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墨西斯的眼淚

為什么言語會成為殺傷力如此重的武器?

是因為人都有冷酷的控制愛自己的人的本能吧，知道自己的言語會給人造成這樣大的影響，于是更加肆無忌憚地運用起自己的特權來。

這是一個不太輕松的故事。

涅墨西斯的眼淚Chapter 01.

歐子奕被調到這所監獄工作已經有兩個月了。

這所監獄是一所中等級別警戒程度的監獄。規定獄警巡監的時候不準帶槍，只能帶電棒之類的東西。

歐子奕是犯罪心理學研究生畢業，本來是在市公安局工作，但是因為兩個多月前的人質事件，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波動，于是被調離了原來的職位，來到這所監獄工作。

市監獄的領導知道這工作地點很偏僻，對于一個妙齡女孩來說條件比較艱苦，所以盡量安排些很輕松的工作給歐子奕做。她主要從事的就是給犯人進行心理輔導，并且寫一些關于犯人心理狀態的研究報告。

才來到這里不到兩個星期，她就和男友爆發了爭吵，原因在于男友認為她應該好好跟警局的領導承認錯誤。在人質事件中開槍是不對的。但是她堅持沒有錯，人質在她到達的時候已死了，她開槍是迫不得已的。

“我看你就是被犯人激怒了，于是才開的槍!”夏光磊怒道，“你就不能把他的生命交給法律嗎?”

“我當時有擊斃他的最佳時機。如果放過他。可能會犧牲其他的同事!”歐子奕也毫不示弱。

這樣的爭吵，讓他們的關系雪上加霜。在歐子奕調離崗位不久，她也和相戀多年的男友分手了。

她和夏光磊是在公安大學認識的，兩個人從大二就開始相戀，之后夏光磊去工作，她去讀研究生，畢業之后又在一個警局工作，本以為難得有情人在一起了，結果五年的戀情就這樣結束了。

歐子奕努力忘卻傷痛，將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工作當中去。她所在的監獄犯罪心理研究小組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名上了年紀的老警察，他們都不太認為這位小姑娘能熬得很長時間，私下開玩笑說她沒準過了半年就哭哭啼啼回警局交深刻檢討，然后求著調回去了。

“從執法警察變成司法警察么……”研究組的組長老李這樣說，“你需要的是多多觀察，收集資料。”

歐子奕知道這些老警員對自己的不信任，也感覺到了周圍同事知道她單身之后雀躍的心態，這兩樣都讓她煩不勝煩。她寧愿把注意力都放在最近重點負責的幾個犯人身上。

她負責的有個犯人叫呂展鵬，今年四十二歲了，是一個因為故意傷人罪而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的犯人。他過去受過很不錯的教育，入獄前曾經還是一家私營小廠的老板，他在服刑期間表現不錯，監獄領導正討論給他減刑。

這段時間正是他關鍵的考核期，歐子奕非常留心他的各種狀況。據她觀察，這名犯人心理狀態比較穩定，工作也很賣力認真，也非常注意在空余時間吸收知識，她認為他改造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另外她注意到犯人還有個女兒，經常過來探監。可能也給予了他很大的精神支持。

犯人的女兒叫呂輕歡。今年讀高一。是個嬌小可愛的女孩子。歐子奕對她非常有好感，因為她總是在探監的時候，拿著話筒輕聲和父親報告最近的學習情況，或者和他說一些非常有趣的小事情。她長得很像她父親，每次都是穿著市一中的校服來看她爸爸。市一中是重點高中，穿著這身校服來看呂展鵬，給他帶來了無比的榮耀。雖然他正在監獄里服刑，但是他的女兒在市一中上學!

“嗨。你又來看你爸爸啦?”歐子奕友好地和小姑娘打招呼。

“你好……警察姐姐。”呂輕歡以前沒見過這個漂亮的女警，她想了想還是稱呼她為“姐姐”比較合適。

“幾乎隔一個星期就來一次，真的不容易啊。”歐子奕想起自己還沒自我介紹，然后笑笑說，“我叫歐子奕，是新來這里的警察，你回市區的話要不要跟著我們的大巴一起回去?”

呂輕歡坐上了獄警們專用的大巴之后有點不自在，但是她非常慶幸旁邊坐的是這個年輕的女警。

歐子奕發現這個女孩子很安靜也很害羞，但是舉手投足非常多禮，她好像不愿意虧欠別人什么，接受歐子奕這點饋贈非常不安。

“雖然不應該那么快透露給你，不過你應該保守這個秘密哦。”歐子奕想了想，悄悄對她說，“如果你爸爸最近表現得好的話。可以獲得減刑的機會哦。”

“真的?”呂輕歡眼睛一亮。

“嗯，雖然領導們還在商量……這里面肯定有你的功勞呢。如果能獲得減刑的機會，沒準今年年底你爸爸就可以回家和你團聚了。”

“啊。真叫人高興……”呂輕歡眼睛一紅。幾乎掉下淚來。

歐子奕想這個品學兼優的孩子肯定內心承受了很多。所以才會比同齡人顯得更加敏感和早熟，她不禁有點憐憫她。坐在她旁邊仔細打量她，只看見她那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努力壓抑住即將溢出的液體。

涅墨西斯的眼淚Chapter 02.

周五能夠回家，然后好好在家里睡上一覺。歐子奕在城里和父母合住，醒過來的時候就能聞見媽媽煲湯的香味。

“你和夏光磊到底怎么回事?”媽媽不止一次這樣問她，在她眼里，女兒被從警局調到那種偏僻的監獄工作已經是晴天霹靂，加上相處多年的男友又分手——她已經能想象女兒在那個滿是臭烘烘的犯人的地方，只能和獄警談戀愛，然后一輩子也別想回城里來。

歐子奕不想聽父母這樣漫無邊際的想象，但是她無力反駁，女人過了二十五歲好像就只剩下嫁人這個人生大事了。

客廳的電話響了。歐媽媽接了電話幾乎要歡呼起來：“小奕!你的電話!”等歐子奕出房間之后，她不忘加了一句“是夏光磊打過來的”。

分手兩個月，夏光磊還是第一次打電話來，歐子奕也覺得心有點撲撲跳。她接過電話努力平靜地說：“你好。”

“是子奕嗎?”夏光磊不再叫她“小奕”了。但是又仿佛不方便直呼其名。他發明了這樣的新稱呼，“想問你點事兒。”

“什么事情?”一聽他這個公事公辦的口吻，歐子奕知道他是要談工作方面的事情了。夏光磊每次一談到工作，總是像切換模式一樣，換上一種和平時說話完全不同的語氣和語調，好讓自己快點進入角色狀態。

“那個，有個叫呂輕歡的女孩，你認識嗎?”

一聽到呂輕歡這個名字，歐子奕還不太能反應過來。她覺得名字好像在哪里聽說過。

“她父親在你們監獄服刑，她經常去看望她父親的。”

“哦哦。想起來了。”歐子奕想起周五和她一起坐車回來的那個小姑娘了，“我記得她，怎么了?”

“她失蹤了。我聽監獄的人說她周五下午去探監回來是和你在一起?”

“她是和我一塊坐我們的大巴回城的，怎么了?”

夏光磊在那邊嘆了口氣。說：“可能還是要麻煩你過來一趟。”

周六早上十點五十分，小區樓下已經停了警車，很多居民都在外面議論紛紛。夏光磊在樓下沖她招手。然后帶她上了六樓。六樓三單元的那戶人家鐵門大開。等歐子奕伸頭進去一看的時候，不禁嚇了一跳，里面客廳的地面有血跡。地面紛亂地散落著雜志、衣服，還有各種各樣的居家用品，比如牙膏和杯子之類的。歐子奕甚至還在地上看到一本高中的數學習題集，已經被抓壞了，封面脫落了一大片。

這可怕的場景，讓人一看就以為是遭遇了搶劫，但是夏光磊淡淡地說：“這戶人家的女兒把媽媽刺傷了，然后跑掉了。”

“難道這是……”歐子奕突然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就是呂輕歡的家，那個刺傷自己母親的人就是呂輕歡。”

歐子奕有那么一瞬間感覺到窒息，那個長長睫毛下壓抑著淚水的女孩，她不能將此情此景和那個女孩聯系到一塊。

夏光磊冷淡地說：“你又被別人影響到情緒了吧?好好回憶一下，你到底和呂輕歡說了些什么?她為什么有這樣的舉動?”

“你的意思是我?是我導致的?”歐子奕立刻被激怒了，她原本的郁悶一瞬間爆發，“你不過是和我來了解情況的，憑什么就下斷言是我導致的?”

“我聽說那女孩經常去看她父親，一直都沒有事，怎么你一來就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的意思還是說我引起的了?”歐子奕覺得夏光磊很自以為是，他以前不過是她的男朋友，不是上級，現在他連男朋友也不是，憑什么毫無根據指責她的人生?再說。從執法警察變成司法警察，她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其實那個女孩子平時跟她媽媽關系就不好啊……”旁邊一個大嬸的小聲插話打斷了他們的對峙。夏光磊循聲望去，是住在樓下的一戶人家，一個略胖的中年婦女將門打開一條縫探出個頭，可能已經偷看他們很久了。她背后突然出現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男人，不耐煩地要將門關起來：“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干什么?”

夏光磊走下樓示意他們開門，“配合警方調查是應該的。這位阿姨。你說他們關系不好?”

“是啊……平時老吵架，經常半夜三更鬧得人不得安寧。剛開始我還以為那個女兒是收養的，后來我們才知道居然是親生女兒。她們大概是十年前搬過來的吧，小女孩挺可愛的，那時候五六歲大小，見我們都會打招呼，還經常和小區的小孩子玩。不過她回家經常挨揍，她媽媽說她太淘氣，老是玩得忘記回家，后來她長大之后就漸漸不出門也不下樓了。”

“她們平時吵架是因為什么起沖突的?”歐子奕忍不住問。

那阿姨皺眉想了想：“說不上吧……感覺很小的事情都能吵起來。上次我記得好像是她女兒將一些廢棄的舊紙箱拿下樓去扔了，回來就和她媽媽吵了一架。她媽媽說她浪費，不知道節儉，明明父親還在坐牢，里里外外靠她，還不知道怎么節約……”

“她母親是干什么的?”

“銀行里的中層吧，收入應該還算不錯……”那個阿姨皺了皺眉頭，“但是她和她女兒關系真的不好。起初我們并不知道她男人坐牢的事情。但是她在她女兒小時候每次打女兒的時候，都瘋狂地叫著‘你去你牢里找你爸爸吧’，久而久之，我們都知道了。”

那阿姨身后那個看起來像她丈夫的男人也開口了：“她媽媽脾氣不好，不過她女兒脾氣也很倔，反正別人家的事情我們不好說什么也不好評判，清官難斷家務事嘛。”說著就示意他老婆快點進屋里。

歐子奕和夏光磊看著那兩個人關上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夏光磊看著歐子奕，然后整理了一下情緒，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你回憶一下，她最后見你的時候，有什么表現異常的地方嗎?她刺了她媽媽之后就失蹤了。”

“我只是告訴她。她爸爸有可能獲得減刑。”歐子奕直直地盯著他，眼睛有點紅了。

“如果對于一個經常來探望父親的女孩來說，這種話都是刺激的話，那我真不知道要說什么才能安慰她。”

“喂……我不是責怪你……”夏光磊有點掛不住了。

“在你眼里，早就認定我做什么都是不對的吧。”歐子奕抬眼看他，補充了一句：“所以我很慶幸和你分手了。”她轉身走進呂家的房子，留下夏光磊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為什么……為什么會演變成這樣?他因為這個案子叫她出來……其實都是借口啊……為什么他就不能正確地表達出他的情感呢……

涅墨西斯的眼淚Chapter 03.

歐子奕躺在床上睡不著。她想起白天去過的那個滿地是血的現場，就在那個亂七八糟的客廳旁邊，是呂輕歡的房間。

呂輕歡的房間非常干凈整潔，白色的書桌旁邊是白色的書柜，上面整整齊齊碼了各種書籍。最靠近下面的是她的學習參考書，再往上一點就是世界名著和一些文藝書籍。但是他們還是在她書柜下面的小抽屜里找到了幾本中學生喜歡看的漫畫書。那幾本漫畫書被她用書皮小心包好，和自己的日記放在一起，鎖進了她的小抽屜。如今小抽屜的鎖已經被撬開了，這也是她們母女之間沖突的導火索。

據說呂輕歡的母親是被呂輕歡用鋒利的小刀刺破了脖子，血流不止。她被送到醫院的時候情緒非常不穩定。大喊大叫說女兒要殺了她，還說她女兒繼承了她父親的血脈，將來是一定要坐牢的。

警方查不到那個女孩跑去了哪里，他們也暫時不想驚動她的父親，因為考慮他情況比較特殊，怕影響到他服刑。

歐子奕以前仔細研究過呂展鵬的案卷。他以前曾經是投資辦過一個小廠，但是因為與合伙人意見不合，最后就刺傷了合伙人，導致他落下終生的殘疾，他自己用所有的財產賠償了受害者，也進了大牢。

根據法庭上給的判決書，呂展鵬對于合伙人的傷害是蓄意的，有計劃的，而且在公共場合進行，所以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但是根據他所說，是那個合伙人騙取了他的投資，讓廠子最后負債累累，他吞不下這口氣才實施的報復。

“他是這樣的人嗎?”歐子奕回憶她平時見過的那名犯人，突然覺得他和呂輕歡其實有某種相似之處：他們做事情都非常細致認真，對人都非常多禮，你平時說話大聲一點，都仿佛會驚動到他們。但是這樣的人，從外表上看無論如何都不是會實施暴力犯罪的人。

周日起床她覺得氣悶，便去外面走走，走著走著就不知不覺走到了市一中。

她以前高中也是在市一中念的，想起緊張而激烈的高中學習生活，她感到非常的懷念。剛好看見正在晨練的以前的班主任蔡老師，她有點害羞地和她打招呼，仿佛自己還是高中時候的小女生。

“我聽說你讀了研究生了，真不錯!”已經五十歲的蔡老師依舊神采奕奕，“工作還順利嗎?”

歐子奕有點尷尬，她不善于說場面客套話，想了想回答說：“工作和讀書差別很大。”

蔡老師自然也聽說過前段時間那個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聞。歐子奕擊斃歹徒后面色蒼白提著槍走出來的照片上了報紙的頭條。有些人指責警察不負責任沒有搶救到人質，有些人也贊美這個女警當機立斷擊斃歹徒，但是她從公安戰線黯然離開也是一個事實。

蔡老師從以前歐子奕的高中同學中聽說她去了監獄當獄警，她拍拍歐子奕的肩膀說：“你永遠是我作為老師的驕傲，孩子。”

歐子奕突然心頭涌上熱流，垂下眼簾努力壓抑住即將涌上來的淚水。她想起了呂輕歡長長睫毛努力壓制住淚水的樣子，不管是前段時間救不下那個人質的事情，還是和男朋友分手的事情，還是昨天遇見呂輕歡傷人的事情，生活似乎總是讓她喘不過氣來。

當獄警心理壓力是很大的，你不但要幫助那些犯人，其實更多時候，你需要關愛的對象，也許就是那些穿著制服的獄警……她來監獄報道的第一天，監獄長是這樣對她說的，她現在終于能明白他說的話的意思了。

緩解了一下情緒后，她想起應該問蔡老師一些信息：“老師，你認識一個叫呂輕歡的孩子嗎?”

“哦，她是高一隔壁班的學生。我當過她們班的任課老師，怎么了?”蔡老師有點疑惑。

“說說看你對她的印象。”

“功課不錯，看得出她很努力。總覺得她是在憋著一股勁在學習，并不是那種天分極高的學生，努力的話將來考個一本還是可以的。”

“她平時和同學相處得怎么樣?”

“我不是她班主任了解得不多，她是有幾個要好的朋友，經常會和那幾個女孩子說說話，你需要了解的話，周一的時候我可以帶你去見她們班主任。”蔡老師說。

她表示了對高中時候的班主任的謝意之后，默默離開了她就讀過的高中。走著走著，她忍不住給夏光磊打了個電話。問問他找到那孩子沒有。夏光磊對于她的電話非常意外，這回他斟酌了一會。小心地回答：“還沒有找到，但是有些東西你會感興趣的。”

這樣的借口夠自然了吧?話筒那邊聽見她沉默的呼吸聲，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吧。”她回答。

警方還是沒有找到呂輕歡的下落，但是翻出了她的日記本。日記本里記錄的都是一些非常稚嫩而且細膩的話，每篇日記最多就幾句話，比如“今天上體育課了，我例假來了好疼，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同桌中午的時候給我提來了她媽媽做的紅糖雞蛋水，我非常感激她”，又比如“我媽媽今天又罵我了，她說爸爸害了她上半輩子，我害了她下半輩子，其實我覺得，爸爸當年投資失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許，和媽媽這種動不動就要死要活的心態有關吧……”“媽媽說，如果我不好好對她，那么她就白活了這一輩子。不過她經常趕我走，說叫我去找爸爸，每次我要走，她就求我回來。我每次去看爸爸都是偷偷去的，我覺得爸爸在里面其實挺開心的，至少比我開心”，還有就是“媽媽去找我班主任了，說了我爸爸坐牢的事情，這下班主任也知道我有個坐牢的爸爸了。媽媽希望得到同情，可是她為什么不想想這樣一說，我在學校將落入一個什么境地”…………

過得真辛苦啊……這孩子……

夏光磊嘆了口氣，然后鼓起勇氣說：“我很抱歉跟你說了上次的話，看這些，她和她媽媽的沖突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覺得你應該看看最后一頁，那個是她和她媽媽的最后的沖突。”

歐子奕翻開那本沉重的日記本，看到了最后一頁，她沒想到最后一頁寫的話語比以前那些簡單的句子要細膩多了：“我今天遇見了一個很好的人，那個人很高，比我高很多，非常漂亮。那個人叫我上車，然后說了一些非常動人的話語，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懂得體貼別人的人。那一瞬間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在別人面前哭。第一次有人這樣關注我的內心，我非常感動，我真想對那個人說，讓我和你一起走吧，讓我追隨著你!”

“后來聽說她媽媽以為她認識了什么壞人要遠走高飛了吧，說了很多很難聽的話。”夏光磊靠在門框上說，“她說的‘那個人’，是不是指你?”

歐子奕覺得如鯁在喉，痛苦無比。她第一次覺得愛和關心也是那么沉重的東西，可以成為壓碎這個世界的最后一根羽毛。

“她媽媽今天突然又改口了，說她女兒是不小心削水果弄傷她的，她女兒可是個乖巧的孩子。”夏光磊再次嘆氣，“可是她進醫院之前那么一鬧，驚動了媒體，大家都在爭著采訪這起‘親女弒母’的新聞呢。”

“你們警方可不輕松，封鎖這些報道很不容易吧。”歐子奕沙啞著嗓子說。

“即使是使用化名。她還能回到之前的生活里去嗎?”

“她的生活早就七零八碎了，她有個表演欲那么旺盛的母親。”夏光磊受不了，“你沒有和她媽媽溝通過，真的是非常難纏的一個人。她隨時好像都要把所有的情緒傾瀉為快，不管對象是誰，光是給她做的筆錄她就前后修改了好幾個版本。我現在都懷疑是不是她女兒真的是削水果弄傷了她。”

“能不能盡快找到她?”歐子奕懇求，“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會，萬一遇上了壞人……我不敢想象她會變得怎樣，還有在監獄里服刑的她的爸爸會變得怎樣……”

“我盡力。”夏光磊擔憂地看著她，“你太容易受別人情緒影響了，你真的能在那個地方工作下去嗎?”

“你又開始懷疑我了。”歐子奕扭頭搖搖晃晃地走掉了，她的背影看起來非常疲倦。夏光磊第三次嘆氣，他為什么只能用這種方式和她見面?為什么每次都會增加她的痛苦?難道她說的沒錯，和他分手是一件正確的事情?

涅墨西斯的眼淚Chapter 04.

周一開始上班。歐子奕坐著大巴回監獄之后，聽說了一個讓她非常震驚的事情：呂輕歡又出現了，但是這次刺傷了兩個中學生后逃跑了。呂輕歡就像是中了某種魔咒一般狂性大發，難道犯罪也是一種遺傳，能在某一個時機在體內顯現出這種基因特征?

“這個事情不要告訴呂展鵬。”老李也聽說了這件事情，他叮囑歐子奕說。

“也許呂展鵬比較了解他女兒?”

“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告訴他!”老李嚴厲地說，“我已經聽說了你周五的時候和他女兒有過接觸的事情了。”

歐子奕臉色一變，老李緩和了語調說：“我的意思不是說怪你。只是有些時候說話做事。我們是無法預料到后果的，或許不作為會更好。”

“我只是安慰她，說她爸爸表現很好可能得到獎勵的事情……”歐子奕嘴唇有點顫抖，這個世界為什么發生了事情，人們總是喜歡找到一個就近的人做替罪羊呢?如果不能制造出理由來會活不下去嗎?

“你去市里去協助他們尋找呂輕歡吧。今天他們那邊有個姓雷的警察請求你的幫助。”老李咳嗽了一聲，“我知道你肯定很擔心那個女孩。我聽說你原來在警局曾經做過和犯人談判的工作，你可能能幫幫她。”

“我現在是司法警察了，不再擔任執法部門的工作。”歐子奕冷冷地回敬他。

“你就當代替我們監獄去了解一下犯人家屬的情況吧，就當是為以后課題收集資料?”老李知道得罪了這位姑娘，尷尬的哄了幾句之后讓她回城里了。

其實歐子奕是希望能夠回到城里的，她比任何人都擔心呂輕歡。

在醫院看見了那兩個被刺的中學生，是比呂輕歡低一個年級的女孩。她們還沒有從驚嚇中完全恢復，手臂上有好幾處傷口。其中一個哭泣著對正在記錄的夏光磊說：“我們不認識她，她突然沖上來舉著剪刀就刺我們……”

另外一個哭著說：“那個女生好可怕，一邊刺著我們還一邊求我們幫幫她……”

“我一定會起訴她的!”家長憤怒地叫著，“我聽說她還刺傷了她媽媽!這種喪心病狂的小孩應該被送進監獄槍斃!”

歐子奕在門口外面看著，一回頭發現拐角處藏著兩三個和呂輕歡年紀大小一樣的女孩。她們一看見歐子奕過來，立刻嚇得跑，歐子奕急忙追上去，一手一個將她們拉住：“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是那個刺傷人的女生的同班同學……”其中一個女孩畏畏縮縮地說，“聽說了這個事情不敢相信，就過來看看。”

“小歡平時根本看不出是這樣的人啊……”另外一個眼圈有點紅了，“只不過有時候喜歡在草稿紙上寫些小東西，但是從來沒覺得她是那么暴力不講理的人啊……會不會搞錯了……”

歐子奕說：“那你們能不能告訴我她平時是一個怎樣的人?”

涅墨西斯的眼淚Chapter 05.

同學口中的她，鄰居口中的她，老師口中的她，媽媽口中的她——像拼圖一般。呂輕歡這個女孩漸漸在歐子奕的腦子里立體起來。

呂輕歡是個嬌小瘦弱的女生，還沒滿十六歲。她老老實實穿著學校的校服，寬大的運動衫淹沒了她小小的身材。她每次早上都習慣有點胃痛，班上的同學都知道她有這個毛病。后來才知道是她媽媽強迫她在家里吃完她做的雞蛋羹再出門。同學們很羨慕她有個給她做早餐的媽媽，但是不知道她消化不了雞蛋羹，于是早上她總是胃疼。

軍訓的時候，學校命令高一的學生都必須去距離市區很遠的軍營里去訓練。呂輕歡非常快樂，表現很積極，到軍訓的最后一天，她媽媽出現在了軍訓的現場。她要來看她女兒訓練的場地。大家都很羨慕。因為只有她的家長大老遠來了，但是呂輕歡看起來很痛苦。

她媽媽的的愛強勢而野蠻，總是給她帶來不能言語的痛苦。她不能說，說不清楚，也不明白為什么所謂的愛會給她帶來那么大的痛苦。

媽媽的言語總是那么準確而有攻擊性，她恨自己的遭遇，恨自己的負擔，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不幸的遭遇。她怪罪到呂輕歡頭上，如果不是她，也許她就可以輕松改嫁，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許平時就不用那么忙，如果不是她，也許事業就能上一個高峰。

這個我完全能夠理解啊……歐子奕嘆氣，上次的人質事件不就是這樣的嗎?雖然人質在她到達之后已經死了。但是媒體或者領導。包括夏光磊都隱約覺得如果不是因為她，就不會有這樣的后果。所謂的后果，就是她開槍擊斃了一個極度危險的罪犯，因為如果她不開槍射擊他，那么被射擊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她幻想自己可以斬斷和這個世界的一切聯系，然后就能飛黃騰達。”呂輕歡有一次忍不住和好朋友說，“但是歇斯底里的發作過后。就會輕聲細語地討好我，表達她濃厚的愛。”

她朋友聽得目瞪口呆，最后安慰她說：“你爸爸出獄之后就好了，你媽媽是太孤單了沒有安全感。”

“是啊……出獄之后……”

就在周五那天，她抑制不住興奮給好朋友發了條信息：“我聽一個漂亮的女警說，我爸爸也許會獲得減刑。”

“太好了，這樣你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善良的朋友說。

——“你要是考上大學就可以離開家了。”另外一個朋友這樣說過。

再一次劇烈爭吵。她終于忍不住說了這句話。她媽媽憤怒地叫著：你想離開我了是不是?你覺得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考到外面去讀大學就背叛我了是不是?好啊，我辛苦一輩子，以后要落得個孤苦伶仃是不是?你這個小畜生!要沒有我的話你真的連街邊的乞丐都不如……

你能想象的或者不能想象的殘酷的話，都可以從她嘴巴里說出來。

呂輕歡咧嘴笑了：“我知道為什么爸爸坐牢了，就因為家里有你這樣的人。”一個耳光打過來，她媽媽被徹底的激怒了。

——“我就是不懂，她媽媽收入還算不錯，為什么非要把日子過得那么凄慘呢?”鄰居這樣不解。

這是一種悲劇的命運循環吧。歐子奕心里想，一旦她給自己做了這樣悲慘的設定，她總是忍不住在要遠離這個軌道之后重蹈覆轍，回到這樣的循環才能獲得安全感。這種心態說出來很難理解。但是心理學上卻司空見慣。為什么有些人開車總是在一個轉彎處出事?為什么人總是犯同樣的錯?這就是一種悲劇的循環，他潛意識里選擇了這樣的循環，然后就歸結成為命運。

——“呂輕歡其實喜歡文科，但是她說高二之后要選理科。”班主任說，“真的很難理解。她說理科以后就業更好，她考慮得倒是挺現實的。”

“她平時功課還算中上，但是絕對不是拔尖。上課的時候她喜歡開小差，好像想著什么眼淚就要出來了一樣。”任課老師這樣說。

現實嗎?歐子奕想。有什么現實比讓自己過得好更重要的呢?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等到了某一個階段之后她就無法前進了。這個女孩子身處的境況比她服刑的爸爸更讓人無奈。歐子奕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救贖她。

呂輕歡還是會在城里的某個角落里出現，她繼續襲擊著無辜的路人，有女人，有孩子，還有老人。媒體關于她的報道越來越清晰，有人斷言她精神方面出現異常，這種行為完全是精神病人的舉動。也有人說她即使刺傷了人，因為未滿十六周歲，也不會被作為刑事案件判刑。

她像是蟄伏在城市角落的某種已經野性化的動物，站到了這個社會的對立面。

“我終于成為了，我媽媽希望成為的那種人呢。”她笑著對一個縮在角落里的女人說，然后狠狠砸下一記碎磚之后跑掉了。

女人在醫院里縫合額頭的傷口的時候憤怒地對警察說：“我要見這名犯人的母親!”

不不，其實她媽媽根本不希望她成為那樣的人。她希望她過得幸福、安康，所以拼命工作給她買齊所有需要的物品。她內心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好的啊，但是為什么嘴巴里每次說出來的話都是逼迫著她女兒往更壞的深淵里走?早就在她沒有覺察的時候，她那外表柔弱的女兒的心，已經被她推入到一個冷酷無盡的世界里了。

呂輕歡無力反抗，不能抵抗，她只能接受她那強大的母親給的所有設定。

她說過她將來一定沒出息、沒良心，要和她爸爸一樣，不管她怎么努力，還是無法掙脫這樣的命運設定。因為她母親相對于她來說，過分強大了啊……

夏光磊想起了當初歐子奕瞪著他的發紅的眼睛。他知道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通病，心里想著那個人的好，嘴巴卻數落著那個人的壞。為什么?為什么言語會成為殺傷力如此重的武器?是因為人都有冷酷的控制愛自己的人的本能吧，知道自己的言語會給人造成這樣大的影響，于是更加肆無忌憚地運用起自己的特權來。

呂輕歡的媽媽在醫院里哭泣，她對著所有人說她女兒的好處。她說她是個特別懂事的女孩，從來不亂花錢，也從來不會晚歸。她交的朋友都很正經，雖然自己曾經無情地剝奪過她交朋友的權利。她希望每一個被她女兒刺傷的人都原諒她女兒，所有的錯都是她女兒的錯。她刺傷人都不是刺到要害部位，她內心絕對不是想傷害別人的。

“我覺得和你教育沒有關系，你女兒本性就是這樣的人。”一個被刺傷的婦女冷酷地回答，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看法，“她就是一個社會認知方面有缺陷的人，她是個十足的惡棍。”

這位婦女并不是心理學專業。也許從什么雜志上看到了“社會認知缺陷”這樣專業又新鮮的話來，然后立刻引起了很多人的崇拜和共鳴。她其實根本不知道判斷一個人認知缺陷的標準是什么，手段是什么，她只是個人認為那個人認知有缺陷，于是那個人就認知有缺陷了。

她被呂輕歡刺傷了手臂，一共三個口子，最大的半徑有兩點五厘米，她對著鏡頭指著自己的傷口為自己的論點尋找論據。

“這是一個社會認知有嚴重缺陷的女孩!應該被抓起來隔離!”她大聲宣布著自己的觀點，周圍的人羨慕地看著她，羨慕地看著她的傷口，仿佛恨不得自己也有這么一個傷口，然后能說出這樣又酷又炫的話出來。

為什么?為什么她要這樣不停地傷害別人呢?歐子奕看見新聞之后痛苦地捂住了臉，難道她真的有反社會人格嗎?

她好像覺得那個女孩身邊的糧食越來越少．因為她襲擊的人傷口也越來越輕，她漸漸變得難以逃脫，她很快就會被警方抓住。

已經過去三天了，歐子奕覺得仿佛過了一個月那么長。她心神不寧，不敢去見呂展鵬，本來她對他有固定的談話時間的，但是她都盡量不接近他了。她會經常給夏光磊打電話，問他到底找到呂輕歡沒有。夏光磊說他們在總結她活動的規律，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她了。

第四天中午，她收到了一封信。

信件是從本市發過來的，沒有署名。她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這種傳統的信件了，上面的落款是“歐子奕姐姐收”。打開里面。只有一張從作業本撕下來的紙，上面寫著一行字：“知道監獄里有這樣溫柔的你，覺得其實坐牢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是嗎?是幸福的事情嗎?比呆在自己親生母親那個愛的漩渦中心還要幸福嗎?這就是你不斷襲擊路人的目的嗎?

歐子奕手在顫抖。傻孩子。你知不知道進了這里的人，之后要面對的是要重新拼湊起來的人生啊?你的人生還如此漫長啊!

下午四點，夏光磊給歐子奕打來電話，簡單地告訴她呂輕歡因為襲擊了一個醉漢，被他從三樓推下去。她重重摔在地上的時候，地上一根廢棄的老式電視天線刺穿了她的肺部。

“搶救無效，死了。”夏光磊說。

爸爸就要被減刑了，很快就要回來了，請忍耐到那個時候吧。

——對不起，我已經無法忍耐到那個時候了。

傻孩子……歐子奕淚如雨下，你為什么不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你那個封閉的狹隘的充滿了漩渦的小世界之外，是更大更廣闊的世界。你可以選擇走更遠，可以選擇讓你幸福的事物，你為什么要活在那強大的陰影之下，最后居然認為監獄才是你最好的歸宿。

——媽媽說過的。我和爸爸是一樣的，不是嗎?呂輕歡疑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不是的……不是的……歐子奕想擺脫她那疑惑又迷茫的影像，但是那孩子似乎就在她身邊，她無法自拔。

涅墨西斯的眼淚Chapter 06.

“今年的課題，我想做服刑人員的家庭方面的研究，”歐子奕嚴肅地對老李說，“我們眼光不僅應該落在服刑人員服刑時候的心理狀態，還要關注他入獄前的家庭影響，以及入獄之后對他家庭的影響。”

“你這個屬于社會心理學的范疇，可能不太符合我們監獄的課題范圍，要申請資金比較難。”老李說。

“我知道，但是我認為可以試試，”歐子奕說，“不是每個家庭都像雜志上面寫的一樣，能在家庭人員服刑之后能一直堅強地走下去的。不光是服刑人員。他的家人要承受的心理壓力也非常巨大。而且這種影響是互相影響的，反過來也會影響服刑人員的表現。”

“對了，今天正式決定給呂展鵬減刑，你們說要不要告訴他女兒的事情?”老李說，“這個任務交給小歐吧。”

“不能瞞一輩子啊，他會問他女兒怎么一個多月都不來看他了，他最近非常疑惑這個事情。他妻子精神狀況還不穩定，也不能和他通話。”另外一個獄警說，“說和不說，都是讓人為難啊。”

“最后你來決定吧。”老李看她。

歐子奕抿緊了嘴唇不做聲。

窗外藍天白云，天氣非常好。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季節，提醒著人們這個世界的美好，即使是高墻內的人也會感覺得到。

歐子奕整理整理制服，輕輕拍打著自己手臂上“司法”的標志。她其實并沒有把握處理好這個事情，但是她必須員要面對。她的責任就是幫助那個剛剛獲得希望的男人，如何再次面對黑暗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