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的散文創作亟待去偽存真

楊獻平：請闡述（表明）一下您的散文寫作態度或者說主張、自我要求，特別是在當下環境中切身感受與觀察。

江少賓：在談論散文寫作的時候，我多次提到“心靈”和“精神”這些空泛的大詞。這代表我對散文寫作的基本看法：散文是寫作者的心靈史，它應該有自己的精神向度——真誠、自由和擔當。因此，經驗不應該成為我們敘事的主體，而只是一種途徑，它最終要抵達的，應該是真相、世道和人心。一個有責任感的寫作者，他的散文敘事至少應該是真誠的，也唯有真誠，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逼近真相，進而逼近世道和人心。

楊獻平：你對當前散文整體印象如何？其原因是什么？

江少賓：我對當前散文寫作的整體現狀是不滿意的，這集中表現在以下五個方面：第一，隨波逐流者眾，堅持自我者少；第二，重復自我者眾，銳意創新者少；第三，偽鄉村、偽哲理、偽生活泛濫，缺乏直面現實、正視時代、勇于擔當的扛鼎之作；第四，散文越寫越長，一兩千字的“短篇散文”越來越不受編輯們所待見，相反，“長篇散文”卻越來越頻繁地登上各大主流文學期刊；第五，文本承載過多，尤其是最近一兩年，“跨文體”、“非虛構”寫作甚囂塵上，散文已經變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大雜燴，越來越不夠純粹。當然還有一些其他與散文本身無關的原因，這一切共同導致了當前的散文寫作呈現出一種蕪雜和無序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沒有散文個性和散文主張的寫作者很難脫穎而出，我們經常讀到的，往往都是一些熟悉的老面孔。我特別想說的是：當一個散文寫作者被刊物主宰、引導或牽制的時候，他或許也能寫出優異的文本，但這樣的寫作肯定是可疑的，至少動機可疑——我從心底里排斥這樣的寫作。

楊獻平：你對自己的散文創作有何認識？局限和突破點有哪些？你本人解決的方法或者打算是什么？

江少賓：骨子里我是一個悲觀的人，我的散文因此大多數都不夠溫暖，這部分不夠溫暖的文字主要是一些描寫鄉村的散文，它構成了目前我散文創作的主體。這是我散文寫作的優點，我個人也認為這是我在鄉村散文寫作上的一個突破，我寫出了當下鄉村的普遍的痛，也觸及到了一些深層次的現實問題，比如《地母》就首次涉及到了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問題，而《我的幸福是一種罪過》則正視了鄉村正在逐步失守和淪陷的現象，這些文字都曾經引起過一些專家的關注和重視。當然，我也清醒地知道，這也是我的局限所在，除了這類文字之外，其他許多類型的文字都是我的盲點，比如游記，比如那種純意識流式的寫作方式，同時，我可能永遠也寫不出溫暖而明亮的散文，這與我的閱歷和性格有關，我暫時還想不出解決的途徑和辦法，希望時間能夠幫我一個忙。

楊獻平：你在當前這個文學大環境中個人寫作呈什么樣的狀態？為什么？

江少賓：最近這幾年，我寫得非常少，除了工作原因之外，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從來不給自己制訂任何寫作計劃，事實上，散文寫作者本身就應該是非職業的，這種“非職業”似乎也注定了散文寫作很難計劃。因此，我的散文寫作純粹是“玩票”性質，尤其是最近這兩年，我對刊物和發表都已經失去了熱情，除了一兩家我個人有所偏愛的刊物之外，我也很少再主動投稿。我一直認為：寫作是一項個人的寂寞的事業，它能最大限度地滿足你的表達欲，對于寫作者來說，寫出自己想寫的文字就已經夠了，其他的事情大可不必過多考慮，文字的命運，往往不是作者自己真正能夠把握的。

這大約就是我目前的寫作狀態，半封閉式的個人寫作，不參與文學活動。雖然確實有些寂寞，但我自安于這樣的寫作狀態，沒有太多的壓力，也沒有無謂的紛爭。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必定就應該是這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誕生出來的文字，自由，熨帖，我手寫我心。我已經體會到了其中的妙處，這種寫作狀態，將伴隨我余下的寫作人生。

楊獻平：你對當前散文批評滿意嗎？你認可的有哪些散文評論家，為什么？他（們）的哪些觀點你覺得正確或者有益？

江少賓：這個問題我恐怕無法給出有效的回答。很長一段時間來，我很排斥理論批評，平時也很少閱讀理論批評類的作品，按照我的理解，“把凱撒的還給凱撒”， 批評應該滯后于文本，作家和評論家也應該是不同的兩類人，但現在我們已經不難看到，批評家和作家之間的界限已經越來越模糊，已經越來越圈子化、熟人化、臉譜化。具備獨立精神的專門批評家其實還是有的，但在大環境之下，這部分批評家不可能掌握話語權，他們的聲音非常微弱，以至于是在進行一種無效的理論批評。

具體到散文批評，因為沒有系統地讀過評論家的著作，所以我很難列舉認可的散文評論家，也無法列舉他們的正確的觀點或言論。在我有限的閱讀里，李敬澤、張守仁、謝有順、王必勝先生對于散文寫作都曾經提出過切中時弊的見解和看法，另外，古耜先生和穆濤先生為原《海燕·都市美文》和《美文》撰寫的卷首語，個人以為也體現了批評家應有的獨立精神。

楊獻平：你對當前鄉村散文的基本看法是什么？其缺點或者說優長有哪些？

江少賓：不久前，青年散文家吳佳駿曾給我做過一個訪談，那次訪談時我就明確表示：當前并沒有幾篇真正的鄉村散文。許多散文寫作者其實只是在寫記憶里的故鄉，尤其是70年代出生的這批寫作者，他們對故鄉的有限的了解僅僅停留在更為有限的記憶里，如果他們筆下的故鄉還能算是故鄉的話，那也只能是上世紀70年代的故鄉，而不是當下的。我們這批人離開故鄉都已經太久了，我離開生我養我的小村已經整整十八年，在這漫長的十八年里，我忘卻了小村里的許多東西，我有限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已經變得非常不可靠，每寫一次故鄉，我總覺得故鄉又被自己篡改了一次——這種感覺非常可怕，在故鄉面前，我們尚且是個無知者，更別談什么鄉村了，故鄉和鄉村，無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文概念。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里寫過，在城市圍剿鄉村的鄉土中國，我們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事實上，人文意義上的故鄉已經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大地上的一座座村莊，它們雖然比上世紀70年代的村莊氣派、繁華，但鄉村的肌理和倫理都已經大面積坍塌，而這種坍塌，正是鄉村當下殘酷的現狀。我希望能更多地看到描寫這種現狀的散文作品，但遺憾的是，這類散文現在非常少見，當然也有一部分散文寫作者已經注意到了這種現狀，但他們的描寫依舊是扁平化的，概念化的，更多的寫作者還是在“一個人的村莊”里打撈自己的陳年舊事。這樣的村莊其實已經不是村莊了，而是一種哲學。

楊獻平：你認為優秀的散文應當具備哪些因素？你本人寫作的信心和勇氣源于什么？

江少賓：在我看來，一篇（部）優秀的散文作品至少應該具備三個因素：一是文筆自由、縱橫捭闔；二是精神獨立、氣韻飽滿；三是直面現實、勇于擔當，如果還有第四個因素的話，我希望能夠堅持平民視角和人文關懷。

就我個人而言，我寫作的唯一信心是自己的真誠，我相信任何一個真誠的文本，都有理由贏得尊重。

楊獻平：你如何看待當前的某些個體性的散文走紅現象？

江少賓：這種現象和“于丹現象”、“易中天現象”一樣，其實很正常，我曾將之命名為文學界的“超女現象”。當一種寫作突然切合了某種思潮，而又恰好被某個主流刊物所認同的時候，一夜走紅就成為可能，劉亮程如此，李娟也如此。當然，也不是說每個人都有一夜走紅的可能，至少你得有相當的文字水準和寫作基本功，以李娟為例，李娟的走紅其實不是偶然的，即使沒有劉亮程的推薦、沒有名刊的熱捧，我相信李娟的文字將來也一樣會走紅，當然，受歡迎的程度或許會有些不同。李娟的文字是渾然天成的，無法模仿，也無須訓練，在我有限的視野里，《阿勒泰的角落》是一種最接近“非虛構”的散文文本。

楊獻平：你認為現在國內散文評獎真的公正嗎？原因是什么？

江少賓：其實不單單是散文獎，任何評獎都有缺陷，因為每一次評獎都只能選出專家、評委們眼中的好作品，而國內的專家和評委們幾乎都是一些老面孔，機制上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因此，任何一次評獎都既難免遺珠之憾，也難免有失公正。另外，拋開作品本身的優劣不談，在中國這個人情社會里，評獎也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人情因素，只要有人情在，絕對的公正就不存在。

楊獻平：你認為當前散文需要在哪些方面加強和變革？你本人的下步打算有哪些？

江少賓：前面我已經說過，當前的散文創作整體上是蕪雜而無序的，散文作為一種文體形式，其存在的必然性已經大為消解，散文已經成了一個沒有邊際的框子，可以非虛構，可以跨文體。其實，“非虛構”和“跨文體”這兩種提法本身并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于，“非虛構”和“跨文體”只是一種寫作姿態，只是倡導一種深入而務實、貼近而自由的散文寫作方式，而不是散文文本的又一個定義。因此以我愚見，當前的散文創作亟待去偽存真、舍大存小，讓散文寫作真正回到文本中來，還原并厘清散文寫作的原初面目。

最近一兩年，我有限的私人時間主要用于讀書，將來一段時間，應當亦如是。如果有可能，我想寫兩本留給兒子的書，第一本或許是《父母本紀》，第二本可能是《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江少賓：1974年生，安徽樅陽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打開的疼痛》、《一眼望不到盡頭》等。現居安徽合肥，供職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