山道,慢慢往山上爬,爬到他以前常和黃小慧去的那個山嶺上,在那里,能聽到松濤陣陣。
老魏坐在那塊他們常坐的石頭上,仿佛身邊,還依偎著黃小慧,他對她說,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艾城?偏偏選擇了一輛晚班車?
老魏沒聽到回答,他在想,艾城值得一去的是一座寺廟,逢初一、十五去燒香敬佛的人特別多,老魏掏出手機一看,出事的當天正是農歷十五,那么黃小慧是要去燒香了?坐晚班車去,從合城到艾城恰好三個小時,到了那里,也正是燒早香的時刻,她一定是計劃好了,燒好香了還要回來,因為她還說好了,晚上要和他一起吃晚飯呢。
老魏聽見松濤聲嗚咽一般,風漸漸大了,吹亂了他的頭發。他默默地起身,回看了一眼坐過的石頭、石頭邊的松樹,又慢慢往山下走。
走到山腳下,鉆進車子,發到起來,老魏撥通了小余的電話,讓他查一查那輛爆炸車輛現在在哪里,有沒有切割回收了。
小余很快回電,說車輛只是被拉到了車輛廢舊回收公司,還沒有動,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公司說要請個道士燒幾刀紙才敢切割掉。
老魏說,走,我們一起去看看。
小余哦了一聲,想問什么,但最終沒說出口。等老魏趕到那輛爆炸的車前時,小余已經在車旁等著了。
老魏上了那輛破車,現在不能說是車了,只能說是一堆廢鐵,它已經面目全非,黑黃的鐵色,扭曲的鐵桿,張開的窗子,像一具巨大的鐵骷髏。老魏在車上一寸寸掃描著。
小余說,師傅,你發現了新疑點了?
老魏過了片刻才說,昨天沒上車看,我還是上來看看吧。
小余聽見老魏的嗓音有點嘶啞,像一種鳥在風中的嘶鳴。他也跟著在車底板上搜尋。老魏來回走了一遍,忽然趴在前排的座位底下,拉出一個東西出來,一個底座是筒狀、上邊被炸飛了類似于千斤頂形狀的東西,老魏仔細看了看,又繼續搜尋了一陣,然后,他拿著這一堆東西,叫來了汽車修理廠的高級技工,技工看看說,不是千斤項,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根據這客車的型號,也不是車上的東西。
老魏帶著這一堆零碎離開了那具鐵骷髏。小余在車上興奮地問,師傅,那是什么呢?你發現線索了?
老魏淡淡地搖了搖頭,不知道。
小余不明白老魏這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邊開車邊拿眼睛瞟著老魏,老魏卻不再說話了,他好像很累,側著頭,倚著窗,一臉疲憊地看著窗外,這時,街上的燈火亮起來了,紅紅綠綠的燈光打在車玻璃上,又反射到老魏的臉上,老魏的臉像一張油畫人像,不停地被涂抹上不同的油彩。
老魏的手機響了,他接了,說了一句不回去,就又掛了,又倚在窗前成了油畫人像。
小余正在和一個叫小翠的姑娘談戀愛,小余喜歡帶著小翠去影院看偵破電影,等待片場開場時,他們閑聊著,小余告訴了小翠他師傅老魏的情況,說是師傅對什么看得開,也不大回家,不知道整天在想什么。小翠分析說,那你師傅一定是屬于家庭生活不幸者吧,人在家庭生活中不如意,在別的地方也就不愿意上進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了。小余說,也不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他破案是高手呢,只是,他好像總是和這個社會在暗中較勁,對,較勁。小余為自己找到的這個詞高興,小翠卻搡了他一把,較什么勁啊,去,去,給我買袋爆米花。
小余把車要開回刑偵樓,老魏卻指著路邊的一家精修鐘表店說,停一下,在那停一下。老魏抱著那一堆零碎東西下了車,對小余說,你去約會小翠吧,明天早點上班。小余蹭蹭腳,遲疑著,老魏沖他揮揮手,進到鐘表店里去了。
當老魏第二天一早走到黃局的辦公室時,刑偵二隊的隊長方千來也在,坐在他們倆對面的是市報的記者,正在采訪客車爆炸案,黃局一邊看擺在桌子前的方千來寫的那份報告,一邊扭著脖子,仿佛脖頸子是一條出洞的蛇。黃局看見老魏的一雙眼睛冒著紅血絲,忽然心血來潮說,你看,這是我們局的福爾摩斯,為了破案,一雙眼睛都熬得跟兔子似的,對吧,老魏?
老魏笑了笑,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讓方千來出來一下,有事單獨說。
方千來出來聽老魏說完后,又看著老魏手里拿著的東西,說你能確定?剛說完這話,他就后悔,他本來就是直接從局機關空降到二隊當隊長來的,有點占了老魏便宜的意味,再這樣一問不是捅了老魏心尖上的馬蜂窩么。
老魏仍舊淡淡地說,基本可以確定不是漏油爆炸,而是人為的。老魏說這話的時候,眼角掃了一眼旁邊的綠廊,那兩只黃斑鳥不知道這時在哪里。
方千來趕緊給黃局打電話。剛打完,他就對老魏說,讓我們去樓上。
樓上就是案情分析室。
刑偵二隊的人又重新集合到會議室。老魏打開手里的硬皮紙袋,將那一堆零碎東西攤在桌上,然后一一拼湊起來。那東西太零碎了,只能倒在桌子上,讓人約略看出一個模樣來。老魏又拿出一張紙,上面是一個模型圖,這回,大家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定時爆破的裝置。我是昨晚請教了鐘表修理師傅才將它的定時系統搞清楚的,晚上又請人看了它的爆破系統,這兩個系統設計得非常精巧,爆破程度非常高,不過,大概犯罪嫌疑人太講究技術性了,對材料選用也很講究,所以,給我們留下了爆炸殘留碎片。
小余聽得眼睛灼灼,他偷偷發了個信息給小翠,真牛逼,我們的師傅真牛逼。
黃局聽完,扭了扭脖頸,說那這個案子就交老魏你來牽頭辦吧,你點兩三個人,沒偵破之前,對外不要走漏任何風聲。
老魏明白黃局的心思,就是對外仍說是案件已破,一方面好對上交待,另一方面也防止老百姓謠傳,這樣,萬一案子沒破,也沒什么麻煩。他就點了小余、小陸兩個。
一散會,小余就興奮地拉著小陸,發動了那輛舊桑塔納警車,對著老魏喊,師傅,去哪里?仿佛嫌犯就在某個飯店里享受著最后的早餐,等著他們去捉拿歸案似的。
老魏上了車說,去哪里?你們說去哪里?
小余和小陸面面相覷,不是有線索了么?不都在師傅您的手板心了么?
老魏看看他們,說,不急,那個外國教練叫什么來著,施拉普納?對中國球員說,不知道球往哪里踢就往球門里踢,我們哪,不知道往哪去,就往事發地點去。
小余即刻將車駛上東湖路事發地點。大街上依然車來車往,幾十個小時前,這里發生的慘痛已經看不出多少痕跡了,除了地上還隱約看見一些劇烈燃燒后留下的煙火印跡,綠化帶上的花草被烤焦以外,一切都如鳥飛無蹤。老魏在車子上默默坐著,看看四周,然后掏出那張死亡名單給小陸,說你們倆看看怎么辦,你們的腦筋比我夠用,我上午去看個展覽,一個據說很有意思的美術展。老魏說著要跳下車,臨著要下車的時候,他又返回車上,對小余說,你們想個思路,然后到展覽館來接我吧,中午我請你們吃魚頭。
老魏跳下車走了,剩下小余和小陸有點發愣,兩個人相互看看,小陸說,算了,跟著師傅吧,我們攆上他。
老魏聽見身后喇叭響,回頭看看是小余又跟上來了,他也就又跳上了車,說你們的本領就是跟蹤我?
小余說,我們是想請示師傅,是不是先查查這些掛了的人有沒有仇人?從作案動機方面突破?
老魏說,可以啊,你們先想想辦法嘛,我現在也沒有頭緒。因為回局里的路與展覽館是一個方向,小余將老魏送到展覽館后,才和小陸一起回到局里去查找死亡人員檔案著手外圍調查。
回去的路上,小余對小陸說,老魏今天好像有點怪怪的。
小陸比小余的資格要老,他說,老光棍都是這樣。
他不是有妻子么?
有和沒有一個樣,小陸說,你不知道么,他妻子是東市區的組織部長,比老魏權力大多了,可老魏和她分居三年多了。
為什么呢?
誰知道為什么,可能跟兩人地位反差太大有關吧。小陸說,聽說老魏年輕時犯了個錯誤,要不然,可能也就升上去了。
小余很好奇,問是犯了什么錯誤?肯定不是經濟錯誤,那是作風問題?
小陸哈哈笑著說,那個錯犯得窩囊,那時不是要求干部要下去掛職么,老魏作為培養對象也被下派到一個鄉鎮掛職,聽說回來就要提拔的,到了那個鎮里,就遇到一個案子,有個老農的女兒是個智障,被人強奸懷孕了,老農認為鄰居有嫌疑,就去派出所報告,老魏,那時還是小魏,就接了案,他去了解了一番,對老農說,沒有證據,不能立案,讓老農不要亂說。結果報了案當天,那個鄰居就溜走了,老農認為老魏沒有認真偵破就認定沒有證據,肯定是收了鄰居的好處,向鄰居通風報信,致使鄰居逃跑。不久,老農女兒肚子越來越大,鎮計生辦的人做通工作,將智障女帶到鎮衛生院做引產手術,老農跟過去一看,老魏帶著兩個民警站在那里,一直監督手術施行,老農更加生氣了,他認為一定是老魏幫助鄰居銷毀最后的證據。于是,一氣之下,就拎了一桶汽油到派出所門前自焚。結果,老頭兒燒得一身傷,老魏也收到處分,提拔沒戲,連公職都差點開除了,后來,才知道老魏當時不是不負責,他是考慮到嫌犯比較狡猾,便決定在暗中偵察,哪想老農自己先在村里四處嚷嚷,嚇跑了嫌犯,老魏為了保護最后的證據,防止嫌犯做手腳,他才特地帶著民警值守著,將證據也就是智障女引產下來的胚胎立馬保管封存起來,送到了市局法醫室。但因為老農自焚事件被媒體報道后,影響太大,局里根本聽不得任何解釋,只要息事寧人,不由分說便處分了老魏,后來事情雖然弄清楚了,卻誰也不會去為他平反了,老魏從此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了哦。
不長眼睛啊,小陸猛地一打方向盤,沖著路上一個斜里沖到道上的行人罵道,一步錯,步步錯啊。
小余不知怎么腦海里又浮現出老魏倚在車窗邊看著滿城燈火的那種落寞的神情來。
老魏一走進展覽館,就看見了幾位“雞毛”兄弟在館里晃來晃去,因為這次展覽策展人之一也是位“雞毛”,所以大家早早都接到了請柬,也多趕過來看看。詩人策展到底有些不一樣,老魏看見了一些雕塑,一些繪畫,有的還是挺前衛的,有一個雕塑是一排秦俑的模樣,但高額大眼的秦朝士兵的人頭被換成白面小生,他們站成一排,瞪著一雙溫柔而無辜的眼睛看著這世界,不少參觀者與“他們”合影,老魏避開了他們和“他們”。他撇開了其他的“雞毛”,像一只離群的魚,一個人往展館深處游。
再往里走,他在一個展位前站住了,展位前就他一個人。那是一只空盒子,孤獨的空盒子,盒子旁的紙上寫著一行告示:這是一件作品,請勿搬動。
他打量著那只盒子,這是一只普通的物品包裝盒,盒上印著規格、品名、小心倒放等字樣。這是什么作品呢?
老魏在看著那盒子,忽然,盒子說話了:你好!
老魏睜大眼睛,再仔細看,盒子又說了一句:你好!他終于聽清了,是盒子下面放了聲控設備,一有人走動,它就會發出聲音。
你好!我是一個盒子,我是一個紙盒子!
盒子里的聲音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喑啞,有點像自言自語,又有點像一個人向一個陌生人傾訴著:你好!我是一個盒子……我是一個孤獨的盒子……我很高興我是一個紙盒子……我生來就是一個紙盒子……我去過很多地方……
老魏癡癡地站在紙盒子前,他迷上了這個盒子,他一遍遍地傾聽著盒子的傾訴,他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盒子,一個走過很多地方,裝過很多東西,現在又空空蕩蕩的盒子。
直到小余打他的手機,告訴他,他和小陸已經在展覽館門口來接他了,他才站起來,再看看那張展覽說明,上面的標識挺簡單——
類別:裝置藝術
名稱:你好,我是一個盒子
作者:李立成
老魏對合城的美術界不熟悉,不知道作者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和別的“雞毛”們打了個招呼就先走出來了。
小余和小陸的工作效率很高,他們在魚頭館坐下時,趁著魚頭湯中豆腐尚在鍋中翻騰,便把9位死者的資料一一匯報,并沒有發現有什么仇人,而且這9個人的身份、年齡都不同,更像是一次偶發的爆炸導致的。
老魏聽著他們的介紹,想了想說,那你們倆掉轉方向去到東湖路出事地點去。
小余說,可那里已經一點線索也沒有啊。
老魏說,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你是一個蓄意作案的人,是不是會選擇一個地方先蹲伏下來,事發后,是不是也會觀察爆炸后的情況?那什么地方滿足這兩個條件呢?
小余和小陸倆拍拍大腿,旅館啊!
對,老魏說,就去事發地點周邊的旅館查一查,看看找不找得到疑點。
小余和小陸仿佛被打了針雞血,嚷嚷著讓服務員趕快上菜,他們迫不及待要趕到旅館去調查。
老魏反倒不急,勸著他們,不急,不急,喝碗魚頭湯,你看這魚湯煮到家了,奶一樣白啊,又鮮又香!
爆炸案是在周二發生的,現在已經是周六了,老魏讓小余和小陸繼續去盤查旅館,自己則又去了一次蒼山。他是坐著公交去的,以前和黃小慧去爬蒼山,他們都是坐著公交往返。有一次,老魏恰好辦案回來,老魏就開著車,和黃小慧一起去蒼山。但黃小慧卻說,這感覺很不好,還是坐公交好。老魏就覺得黃小慧的感覺太細微,細微得就像一個詩人,可惜黃小慧不寫詩,要是她也寫詩可能會寫出很好的詩來。后來,他們就一直坐公交,老魏慢慢體會到黃小慧所說的那種感覺來,他們坐在一起,彼此可以不時地對視,可以輕輕地握著手,卻又坐在眾人的中間,像是一場逃離,像是狂歡中的孤獨,這很好。
一個人的孤獨和兩個人在一起時的孤獨是不一樣的,坐在松樹下的那塊大石頭上,老魏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件裝置藝術,你好,我是一個盒子!那個孤獨的盒子好像又在訴說。老魏這樣想著的時候,接到了小余打來的電話,小余興奮地說,有線索了,師傅,有重大線索了。
這一次的慶功會開得非常隆重,在市里最大的南湖大酒店舉行,市里政法委書記親自為局里授匾,所有參與破案的人員記功一次,會后的酒會上,黃局唱了一首花藍里花兒香,當唱到鮮花送模范時,他把眼睛瞄了一眼,卻沒有發現老魏。
這個案子一旦找到了突破口,比原先設想的要簡單多了。小余和小陸著手對事發地點周邊旅館進行排查,這一查,一個嫌犯就浮上了水面,這個人叫胡明樂,外號胡子,長了一臉絡腮胡子,他是事發當天晚上八點多入住到東湖路附近一家私人小旅館,第二天早上服務員敲門時,他人已經走了。老魏親自到了那家旅館看了看,來到胡明樂先前住過的那間房子,在三樓,果然,從三樓上這間房的窗子上能便利地觀察到東湖路上的情景,尤其是那輛夜班車的停靠點更是直對窗口。隨后,他們再次找到了幸存的司機,司機猛地拍腦袋說,記起來了,是有這么個人,那天,他拎著個蛇皮袋,上了車,把袋子放在前面一個座位下面,等車子要開時,他突然說肚子疼要下車方便一下,我們等了他十多分鐘,也沒等到他上來,后來,就砰的一聲響,把我頭都炸暈了,我到現在聽不得大一點的聲音哦,一聽到,我就要吐,我兒子在家里那天打破了一只碗,我的媽媽也,我抱著馬桶吐了一下午。司機是個話癆,小余沒等他說完,就對老魏說,師傅,你看,這不更確定了!
老魏把整個過程向方千來和黃局匯報了后,又依次向上匯報到市局,最后形成一個意見,一方面抓緊偵破,在對外宣傳上,就說當時之所以急于宣布是漏油事故,主要是為了麻痹嫌犯利于破案。這個說法還真是巧妙,老魏當時就笑了,對小余說,領導就是有智慧。
經過調查,胡明樂就是本市西市區人,32歲,無業游民。但案情基本清楚后,卻怎么也找不到胡明樂這個人了。老魏的意見是再等等,但市里已經等不及了,便將胡明樂作為網上一級通緝嫌犯全國通緝,然后召開慶功會,邀請了市內外主要媒體公布偵破經過。本來這事的前后經過都是要由老魏來說的,老魏卻突然請假,說是又得了重流感并發癥,于是,所有接受記者采訪都是黃局與方千來出面,小余和小陸作為警員做細節上的補充,來的記者多了,復述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細節黃局都記得牢靠了,干脆就自己一個人介紹了,黃局的口才不錯,講得繪聲繪色。這一串報道出來后,就像給公安的大門口掛上了一串大紅燈籠,昔日在老百姓眼中黯淡的形象一下子鮮亮起來,上上下下都很高興,小余也高興,他拿著報紙上的整版特寫報道讓小翠領著,去見了她父母,小余對未來的岳父岳母詳細說了偵破過程,自己又是主要參與者,自信心一下子高漲,表現堪稱完美,小翠也目光放電,吃過飯后,小翠跟著他到了住處,小余就把該辦的事都順利地辦了。
慶功會召開時,一派和諧的氣氛下,黃局一再讓方千來打電話給老魏,讓老魏參加領獎,老魏還是沒來,說是病沒好,走路打飄飄。
老魏沒來,黃局總是心里不太踏實,歌也唱了,酒也醒了些,他給老魏打電話,說明天去醫院去看望他。
老魏在電話那頭照舊是懶散的,嗓子干干地說,不用了,要是領導關心,他就明天送上門來給領導看望一下。隨后就掛了。黃局料定老魏不是生病,而是不愿意來領獎,是不是在報道中沒有突出他老魏個人事跡?黃局心里這樣想著,隨后,也就生氣,不就是一個普通警員么,拿什么俏?他繼續讓服務員拿比爾來,比爾,比爾。黃局早年讀的并不是警校,而是師專的外語專業,時不時會冒出一兩句外語來,他一說比爾,大家就知道他今天晚上是要暢飲啤酒了。
第二天,黃局和老魏見面了,不過,見面地點卻在南城郊區。
南城靠近一個大的淡水湖,因此水塘多,一個水泊接著一個水泊,有的靠近公路的就被挖著了漁塘,離公路遠,交通不便的,就成了野塘,這兩年因為水產不景氣,本地養魚戶銳減,養魚塘也多荒廢了,所以這里成了野釣的好地方,一到雙休日,人們騎了摩托車或開了小車,在這里消磨一天,雖然沒有大魚,但野生的一指長的黃姑丁子多,黃姑丁子燒豆腐味道很好,釣的人也就樂此不疲。水泊里的水是野水,也不知道深淺,卻從沒有出過安全事故,沒想到這次,卻有個釣魚的淹死了。
老魏趕到漁塘邊時,黃局已經在那里扭動脖頸了。他再看看死者,臉上糊了一臉泥,法醫正在檢查身體。老魏看了看水泊子。這個水泊相對來說不小,水也較深,岸邊長著一叢叢的野菖蒲和蘆葦,估計四野無人的時候,一定有小小的翠鳥會在水面上飛掠而過。這地方也偏僻,要經過一個橫斷的沼澤地才能到達,一般人是不會到這里來釣魚的。報案的是個郊區的菜農,他說他是來挖菖蒲的,要不然鬼也不到這地方來,他的孫子身上長了奇怪的疹子,怎么也治不好,有人告訴他偏方,說是要用新鮮菖蒲根煎水洗澡,他就來挖了,本來別的地方也可以挖得到,但見這里長得好,就穿了長筒膠靴過來挖,誰叫只有一個寶貝孫子呢,哪想到,挖了幾鋤子,停下來往塘中間看去,竟然有個死人浮在水上,肚子脹得老大的,哎呀,嚇死我了,晦氣,晦氣喲。
法醫已經把死者的臉上清洗了一下,老魏眉頭一動,他對小余說,這不是那個胡明樂么?
小余對照了一下,說,真是他。
這么一喊,其他人都聚攏了過來。黃局說,奶奶的,害我們找得好苦,這家伙原來是躲到這里來窮開心了,死了活該,不過,我們那案子更好結了。
法醫說,從死者的身體看,這家伙是在電魚時被電擊落水致死的,他手上握著的正是電魚器的控制桿,只是電瓶沒有找到。
于是又請了幾個以前的漁民穿了齊胸的防水衣,在泥塘里摸索,果然摸到了一臺電瓶。這也符合現實邏輯,像胡明樂這樣的無業游民,哪里有耐心去一條條地釣魚呢,電魚多快呀,只可惜這家伙魚沒電死,卻失足把自己電死了。
老魏看見那臺電瓶以及死者身邊的電魚器的控制桿,忽然有了興趣,他走過去,看看電魚器的裝置,像這樣的電器是不準許正規企業生產的,一般都由個人買來零件裝配,老魏讓小余記下那個電瓶以及控制桿的型號。
小余疑惑地看著老魏,老魏卻不看他,眼睛望向遠處的水泊。初秋,太陽出來了,大大小小的水面在陽光照射下,有一絲絲的水汽蒸騰,那些蘆葦、茭白、蓼草在水汽中變得影影綽綽的。
回到局里去的路上,老魏一直沉默不語,小余問他,師傅,這個胡明樂死得是不是有點不對勁啊。
老魏說,怎么不對勁呢。
小余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不對勁,我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我只曉得你肯定覺得不對勁,要不,你不會讓我抄下那些電魚器的型號什么的。
老魏微微一笑說,是么,那你愿不愿意繼續查一查?
小余不解地看著他,怎么叫愿不愿意?
老魏說,這個案子看來不能再反復了,再反復,頭頭們肯定會不耐煩的,認為我們無事生非啊,不過這個案子確實有疑點,我查了一下,這個胡明樂初中就在外混世界,根本就沒有學習過電力裝置等,他怎么能制造出那么精巧的定時爆炸物來?我剛看了看那個電魚器,明顯是使用了瞬時升壓系統,一般的電魚器電壓不高,對人基本不構成致命威脅,另外,胡明樂的觸電點在后背,而不是在身前部位。
小余說,那他是被人殺的?
老魏說,可以往這方面推斷。
小余說,那?
老魏把頭扭向了窗外,說怕是局里不讓我們查下去啊。
小余一下子來了勁,說,我們私下查查么,師傅,查個水落石出了,到時不就好說了?
老魏看著小余興奮的樣子,心里感慨,年輕人一定是看多了好萊塢大片,那片中的英雄警察總是忍辱負重私下去揭露黑幕終于成功的。老魏說,好,那我們就先不匯報。他這樣說著,又特意加了一句,注意保密。
小余果真如老魏所料,挺起了胸嚴肅地說,我保證。
老魏說,那好,接下來從哪里入手你應該知道吧,你先去查訪,我今天回家去一趟。
老魏并不是回到自己的家,他知道這個時候回家,他的法定意義上的妻子正在外面的某個會議室里,不是開會就是在調研,不是做領導講話,就是聽領導講話,兒子上了寄宿學校,一個學期也只回來幾次,他回去只會看見家中的大金魚缸里,幾只金魚在偌大的空間里浮游。老魏是回到自己的父母家中。
父母七十歲了,雖然一輩子普普通通,但也算一輩子平平安安地走到了老年了,兩個人都是工廠退休的,區別在于,老頭兒是廠子弟學校教師,而老太太是車間工人,老頭兒退休后閑得慌,就在公園的大合唱中找到了感覺,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認真地用大白紙抄了樂譜,掛在公園的樹枝上,和一幫老年人練大合唱,練得很認真,比上班還守時。本來這是件好事,但讓它變成壞事的,據老太太說,是老頭兒迷上了一個女領唱,他和該女領唱成天膩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了,白天在一起不算,吃過晚飯后兩個人還要打電話,說個不休,哪有那么多的話要說?老太太著慌了,她天天在家揪著老頭,老頭也是個倔脾氣,他堅持說他每天都是和女領唱一起說合唱的事,老太再要鬧他就跳樓得了。這半年多來,這事就沒有個消停。老魏也去調解過幾次,但兩個老人哪個都得罪不得,老魏每次都是落荒而逃。他后來也暗中跟蹤過父親,讓他吃驚的是,父親真和那個女領唱有著那種關系。他們還經常約會,父親在那個比他小5歲的領唱面前,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乖巧,聽話,一切圍著她轉。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對誰有過那樣的柔情啊,父親性格粗暴,小時候,老魏挨打是家常便飯,他和姐姐兩個人,常常晚上做好作業睡在床上了,忽然門外傳來父親的腳步聲,于是被窩掀起,也不說明原因,兩個人就要挨一頓暴打。有一次,母親為他們姐弟倆一個買了一雙新膠靴,這在當時還是很時尚的,小孩子們夢寐以求的,姐弟倆穿著在院前走,父親進來了,不知道哪里看不舒服了,于是,拿起斧頭,把兩雙新膠鞋剁了個五馬分尸。可是,和女領唱在一起,他的眼神里流淌著的都是柔情蜜意,比一級蜂蜜還濃。
老魏沒把自己的偵查情況對母親說,他也約略知道母親年輕時好像對一個男人好,但好到什么程度,怎么好的,他卻不太清楚,那么,母親這一輩子是不是就沒有愛過父親?父親是不是也知道母親不在乎他,所以才那么暴躁,所以到老了還要報復一下?或者,父親是真的找到愛的感覺,在那個領唱那里?老魏理不清這些,他就盡量躲著他們。
但這天躲不過去了,老太太從早上五點就打電話給老魏,老太太在電話里說,不要臉的老頭子,昨晚上和我吵了一晚上,剛才天不亮就走了,他又到那個騷女人家里去了,你們在外租了房子,這個不要臉的老頭子,幾個退休金全填了那個騷女人的肉窟窿了!你一定要回來,把他找回來,你要是不把他找回來,我也不活了,我也活夠了!
老太太哭哭啼啼的,隔二十多分鐘就打一次電話,老魏只好從南城郊區直接趕了過來。
一見到面,老魏大吃一驚,老母親蓬頭垢面,呆坐在沙發上哭泣,她說,你爸爸要跟我離婚,他鐵了心要跟我離婚,我服侍了他一輩子,沒想到臨了他把我一腳踹了。
老魏說,他跟你明說了離婚?
老太太說,我剛才又打電話給他,他就一句話,我不能管他,再管他,他就離婚,你說這個沒良心的!
老魏只好一邊安慰老太太,一邊試著打電話給父親,勸勸他,電話接通后,老頭兒倒也直接,他說,你不要管我,你媽不滿我一輩子了,我就順了她的心遂了她的愿,我一輩子只剩下這一點時間了,我就不能和一個能聽我說說話的人在一起說說話?
老魏在電話里唔唔著,回頭這邊對老太太說,父親是一時說氣話,他怎么可能拋下你呢?我一早上過來早飯還沒吃呢,這里有什么吃的?
老魏這一招立即見效,聽說兒子沒吃早飯,老太太趕緊抹抹眼淚,到廚房去操辦去了。
老魏在沙發上坐下,看看房間的四壁,這套房子父母住了十多年了,墻壁已在歲月的浸泡中呈現出古董文物上才有的包漿似的東西,掛在西墻上的一面相框里,是老兩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彩色的,也有幾張數碼的,大大小小的像排黑板報一樣排滿了,老魏抬眼望去,父親和母親年輕時還都要算英俊漂亮,可是讓老魏吃驚的是,這些照片中,竟然沒有一張父母的合影,甚至連全家福也沒有,也并不是沒有照相,有父親或母親帶著他們兄弟姐妹照的,就是沒有父母兩個同時出現在一個畫面上的相片。窗外的陽光透過西邊打在相框上,老魏心里忽然有一種強烈的疲憊感,他閉上了眼睛,聽著隔壁廚房里響著炒菜的滋滋聲。
明黃的陽光下,老魏覺得自己最好是一件老家具,就這樣不再起來,可是,小余的電話卻來了,小余在電話里說,師傅,我去咨詢了一下,那個電魚器確實被特意改裝過了。
老魏仍然閉著眼,問道,就這個情況?
小余說,還有呢,我查了胡明樂生前的手機通話記錄,事發前通話最多的有一個號碼很可疑,現已經查明了,那人姓李,叫李立成。
老魏睜開眼,陽光的芒刺刺得他幾乎要流下眼淚,他說,那個李立成是不是市七中的美術教師?
小余驚訝地說,師傅,你原來早調查了的啊。
老魏半晌不語,小余在電話里大聲問,師傅,師傅,是不是要傳訊李立成?
老魏虛弱地說,暫時不要動,也不要對任何人說。一定。
老魏又病了,他讓小余代他請假,小余問那個案子是不是再做偵查?老魏告訴他,暫時停了,等他休息好再說。小余不明白老魏為什么要那樣安排,按道理,距案發時間越短,犯罪證據就越好掌握,老魏這次為什么又不著急了呢?但疑惑歸疑惑,小余也就聽從了老魏的安排,況且,這時局里在準備全市市直機關單位迎國慶籃球賽,小余作為公安局代表隊的隊員,被抽去每天參加集訓,這事也就暫時擱下。
轉眼就到了國慶節,街道上張燈結彩,鮮花滿城,老魏逛街一樣,在街道上走走看看,隨后,敲開了一個叫杏林花園小區的某一幢樓302室的房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留著一頭藝術家的長頭發,他看了看老魏,忽然微笑了,說你終于來了。
老魏覺得他笑得很嫵媚,像古時仕女畫上的女人那樣的莞爾一笑。老魏說,你覺得我來遲了?
長頭發說,不算遲,你來做什么?逮捕我么?
老魏說,你算準我不會逮捕你。
長頭發又嫵媚地笑了,攤開了兩手。
老魏說,我知道你是個同志,可是你既然不愛她,為什么又要與她結婚呢?結了婚為何又不愿意離婚呢?既然不離,為什么又要置她于死地呢?
長頭發說,是的,我是不愛任何女人,但我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動我這個名義上的女人!
老魏說,于是,你就讓胡明樂替你作案,然后又借機除掉了胡明樂,可惜,你還是被發現了,畫家先生。
長頭發說,在殯儀館看見你,我就知道我將要被發現,可是,你敢動我么?我已經將你和黃小惠所有的通話紀錄打印出來了,我統計了,你們平均一天五個短信,有時通話時長50分鐘,這意味著什么呢?長頭發笑著把長頭發一偏,瞪著老魏。
老魏的手插在口袋里,他看著長頭發,再次打量著這個屋子,屋子的一個角落里放著一個紙盒子。老魏走過去,拿起盒子,開動了開關,于是,盒子開始說話:
你好!我是一個盒子……我是一個孤獨的盒子……我很高興我是一個紙盒子……我生來就是一個紙盒子……我去過很多地方……我不是一個男人……我也不是一個女人……很好,我就是一個盒子……
老魏拿著這個盒子往外走。
小余在球場上很賣力,他左沖右突,運球、快跑、上籃,一副拼命三郎的模樣,這都是因為小翠在場外看著他。等他汗水淋漓地從場上下來,小翠急急地拉著他,手里拿著小余的手機說,你師傅來短信了。
小余看看短信:打球結束后,請速到蒼山山頂,由陽春塢往上走,經繡春亭,左拐,一直往前,盡頭有棵松樹。
小余拉著小翠就走。
天色已近黃昏,小余拉著小翠走到老魏指定的地點時,山巒外的那輪夕陽顯得大而紅,為山林蒙上了一層光,那光很粘稠,仿佛在那棵松樹上流淌。小余一眼看見松樹下有塊大石頭,大石頭上放著一疊衣服,衣服上放著一頂帽子。小余心里一沉,那是老魏的警服與警帽。他趕緊走上前,衣服后面放著一個紙盒子,紙盒子忽然說話:
你好,小余,我是老魏,你聽到這個盒子說話的時候,我已經從另一邊下山了,我也再不是一名警察了,我將到南邊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警服下面放著爆炸案偵破報告,就交給你吧。下面的一段話是一個藝術裝置,我希望你能保留它。
隨著沙沙沙的聲音,不一會兒,那盒子傳出了另一種腔調的聲音——
你好!我是一個盒子……我是一個孤獨的盒子……我很高興我是一個紙盒子……我生來就是一個紙盒子……我去過很多地方……
責任編輯:彭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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