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手自畫像:
喻之之,原名喻進,女,80后。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武漢市作協簽約作家。已在《中國作家》《長江文藝》《芳草》等雜志發表小說數十萬字。酷愛閱讀,熱愛寫作。愛美,相信美好的承諾,喜歡所有美麗的人、事物和風景,喜歡做美夢,睡著的美夢,是去唐朝給李白鋪紙研墨;醒著的美夢,是這輩子可以寫一本好書、一部好的劇本,拍一部完美的關于愛情的電影。2012年,萬里長征踏出了第一步,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接上期)
葉曉曉沒有想那么多,這場雷雨能讓她暫時忘記陳小北、裸照和他的計劃,她心里是輕松的。雷聲漸漸小下去,雨聲也住了,一場雷雨走遠了。屋里又感到了悶熱,葉曉曉跳下床,噼噼啪啪地走過去,推開窗子,一陣悅耳的蛙鳴傳過來。
“到底是新城區,還可以聽得到青蛙的叫聲。”葉曉曉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夏天想說,這種叫聲絕不是青蛙的,而是癩蛤蟆的,他聽得出它們的不同。不過,他發覺葉曉曉很高興,于是抿了抿嘴唇,沒有做聲。他想起小時候,巷子里的小孩把癩蛤蟆扔到他面前,想嚇唬他,他沒哭,倒是把來給他解圍的葉曉曉嚇哭了,她一邊哇哇大哭著,一邊把那只癩蛤蟆擰起來扔走了。
“我……該走了……”夏天慢慢站起來。
“什么啊?都這么晚了,外面還有沒有公交車哦,再說了,你一個……人,我怎么放心……”葉曉曉急了。
“我可以的……我可以一個人過馬路,坐公汽的……”夏天也急了,他心里的脆弱再次翻騰起來。
“我知道,但也不能要你走!這間房雖然小,但住你還是住得下的,你睡沙發我睡床,沒事的。”葉曉曉拉住夏天,把他按在沙發上。從小夏奶奶疼她,她今天病重,葉曉曉不想夏天再有什么閃失。
夏天只好又坐下來,但是更加局促不安了,剛才的開水早已喝完,葉曉曉已經把一次性紙杯收走,這會兒只得兩只手互相交叉著剝著自己的手指頭。葉曉曉看在眼里,就主動找話來說。
“夏天,我一直很奇怪,你是怎么過馬路的呢?馬路上那么多車,你不怕嗎?”
夏天聽到葉曉曉問這個問題,掩飾不住心里的高興,暗暗地在臉上浮現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嘴唇上一排絨毛樣細細的黑胡須在燈光里閃了閃。
“五歲時,你們都玩奧特曼,我也很想要一個,那天我有了壓歲錢,就跑到馬路對面去買了一個……回來后,奶奶不僅沒有批評我、責罵我,反而很高興,逢人就夸我,說:我的孫子會過馬路了。受了那次的鼓勵,我總想再試試……”
“但那時候車少,現在車好多啊!”葉曉曉打斷了夏天的話。
“是的。奶奶雖然很高興,但從那以后,她把我看得更緊了。但是,我總是有辦法的。”夏天又笑了笑,“雖然我的眼睛不好,但聽覺很好啊……”
聽覺好有用嗎?恐怕等聽見剎車聲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吧?葉曉曉心里想,但是這回她沒有打斷夏天,只聽他繼續說道:
“人們過馬路總是很小心的,于是我總是等在路邊,等著有人跟我一起過,因為等你聽見剎車聲時,就已經來不及了……
“在馬路的這一邊時,我站在別人的右邊……等到了另一半時,我就換到人家的左邊,跟著別人一起走……因為車子靠右行駛……”
葉曉曉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起夏天來,真是不簡單,于是又問道:
“你是怎么學會調音的呢?”
夏天看著葉曉曉,正待開口,她的手機又響起來了,原來是夏伯伯打來的,他問葉曉曉夏天在哪兒?他已經將車子開到了她們學院門口,讓她把夏天送下去。
8
夏天坐在爸爸的別克車里,心里一點也不開心。夏育之看不出夏天心里的不舍,他怕葉曉曉把自己的兒子帶壞了,雖然是個睜眼瞎,但是好歹也是個兒子,怎么也能分到他幾十萬的家產啊。
夏天聽到雨聲又大了,感到車窗外的電閃雷鳴和無數車輛交會時發出的光芒。在這個狹小的世界里,爸爸是想保護他的,他應該和爸爸親、嘗試著和爸爸說說話,但他什么都沒有說,他還在心里和葉曉曉對話。
“曉曉,你知道我是怎么學會調音的嗎?”
夏天心里的葉曉曉笑著搖了搖頭,她眨動著靈動的大眼睛。在夏天心里,葉曉曉是最美的,沒有現實的藩籬,他可以盡情想象葉曉曉的美,他不知道,葉曉曉只有一雙單眼皮的小眼睛。
“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人家根本就看不出我的眼睛有問題呢!”隱匿在自己心里的夏天調皮地賣了個關子。
“因為我們的聽力比常人好,所以在盲校的時候,老師就常常對我們做這方面的訓練。而我,學得特別的好。”在自己設想的對話中,夏天又小小地夸了自己一下,這于現實中是絕對不可能的。
夏天想象中的葉曉曉又笑了笑,這回露出的是一個贊許和驕傲的笑容。
“曉曉,你知道嗎?世間萬物都是有靈性的。所有的東西都用聲音告訴我它們的存在,那聲音是它們靈魂的密碼和入口,用心聽,你就能讀懂他們。
“風有聲音,呼呼……是越過山崗;嘩嘩……是拍打著海浪;沙沙……是陣陣松濤……
“樹葉也有聲音,在風里和雨里是不一樣的,在風里,它嘩啦嘩啦愉悅地翻轉著身子,就像在舞蹈;在小雨里,它快活地仰著小臉,咕咕喝著水;在雷雨里,它難過的咬緊牙關承受著,雨水打在它身上,生疼生疼的,一滴一滴,是它在低聲哭泣……
“每一件樂器、每一把琴,都是有靈性的。鋼琴更是有靈魂的,她端莊、秀美、雍容、大度,你可以借它的嗓子唱一首抒情詩,可以講一個愛情故事,可以唱一段田園牧歌、一首小夜曲,也可以演奏一支激烈的交響曲……
“鋼琴有二百多根琴弦,八千多個零件,但它們的調整和排列都是有規律的。他們乖巧得就像是排排坐,等待著老師發蘋果的幼兒園小朋友……
“一架嶄新的鋼琴,是驕傲的少年,他們常常突然升一嗓子,降一嗓子,調皮地跑了音,他們需要被馴服……
“我靜靜地聆聽,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我能聽出是哪個搗蛋鬼在使壞,我把它揪出來,修理他……
“你知道我是怎么隱藏自己的嗎?每次去調音之前,我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到了雇主家里,人家開門,第一次一定要人家在前面走,因為那是陌生的地方,你不知道路啊,如果自己莽撞前行,就很容易撞倒人家的東西,所以你一定要跟在后面……你要在心里記住路線,左邊是墻,右邊是餐桌,哪里左拐……走幾步右拐……
“人家說話的時候,一定要看著聲音來的方向,面帶微笑。——這是奶奶教我的,很多同學認為既然看不見,就不用抬頭看人了,但從小奶奶就告訴我,看著人家說話,是禮貌,是尊重,看著人家說話能讓自己的眼睛有神,才不會丑陋可怕……”
夏天輕輕地說著,他甚至都想象:自己自顧自地說著,想象之中的葉曉曉受到了忽略,她靜靜地抱著雙膝聽著,一雙大眼睛里泛出了點點淚光。
“給鋼琴調音的時候,很多同學都不敢承認自己是盲校畢業的,說是音樂學院的。但我想,如果你連自己是盲校畢業的都不敢承認,那怎么能叫大家正確的認識盲人呢?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希望大家能像對待正常人一樣接受盲人……
“其實盲人和正常人沒有太大的區別啊,除了眼睛看不見,我們都是一樣的。你們生活在現實的世界之中,我們生活在我們想象的世界之中,我們的世界只有我們能夠想象、想象得出的東西,但是,你們的世界,也只能看見你們能夠看見的那一塊啊……
“我們的聽覺很靈敏,手指很靈巧……”夏天向葉曉曉舉了舉他修長白皙的雙手,葉曉曉閃動的雙眸看見,這是一雙鋼琴家的手,那么纖長而勻稱,優美而保養良好。
“聽,汽車的引擎飛快地工作著、轟鳴著,車輪向前疾馳,帶起路面上的雨水和泥渣……雨刷在緊張地揮舞著雙臂……雷鳴在不遠處的高空中霹靂炸響,啪啪啪……一聲連著一聲,緊接著,閃電像奶奶手上的青筋一樣劃開天空……
“道路兩旁的樹木在狂風中甩著頭發,樹枝樹葉都紛紛向上飛揚,就像要離開樹枝一樣,而樹呢,拼命抓著它們……它的根也緊緊地抓著大地……路上的行人都弓著身子,吃力的打著傘,媽媽摟著孩子,孩子依偎著媽媽,在傘下互相鼓勵著前行……”
夏天在努力描述他所能聽到的、感受到、了解到的全部世界。但他不知道,這個時間這個地段,街上是沒有媽媽和孩子的,他沉浸在和葉曉曉獨處的時光中,忘記了飛逝的時間。
“還在很小的時候,奶奶帶我去過黃陂農村,那是一個很小的山村,到處彌漫著清牛糞的味道……小豬玀在豬圈里嗷嗷叫著……公雞打鳴、驕傲地踱來踱去,母雞在雞籠上方咯咯叫著,為自己生了一個雙黃蛋而激動地大拍著翅膀……我永遠記得那一切……那里住著一個老奶奶。她從小失明,她的先生也是盲人,但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她料理家務,家里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她還會紡線織布、會縫補衣服——自己穿縫衣針……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孩子們都被她照料得好好的……
“那天中午,我和奶奶在她家吃了午飯,香椿炒雞蛋,她讓孫子爬到門口的香椿樹上摘的。吃完飯后,我們坐在她家堂屋里曬太陽,她家門口有一方水塘,水塘將太陽光反射到我的身上,暖融融的……
“奶奶閑話家常,幫瞎眼奶奶剝即將要下種的花生……花生殼咔咔的發出脆響……不遠處的豬圈里,小豬玀吃飽了,靠著豬媽媽睡午覺,不時發出滿足的哼哼聲。公雞依然驕傲地踱著步,母雞領著小雞仔在覓食,我將手里的幾顆花生米丟出去,母雞撲棱著翅膀飛奔而來,臨到跟前,又急急忙忙剎住腳,一番引頸高歌,小雞仔們十分了解媽媽的心思,都搖搖晃晃地跑過來,爭著吃雞媽媽發現的一頓美食……
“這時候,吃過午飯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的從門口經過,他們要上學去,蹦蹦跳跳唱著在學校里學到的兒歌,他們驚擾了雞群和樹上落著的麻雀,歌聲在青山綠水的背景之中顯得那么動聽,那稚嫩的童聲,是我童年中的天籟之音……我站起來,忘了用眼睛‘看’,而是側過身去,用耳朵追尋著那聲音,孩子們奔跑著追逐著,聲音很快就消失在遠處了,但我還是站著,不肯坐下,那歌聲不知道又從什么地方鉆出來,仿佛從遠處的山崗上傳來,似有似無,像羽毛一樣輕輕撩動著我的心……
“從那一刻起,我決定要去上學了……”
9
別克開上大橋,聲音變得單一了,嘶啦嘶拉,車輪飛快擦著濕漉漉的地面,呼呼呼,風在車窗外追逐奔跑……夏育之關著車窗,開著空調。夏天摸索著開了車窗,風呼啦一下灌進來,呼呼的在夏天身邊嬉戲著。
下了江漢一橋,風聲消失了,各種焦躁不安的喇叭聲和嘈雜的人聲從車窗外涌了進來,夏天的眼前晃動著各種燈光。現實將他從那個童話般的春天里帶回來了。
“夏天,你是跟我一起回去?還是……回奶奶那個家?”夏育之駛到中山大道路口,問夏天。
“回奶奶家。”夏天想也沒想就回答。
夏育之猶豫了一下,轉動著方向盤,向右邊開去,過了三兩個路口,他把夏天送到前進四路那個巷子口。他看著夏天下了車,在他關上車門的那一剎那,他突然產生了想親自送兒子回家的念頭,他擔心折翅的兒子離不開從未離開過的老母親。
“夏天……”夏育之在夏天身后拉住他,他害怕夏天會在他眼前撞到墻上。
“不用,爸……”夏天推開爸爸的手,率先走在巷子里。這條巷子,他走了二十三年,這里面每一堵墻、每一棵樹、墻邊的每一塊斷轉,甚至每一家炒菜的味道他都了然于心,他還要爸爸現在來扶他嗎?他大步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夏育之卻一時不適應黑暗,竟被轉角處的一塊磚頭絆了一下,他連忙伸手撐在墻上,總算沒摔倒。
“回去吧,爸。”夏天在前面聽到了,頭也不回地說,“我行的。”
夏育之扶著墻站著,看見夏天在黑暗中走到小屋門口,打開門進去,然后關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夏奶奶躺在醫院的病床上,84歲的她竟然度過了危險期,早上葉之容帶回這個消息的時候,夏天還直挺挺地坐在床上,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淚流滿面。
“個苕東西!”葉之容用力地拍了一下夏天的背,打得他幾乎從床上摔了下來,“個苕!現在倒哭了!快去看看你奶奶,她的嘴巴歪了,但一睜眼就念叨你呢!”
夏天跌跌撞撞走出門去,又想起似乎該帶點什么去看奶奶,便拉住葉之容,去江漢路的超市買了香梨。又折回去取了夏奶奶愛聽的收音機,然后攔了輛的士,直奔二醫院。
10
葉曉曉的內心被“為藝術獻身”的念頭歡喜地膨脹著,但是很可惜,葉曉曉的這種膨脹很快被一根針扎破了,她像一個吹得過大的氣球,一根針輕輕一劃,她就砰地爆了。她很快發現自己和涂當之間的第三者竟然是林荳荳。
葉曉曉租住的宿舍在學校三號側門附近,上課時必須經過女生宿舍。那天上午去上課,她竟然發現涂當和林荳荳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涂當左手拎著林荳荳的開水瓶,右手攬著她的腰。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來男女朋友好聚好散,這是常事,她不是不能接受,只是需要花時間去適應,但沒想到他們分手的原因是涂當另有新歡,而且還是自己的好朋友親自動手。這讓心高氣傲的葉曉曉太不能接受了。她很想沖上去給他們倆幾巴掌,但當時去上課的同學多,她忍住了。
下課后,她早早地出了畫室,等在林荳荳必經的路上。同學們三三兩兩去了食堂,林荳荳才和涂當慢悠悠轉過來,涂當又伸手攬著林荳荳的腰,她沖過去,一把打掉涂當的手,對林荳荳說:“你還有一點良心嗎?”
林荳荳還沒開口,涂當卻拉著葉曉曉說了:“葉曉曉,你這是干什么?”
這句話讓葉曉曉更來氣,才多少天,他就別過臉去袒護別人了?連稱呼也變了,還三個字連名帶姓一起喊!葉曉曉的眼淚要涌出來了,但她拼命忍著,反而沖著涂當粲然一笑,說:“你一邊兒去!這是我們兩個女人的事!”
涂當拉著葉曉曉的手還不松,葉曉曉又盯了他一眼,這一眼里滿是怨恨和惡毒:“你松不松?!”說著用力甩掉涂當抓著的手。她又轉過身來盯著林荳荳,林荳荳弱弱地說:“你……”
“你平時不是挺大膽的嗎?”葉曉曉無不諷刺地笑了,“在寢室里就數你膽最大、嗓門兒最大、食量最大,你現在在這里裝什么秀氣?”
“你想怎么樣?”林荳荳被葉曉曉的一番話氣得不輕,她不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叫他回去,我們單獨聊聊。”葉曉曉輕蔑地指了指涂當,為了報復他連名帶姓的喊她,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提。
涂當還等著林荳荳發號施令,但林荳荳擔心葉曉曉說出更多更難聽的話來,便揮了揮手,讓涂當回去了。
葉曉曉領著林荳荳來到了校園后面的小山下,她還要往上走,林荳荳卻停住腳步了。
“你有愧嗎?”葉曉曉聽到林荳荳的腳步聲停住了,她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問。
“沒有。”林荳荳不緊不慢地說,“我為什么要有愧?”
“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找個男朋友啊,你為什么要搶我的男人呢?!”
“他是你的嗎?他身上蓋了你的印章了?還是有你的簽名?”林荳荳理直氣壯。
“你……”葉曉曉倒理屈詞窮。
“再說了,全天下的男人,人人得而處之,有什么一定是你的呢?”林荳荳站在山坡下,傲慢地笑了。
葉曉曉沒想到這個女人臉皮居然如此之厚,一時語塞。
“再說了,即使我不動手,涂當也會離開你的。你拍的那些照片……你都被天下男人看光了,你憑什么留得住一個男人呢?”林荳荳繼續面帶微笑、不急不緩地說道。
葉曉曉站在后山的第十級臺階之上,背后是樹木蔥蘢的樟樹林,秋天的陽光從樟樹的樹冠之間自上而下照在葉曉曉的身上,像舞臺上打在身上的燈光。背景是燦爛的,碧綠的樹葉間露出淡藍的天空,有流云,還有被秋色染黃的樹林。可惜,葉曉曉的臉正背對著光線,看上去是那么晦暗、那么模糊、那么沒有生氣。
林荳荳的一番話讓她想到了涂當,想到了照片進入到網站后的一周。
11
那天葉曉曉從攝影棚回來,她拿鑰匙開了門,卻發現涂當正呆坐在電腦前,這讓她感到有點不對勁,以前涂當一聽到她的腳步聲,就會跑過來開門,并在門口給她一個擁抱,今天是怎么了?她隨手掛了包,就問:
“怎么了?”
涂當還是不做聲,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她走到電腦前,屏幕上都是她的裸照。她感到了涂當的憤怒,但是故作鎮定地問:
“怎么了?”說著,雙手搭在涂當的雙肩上,輕輕揉捏起來。
涂當又點出一張來,這張是拍攝的間隙,另一名助手隨意抓拍的。她坐在海邊的大巖石上,攝影師躺在地上舉起相機來一起看照片效果,攝影師偏頭看著她,笑得很燦爛。
“怎么了,當當?”葉曉曉從背后抱著涂當,臉在他的后頸處蹭著,用牙齒咬著他的脖子。
“你說怎么了?”涂當終于說話了,“你看這個男人,他笑得……我無法相信他跟你之間沒有什么。”
“你不了解我嗎?我有了你,我……”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你在這個男人面前脫了……你那么美……他會沒有感覺?他會沒有反應?他會不動邪念?……我想不通……我無法相信……”涂當的雙手無力地垂下來,低著頭痛苦地說。
“涂當!你胡亂猜忌我……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什么人的活都接的!你怎么這么小氣!當初你是同意的啊!”葉曉曉百口莫辯。
“我小氣?我小氣?”這句話把涂當激怒了,他一句比一句的語氣重,彎著腰,對著葉曉曉,眼睛都瞪到她臉上了,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大聲說,“我涂當小氣?我的女人當著無數男人的面脫了,我忍了,今天還要當著全世界的男人脫!還說我小氣?!”
“你!你!你怎么蠻不講理?”
“是你蠻不要臉!”涂當用武漢話罵道。
葉曉曉睜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這句話出自平時疼愛她、愿意為她做任何事的涂當之口,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回涂當沒有理她,摔門而去。
后來,她給涂當打電話,總是被告知無法接通,一個又一個的短信也沒有回,終于有一天,涂當出現在門口,他身后站著幾個不認識的哥們,——他甚至連挽留的機會也不愿給葉曉曉。他搬走了他所有的東西。
心底那份最隱秘的痛蔓延上來,像惡魔一樣啃噬著葉曉曉的心,她恨涂當,更恨眼前這個可惡的女人,她把她拉下了水,卻站在岸上充貞潔!她不能放過了她,更不能在此刻輸給了她,頓時,一連串惡毒的辱罵從她嘴里蹦出來。
“你罵吧,你罵吧!勝利者要擺高姿態……我包容你!”林荳荳反而笑了,笑得很開心。
葉曉曉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啊,罵她有什么用,涂當不會回來,只會讓自己顯得歇斯底里。好歹自己也是個名人了,不能沒有風度。想到這里,葉曉曉也笑了,她繼而說道:
“哈哈,你倒提醒了我!我現在是名人了,有大把大把的男人等著我去挑,至于他,一個我用過的男人,不值得我這么大動肝火。”說著,葉曉曉從臺階上走下來,走過林荳荳身邊,準備去食堂吃飯了。
可是林荳荳不放過她,她攔住葉曉曉,說:“呵呵,你是出名了,但要看看是哪種出名,這世界,脫了的人多了去了,但未必有男人挑!”
“你不要說得那么惡心!什么脫不脫的!我是為藝術現身!”葉曉曉捂著耳朵歇斯底里地說。
“葉曉曉,你別自欺欺人了!你我都是藝術系的學生,難道你不知道人體和藝術的區別嗎?難道你以為脫了就是藝術了?如果是那樣,那嬰兒和白癡都是藝術家,因為他們不需要穿衣服!”
“我的身體很美……”
“美?嬰兒的身體不美嗎?蘊含著無限的生機和希望……粉嫩粉嫩的小臉,清澈的眼睛,飽滿的小手小腳……白癡不美嗎?人家的沉思比你的沉思真實得多!”
“世界上那么多名畫,桑德羅·波提切利《維拉斯的誕生》、《誹謗》,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拉斐爾的好多圣母……不都是裸體嗎?你一個學美術的人竟然這么保守、這么落伍?你太可笑了!”
“是嗎?我可笑嗎?保守不等于落伍。人家那是名畫,而不是裸模……”
“沒有裸模哪來的人體畫?!”
“但人家只供一個畫家畫過,而你呢?這就像女人嫁一個男人是貞潔,而嫁了許許多多個男人就是……”林荳荳又揚起眉毛勝利般地笑了,“以前做裸模的都是半公開甚至不公開狀態,我們需要在一個狹小神秘的范圍內保持我們的神圣感!你的身體美,在聚光燈下,在畫布上,她才是美的,并不是你赤身裸體做什么都美,而你一絲不掛到處招搖,那是對藝術的褻瀆,不是我不懂藝術,而是你的藝術走入了歧途!
“而且,我還聽說了,你要赤裸著身體跟一百名記者共度一天?我真不知道你的鼻子兩邊長的是什么?你的衣服都脫到了大庭廣眾之下、脫到了街上?你到底還有沒有廉恥之心?!人人對你這種藝術仿而效之,那天下就大亂了,人人都不用穿衣服而上街了!我們直接退化到原始社會!……”
葉曉曉啞口無言,頓時矮下去,她輕得像一片飄落的樹葉,在風中抖了一下,然后跌坐在地上。她無力地看著林荳荳趾高氣揚地揚長而去。
12
這一晚上,葉曉曉不能安睡,幸好第二天是非專業課,那個講西方美術簡史的教授是個可愛的老頭兒,從不點名,葉曉曉一覺睡到下午,又是陳小北的電話把她從昏睡中叫醒。
“還在睡呢!”陳小北聽到葉曉曉找不著東南西北的聲音,就知道她還沒起來,“美女就是命好啊,自己還在做美夢,就有我等小人替你南征北戰打江山啊!”葉曉曉連忙笑著解釋,他又接著說,“告訴你件高興的事:那個偉大的策劃已經報上去了,正等著審批呢!”
“啊?這么快?”葉曉曉在電話那頭一驚,終于醒了。
“怎么了?你還不樂意啊?”陳小北聽出電話那頭葉曉曉的不情愿。
“沒、沒,只是……這次玩得太大了……電視臺是傳統媒體,比較保守,對我肯定是持批評態度的……”
“你管它什么態度呢!只要有節目上不就行了!有節目上才有收入!”葉曉曉還想要開口說什么,但腦袋還沒醒過來,大腦正是一片黑洞般的迷糊,她剛張了張缺水的嘴,陳小北又接著往下說,“再說了,娛樂圈是什么?娛樂圈就是見利忘義的圈子!明星是什么?明星就是焦點!不管是香還是臭,只要有人記得就行!你再好,人們忘記了你,你就失去了商業價值!就像那個某某某,裝瘋賣傻地非要上某某節目,還有那某某某,他有啥啊?他就是個屁!卻越罵越紅,現在代言費都是七位數字了!有人念叨就行!哪怕是潑糞,也比你好端端讓人遺忘了好!”
葉曉曉呆呆地看著天花板,聽著陳小北在耳朵邊呼呼地轟炸著。
“你管他是批評還是贊美呢?!這關咱屁事啊?多少人絞盡腦汁想編出點故事出來呢!咱們這多好的機會啊!……只要有人關注,咱就有戲!……
“記住啊,這是一個讓大眾真正認識你的機會,一定要利用好!要表現出你高雅、淡定、知性的一面來……你管它別人說什么?重要的是搶占市場,打出知名度!什么叫知名度?不是知好度,是知名度!這次上節目,標志著你——葉曉曉又往前邁進了一大步啊!緊接著,廣告、代言、電視劇、電影……都來了……”
葉曉曉呆呆地聽著,真的能夠一炮而紅嗎?她想象著聚光燈的追隨,想象著記者們的追捧、想象著粉絲們的尖叫……天花板上突然跳出林荳荳和涂當錯愕的表情,立即讓她感到揚眉吐氣,她一定要闖出一番天地來,讓他們刮目相看,悔不當初!
“一切都在我的運籌之中,晚上,我請電視臺的幾個領導和制片吃飯,——我買單,你過來陪一下他們。”陳小北說到了重點,但葉曉曉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老漢口大飯店,六點,別忘了啊……”陳小北又強調了一次。
“啊?”葉曉曉這才回過神來,“有哪些人啊?”
陳小北說了一次,又笑著補充道:“怎么了?就是幾個朋友!——來不來隨你啊,我可不強迫的!”
“來,來,來,當然來。”葉曉曉聽出他語氣里的不滿,馬上堆笑著回答。
掛了電話,葉曉曉看手機才知道已經下午四點半了,她懶洋洋地爬起來就開始洗漱化妝,正準備出門,夏天的電話來了。他告訴她,奶奶已經醒過來了,可以吃點兒稀飯了,葉曉曉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一邊換鞋出門。
“你要去哪里啊?”葉曉曉帶門的聲音大了點,夏天聽見了,便問。
“出去吃飯,說是電視臺的幾個什么人吧。”
葉曉曉掛了電話,在校門口叫了輛面的,直奔漢口。老漢口大飯店,就坐落在江漢路步行街上,古典的歐式建筑,穿著得體的老式門童給每一位客人敬禮,輕言細語,真正把每一位客人當小姐夫人伺候,葉曉曉從沒享受過的尊貴。可惜她今天是來陪客的。酒桌上的男人,喝的是酒、吹的是牛、談的是生意,但眼光,總會落到女人身上,沒有女人,他們就缺少興奮劑,酒淡了、菜咸了。盡管女人僅僅是女人,就像大菜盤子邊上的花邊,那不是重點,但沒有花邊,就顯現不出菜的檔次、體現不出大師傅的刀工和手藝。今天葉曉曉扮演的就是這個花邊,這一點,她非常明白。
13
六點已過,飯局已經開始了,一桌人觥籌交錯,沒有等她,卻把她安排在2號位置上,她很自覺地坐過去,很客氣很禮貌很誠懇地跟1號人物道歉,抱怨天氣、抱怨塞車讓她來晚了。一桌人哄笑著要罰她酒,她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口。
你干嘛呢?敬酒啊!葉曉曉剛喝了口水,陳小北就向她擠眼努嘴。她只好裊裊婷婷站起來,端起酒杯,向眾貴人一一敬酒。
幾杯紅酒下肚,一天沒進粒米的葉曉曉已經不知東南西北了,頭沉得快要撐不住,眼前人影恍恍惚惚地晃來晃去。可看看酒桌上的所有人,個個都精神抖擻,看來這一圈只是個熱身。
又被拉拉扯扯地干了幾杯。葉曉曉突然覺得,酒客們看自己的目光直露了,在他們的這種注視下,自己好像被剝去了衣服,他們正上上下下地把玩著自己。酒勁噌的一下就竄上來了,葉曉曉捂著嘴跑了出去。
她在洗手間吐了個夠,旁邊面盆前也有個女人在嘔吐。那女人已經吐完了,她一邊洗手,一邊用水澆著池子里的嘔吐物,剛沖干凈,手機就響起來了,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接了,還直說:沒事兒!沒事兒!我馬上就來!說著,用冷水抹了抹頭發,就打起精神出了洗手間。
葉曉曉看得目瞪口呆,難道在職場,女人就非得這樣嗎?她可不想這樣,打定主意后,她布了個局。
稍事休息,葉曉曉回到了酒桌上,兩分鐘后,她的電話響起來了,她爸爸給她來電話了,他生病了,要她送他去醫院。葉曉曉站起來準備走,方處長卻擋住了她: “你爸爸生病了,你去有什么用?我讓司機開車過去,送他去醫院就是了!”
“是啊,是啊,你是抱得動他還是搬得動他啊?”眾人紛紛附和。
這有點不是那么回事了,葉曉曉覺察到不對勁,沉著臉坐了下去。從現在開始,沒有必要跟這群亂了性的男人講什么情面。葉曉曉在心里打定主意。
“葉小姐,我們也是攝影愛好者,我們也喜歡拍美女,我們也想給你拍幾張照片……”說著,方處長一伸手,旁邊的司機把提包拉開,從里面拿出一部攝影機來。
葉曉曉驚得本能地抱住前胸。她這才注意到,已經有幾個不茍言笑的客人在她去洗手間的時候告辭走了。這時手機又響起來了,葉曉曉剛要接,方處長一把打掉了。
“你想干什么?”葉曉曉大聲呵斥。
“我們也想藝術藝術……”說著,方處長已經慢慢挪到她面前,伸手過來仿佛想解她衣服上的扣子。葉曉曉大叫一聲打掉他的手,轉身靠墻站著、護著前胸,她拿眼睛尋找著陳小北,可一眨眼間陳小北也不見了蹤影。
葉曉曉這才感到了深深地絕望,但她是聰明的。她倒退了幾步,強作鎮定,笑著說:
“不是不陪你們,只是,我爸爸生病了嘛,改天陪,行不行?一定把各位陪好。”
“我們都是‘人精’,會被你的這點小把戲騙了?”說著,方處長三步并作兩步搶到葉曉曉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葉曉曉拼命掙扎,閉著眼又踢又打,怎奈絲毫掙脫不了。方按著她的頭,自己兩片油膩膩的肥嘴唇撅得老高,湊上去要吻她的嘴巴,葉曉曉拼命掙扎著把頭向后仰,一邊拿雙手使勁打著他的頭。方眼看自己不能得逞,松掉右手,一把抓住葉曉曉前胸的扣子,用力撕了下去……
葉曉曉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包房的門終于被打開了,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夏天帶著保安沖了進來,他循著聲音,跌跌撞撞地在桌椅間找到了衣衫不整的葉曉曉,她再也顧不得什么了,撲在夏天懷里慟哭起來。包房里的幾個衣冠禽獸一哄而散,保安問要不要報警,葉曉曉無力地擺了擺手。她哭得忘情,夏天一顆心似亂箭穿過,他恨不得長出一百雙眼睛來看看葉曉曉到底傷著哪里了、長出一千張嘴巴來安慰她,可他抱著她,焦急得什么也說不出來。
葉曉曉大哭著,頭抵在夏天胸前,夏天只覺得心里又痛又癢,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葉曉曉貼著他的地方,滾燙得難以形容,他用力地想把跪坐在地上的葉曉曉拉起來,但她如花泥委地,整個人都撲在他懷里。夏天僵硬地站著,一雙手直直地垂著不知該往哪里安放。保安覺察出了夏天的異常,他把自己的制服脫了件讓葉曉曉披上,然后領著他們往外走。
走到樓梯口,人聲嘈雜起來,葉曉曉好像突然被驚醒了,她推開夏天,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她坐在馬桶蓋上,向旁邊隔間的男士要了支煙,雙手抱膝,在馬桶蓋上一邊抽煙一邊默默地流淚。
好笑的是陳小北竟然打來電話,問她安全到家了沒有,說看見她去了洗手間就以為她走了……葉曉曉淡淡地聽他說完,就掛了。如果今天在洗手間的電話不是打給夏天,而是打給涂當的,她可能就成了陳小北請客的一道餐后甜點。思來想去,什么都難免流俗,本來以為自己真是匹千里馬,以為陳小北是個真伯樂,以為他真是賞識她的才干,卻沒想到故事竟是這樣的骯臟,好笑的是自己常常暗暗發誓,等將來出名了,一定好好報答他,哪里知道,陳小北竟然這樣的等不及。
一支煙燃盡了,葉曉曉吐出最后一口煙霧,彈掉了煙頭上聚集的一長串煙灰,站起來,翻開馬桶蓋,將煙蒂扔了進去,然后放水、沖掉。她看著煙頭旋轉著、旋轉著,最后消失在一個無底的黑洞里。
眼淚并沒有流盡,但是這一刻,她要好好地走出門去,這里離家太近了,太陽底下有街坊四鄰的好多雙眼睛。
14
葉曉曉給夏天打了個電話,請他去外面叫輛的士,等在飯店門口——這個點,武漢的的士并不好打。夏天叫好了車,葉曉曉戴著墨鏡出門了,的士直接開到了藏龍島葉曉曉租住的小屋。臨下車了,葉曉曉摸了摸錢包,里面只有幾張十塊的,不夠付車費,幸好夏天搶著付了。
上樓梯時就開始刮風,沒一會兒,傾盆大雨又至了。葉曉曉根本忘了夏天上次來的事,更沒想到這之間的巧合,剛到家,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里,任眼淚像怨氣一樣傾瀉。
夏天站在外面,聽著葉曉曉歇斯底里的哭聲,他不知道該把自己安放在哪兒。他想起上次來這里,他和曉曉度過的那個美好的夜晚,他曾和他心愛的姑娘挨得那么近,心和心挨得那么近,而此刻,她在衛生間哭得撕心裂肺,他卻不知道為什么,他絲毫無能為力,他該怎么辦?他一個盲人能有什么辦法?夏天感到無助和悲哀,老天爺為什么就獨獨不給他眼睛?為什么那么虧待他?!
夏天想起小時候,自己拼命地睜眼睛、拼命地睜眼睛,甚至用手去扒眼皮,想把眼睛睜開看看這個世界,現在,他也有這樣的沖動,只是,他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無功的。他站在小屋中央,手里的拳頭捏得吱吱響,可他能怎么樣呢?他把拳頭捏著捏著,沒有把拳頭捏出水,眼里的淚水卻要漫出來了。
葉曉曉在衛生間里,開著淋浴的冷水,從頭至腳澆著自己,她好悔恨,悔恨第一次的獻身,悔恨后來的懵懵懂懂和欲罷不能,事情一旦開始了,她就身不由己。她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開始了,就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她在里面哭得咽長氣斷,她也恨、恨老天爺對她的不公平,作為女人,虛榮的不是她一個,可為什么偏偏是她受到了懲罰?難道只是因為她的身體出眾一些嗎?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葉曉曉還沒有出來,夏天在外面已經聽不到她的哭聲了,只聽到嘩嘩的水流聲,他擔心葉曉曉在里面出了什么意外,小聲地問:“曉曉,你還好吧?”里面沒動靜,夏天又大力地拍著門,繼續問,葉曉曉聽見了,但不想回答。夏天擔心燃氣泄漏、擔心葉曉曉想不開,他在門外徘徊,他想破門而入,但又猶疑不決,他多少是和這個五光十色的社會有些隔膜的。但是,他又是那么地擔心她,他擔心因為自己的遲疑和猶豫,心愛的人會死在他面前,想了想,狠了狠心,他猛地撞向那扇門,可是門紋絲未動,他在門上摸索著,卻摸到了鑰匙,——這是涂當插在門上的,他唯獨未帶走這把鑰匙,而失魂落魄的葉曉曉也忘了取下來。
夏天摸到這把鑰匙,仿佛摸到了通往葉曉曉心靈的入口,這把葉曉曉無意留在上面的鑰匙,讓他感到臉紅心跳,這一剎那,他暫時忘記了擔憂,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一個潔白無瑕的姑娘,就在這把鑰匙的后面。他右手捏著鑰匙,左手和身體貼在門上,右手捏得緊緊的,手指肚真切地感受到了鑰匙上的凹槽和花紋,甚至由于用力過猛而感到生疼生疼,透過門縫,他聞到一絲特別的芬芳,這種芬芳是奶奶身上沒有的,是女同學身上沒有的,是平時的葉曉曉身上也沒有的,這種芬芳召喚著他。咔嚓一聲,他扭開了浴室的門。
葉曉曉驚叫了一聲,這一聲驚叫讓夏天回到了人間,也讓他循著聲音找到了葉曉曉,他記起自己是為什么而進來的,他在冰冷的水柱下拉起葉曉曉,把她裹在懷里拽出了衛生間,又從床上抓了張大浴巾給她揩身上的水。葉曉曉青春的身體在濕透了的衣服里面呼之欲出,這太不同于自己和奶奶的身體了,這讓他頭昏腦脹、手忙腳亂,葉曉曉接過浴巾,自己揩起來,這讓夏天砰砰亂跳的心稍稍平息了一下。
葉曉曉稍微揩了揩就鉆到床上,太冷了,她現在恢復了知覺。她躲在被單中,窸窸窣窣地換了衣服,然后躺下,看著夏天頭發上的水滴一滴一滴滴下來。
“把頭發揩一下吧。”葉曉曉說。夏天沒有揩,他左右甩動著頭,想把水滴甩下來。一滴水甩到了葉曉曉臉上,她一驚,這個動作太像涂當了,每次涂當洗完澡后,他總只肯敷衍地擦一下頭,然后追著葉曉曉甩,把水都甩到她臉上、身上,葉曉曉總是尖叫著躲閃,小屋子只有這么大,最后躲閃著、躲閃著,總躲到床上來了。
那些甜蜜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才子身邊已換了佳人,只留下葉曉曉獨自傷神。幸好還有夏天陪在身邊,幸好今天還有夏天去解救她,不然……想到這里,葉曉曉不由得在心里生出許多對夏天的感念。
夏天甩完頭發,拉了張凳子在床邊坐下來,葉曉曉打量著他,也許是感受到了葉曉曉的目光,也許是找不到話說,一下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知道我在老漢口的?”葉曉曉打破了沉默,她只是讓他打電話冒充葉之容,并沒有告訴他在哪里。
“我家每年都會去老漢口吃一次年飯,有一個服務員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你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外面和傳菜員講話……”
葉曉曉感受到的已經不是夏天的聰明了,她只是感到慶幸,如果……如果不是恰巧在老漢口,如果她不是給夏天打了個電話,如果那個聲音不是夏天熟悉的……她不敢想象。這一刻,她感到深深地后怕。
葉曉曉努力埋藏在心底的痛楚和迷茫就要決堤,她一個人背負得太久了,她多想找人傾訴一下。她猶豫著,在心里權衡著,夏天像迷霧一樣的黑眼睛看著她,頭發上的水滴欲滴未滴,烏黑閃亮的黑頭發在日光燈下仿佛要滴出墨汁來,頎長的身段,細長的脖頸,一雙纖長的手由于局促而不知該往哪里安放。哦,她差點還忘了,這雙手會調鋼琴,還能在琴鍵上彈奏出美妙的曲子。
她喊了一聲夏天,然后拍了拍床沿,讓夏天坐近了些,她握住他的右手,舉起來端詳著。修長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好,淡淡的靜脈從白皙的皮膚中微微透出來。皮膚細膩,手指肚上卻有五個小小的繭子,葉曉曉知道,夏天是用這一雙手來感知世界的。夏天被她捏得不自在,要從她手里把手掌抽回去。葉曉曉笑了笑,隨他去了。
“曉曉……”夏天再次打斷了她的思緒,“曉曉,你愿意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嗎?”夏天多想在這句話后面加上一句:我會幫你的——但他覺得自己什么也幫不了她,這樣的自卑讓他把聲音低下去。
葉曉曉開始跟夏天講這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從那個愚人節開始、從她第一次給班上同學當裸模開始,講遇到了陳小北,照片傳到網上……以及后來的那個飯局……葉曉曉平靜地說著,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在重復這個故事的時候,她清醒地看見了一個自己,因為虛榮和單純,而一步步走向迷失的怪圈。
夏天靜靜地聽著,一句嘴都沒插,等葉曉曉講完的時候,他久久不能抬起頭來,葉曉曉捧起他的頭,發現他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只是他咬著牙齒,不讓眼淚落下來。葉曉曉再也忍不住,抱著他的頭,放在自己胸前,貼近心臟的地方。葉曉曉淚流滿面,淚水滴到夏天的頭上、臉上,他盡力忍住聲音嗚咽著,葉曉曉忍不住低下頭去吻他的眼睛,滾燙的嘴唇吻著冰涼的眼睛,她閉上眼,這才能漸漸體會到夏天的痛楚。
“曉曉,你為什么要那么做?那樣做,值得嗎?”夏天推開了葉曉曉,仰著頭問她。
葉曉曉沒有回答,她無力地靠在床頭,只覺得很累很累。她的無力誰能體會得到?
夏天抓住了葉曉曉攤在兩旁的手,十指相扣,他抬起臉來對著葉曉曉的臉,葉曉曉看到了他眼里的理解和憐惜,忍不住抽抽搭搭又哭起來。夏天捧起她的右手,吻起來。葉曉曉的淚流得更洶涌了。
夏天的吻是一個生澀而稚嫩的吻,帶著少年獨有的熱情和力氣,他需要葉曉曉教他,葉曉曉把他的手掌舉起來,看著那上面一個一個的小繭子,她用手指一個一個地撫摸它們,然后輕輕地放在嘴里吮吸起來,她的吻里,充滿了憐惜和疼愛。
然后,她引導著他來認識自己。先從頭發開始,從頭皮到發梢,葉曉曉一點也不曾遺漏,她讓夏天的指紋挨著發絲擦過,她要讓他感受到每一根發絲的潤澤和柔順,每一個發卷都是一個迷宮,每一束發卷都是一朵抒情的浪花。
接著是額頭,眉毛,眼睛,睫毛,臉頰,鼻子,嘴唇,牙齒,脖子……額頭上的絨毛在手指肚下滑過,眉毛在眉骨之上,小眼睛,睫毛稀疏,臉頰窄,柔軟而紅潤的小嘴唇,——他感覺到了嗎?像珍貝一樣閃閃發亮的小牙齒,——手指能夠傳達給他的心靈嗎?脖子細而長,下面是鎖骨,那性感的鎖骨,夏天能體會得到其中的妙處嗎?……
盡管手指肚上長了繭,但仍然那么敏感,光滑如綢緞的皮膚,細嫩得如初春剛長出來的樹葉,飽滿的臉頰有足夠的彈性,就像要把手指吞進去一樣……手指觸電了,將夏天的全身燒得滾燙。在這激動的時刻,他閉上眼睛。在黑暗的世界里飛翔,是他最熟悉不過的事了。
一直到十五歲,他都是抱著奶奶睡覺的,他把手伸到那個他熟悉的地方,卻像被蛇咬了一樣馬上彈回來,這太不同于夏天熟悉的奶奶的身體了。
“這是胸……”葉曉曉告訴他。她34C的胸部,自然和夏奶奶干癟下垂的胸部不一樣,白皙飽滿而圓潤的胸部上一點櫻桃紅,小巧而嬌艷欲滴……可惜夏天看不到。
“這是腹部……”滾圓的腹部上一個深陷的肚臍,那是孕育生命的地方。這像極了拉斐爾畫作中的圣母,人們應該像敬畏神靈一樣敬畏這個地方。
“這是……
葉曉曉不過引導夏天欣賞它們、認識它們。她知道,夏天會真正的欣賞自己。
她帶領著夏天的手指從腳趾尖滑過的那一剎那,夏天脫口而出:“曉曉,你是一臺好琴。”
因為這句話,葉曉曉再次抱著夏天哭了。但她不知道,夏天還有半句話未說出來:好琴不是用來在街頭展覽的。
兩個年輕人,因為對對方的憐惜,而互相擁抱著,度過了一個晚上。相安無事地。
盡管這個晚上,夏天徹夜難眠。
15
前進四路的集賢巷里,葉之容為了慶祝夏奶奶要出院和夏天拿到了高級調律師資格證,他大清早就開始忙活,炒了一大桌子菜。刁德安知道有酒喝,湊上去了說了半早上的話。葉之容因為高興,也懶得跟他制氣,就任由他跟著自己瞎扯。
刁德安一直覬覦著葉之容的那家湯圓館,這會兒東扯西拉地又說到那上面了,只聽他說:“……首先要包裝,將來搬遷后,你這湯圓館就要好好裝修裝修……一碗賣十塊錢,賣一碗賺一碗,也不枉你做得累死啊……“
葉之容一邊嘩啦嘩啦打著魚鱗,一邊反問:“一碗十塊錢?我倒想呢!那賣給誰啊?你買?”
刁德安被他嗆住了,但他鍥而不舍,卷土重來,又說:“……包裝……就像我老婆上次去吃的那個夜總會……首先給湯圓點上紅點,看起來很是性感,還色香味俱全吶!然后,請一批文化名人來寫文章、搞宣傳,你這個湯圓館呢,也要改名字了……就叫咪咪湯圓館……這個我小兒子在行啊,他就有一批朋友是文化人……”
葉之容把魚和刀都一丟,抬起頭來反問了刁德安一句:“我好好的賣湯圓不好,你偏要讓我去賣人?”(完)
(選自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 )
責任編輯:李 娟
投稿郵箱:5358328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