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幽靜的庭院里。只有風過珠簾的聲音,琉璃的珠子成串碰撞,發(fā)出悅耳的聲響。剛洗過澡,一屋子的玫瑰水香味還沒有散去。宮女一邊梳頭一邊對我說:“剛才老佛爺那邊差人來傳話,說要姑娘午后到御花園去,姑娘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了。”
我頓時激動起來,“終于找到了!”看著鏡中的自己,云鬟霧髻,衣飾華麗,像極了古裝劇里的女明星。即便穿越過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總還是看不夠,偌大的紫禁城,從自己到別人,從花草到建筑,依然覺得新鮮而且興奮。
午飯過后,我立刻去了御花園。
傳說中著名的女強人慈禧太后其實還蠻溫和的,尤其是對我,有時候比我那壞脾氣的奶奶還慈祥可親。我過去行了個禮,“民女索綽羅·穆欣見過老佛爺,老佛爺吉祥。”名字、身份都是幫我穿越的人給安排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起身吧,穆欣。前些天你說想找一個耳后有跟你一樣玉蘭花胎記的人,哀家已經找到了,他就在那邊。”我一看,白楊樹下,一個神情有點兇悍的中年男人也正在往這邊瞧。
我頓時發(fā)了呆。
我要找的是我的前世。可我的前世,竟然是個男人?
我出身在1985年的北京。我來清朝,是為了要找我的前世,并且搭救我的前世。我一直以為,我的前世應該是一個像林黛玉那樣的角色,敏感多愁,癡情而且抑郁,所以她才會因為被男人辜負而引火自焚。
是的,被男人辜負!神算子先生是這么跟我說的。于是我再看一眼那兇悍的大叔,頓時打了個哆嗦。
我還在糾結的時候,大叔已經被太監(jiān)領到面前來了。他跪地向慈禧叩頭,忽然,身子一挺,大吼了一聲,就朝亭子里撲過來!我來不及反應,第一個就被他撞翻到了亭子外面。竟是個刺客!
刺客顯然是孤注一擲,刀子砍在身上也面不改色,好些侍衛(wèi)敵不過,死的死傷的傷。這時候,不遠處的小徑來了幾個人,走在最后的那個忽然一躍而起,白袍如風。輕盈地落到面前。
“你沒事吧?”他來扶我。
我心中犯急,“我當然沒事。你快救太后!”心想你是有多大的膽子,這個時候竟然不分輕重,不顧命在旦夕的老佛爺。只是,看他瀟灑出招,姿態(tài)從容,很快就將刺客制服了,我的眼神終還是有些癡醉。他回身看我一眼,我便攥緊了拳頭,暖意融融,卻也如履薄冰。
后來聽大叔招供。才知道他耳朵后面的胎記是假的,他只不過想趁機混進宮里來,行刺他認為霍亂朝綱、多行不義的慈禧太后。太后有驚無險,卻盛怒難消,一聲令下,刺客便被五馬分了尸。
而那個人——陳凌軒——他雖然救駕有功,卻沒有得到應分的賞賜。
個中原因,我與他心照不宣。
隔天他來探我的時候,便說了,“我一時情急。忘了應以老佛爺為先,害她不賞我,你說,這責任誰負?”我睨他一眼,“你自己不聰明,難不成還想賴我?”他笑著來拉我的袖子,“就賴你了,如何?”
我急忙躲開。“宮中是非多,你還是謹慎些。”
他湊過來,“此處沒有旁人,穆欣,我待你如何,你難道還不明白?”我嘆了口氣,不是不明白,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他,我有一份令自己頭疼的……特異功能,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不會來這里。
愛情這種東西,對我來講,多少有點心有余悸。
我交往過五個男朋友,無論跟誰,交往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個月。因為我只要一吻到別人,對方的一切缺點、壞心眼、生活里發(fā)生過的骯臟事情。都會在接吻的那一瞬涌到我的腦海里面來。
我的初戀,曾經欺騙過別的女生為他墮胎;我的第三任男友,即便吻著我,心里面想的卻是兩個小時之后他還要赴夜店美女的約會;第四任跟我交往,是因為他希望我為他花錢如流水;第五任是個自私、尖酸、對父母極度不孝順的人。稍好的,是第二任男友,他最讓我不可接受的就是心中永遠充滿了抱怨和頹廢。
人人都說,我不能這樣下去。
包括我自己。
俗語有云,難得糊涂。若是一個人太聰明,看世事太明白,尤其是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異能,實在是自尋煩惱。
我知道自己太過計較,誰能活在夢想里,奢求遇到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呢?可是,道理我懂,我卻做不到。那些涌進我腦海里的東西。總會讓我覺得反胃,眼前的人,就算曾經的形象再完美,也會瞬間坍塌。然后我就會逃,會厭倦,像烏龜縮進殼里。再也沒有繼續(xù)愛的熱情。
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糊涂一點去愛,容納對方的缺點。他說愛我,我就信,他最好有足夠的演技,可以騙我一生一世。
后來,我通過一些特殊的途徑得知了自己這項異能的病源所在,是來自前世那個為情所困含恨而終的我。所以,只要找到我的前世,在她臨死之前給她一些溫暖,解除她的怨恨,異能就會消失。
除此以外。我還有一項天賦。就是繪畫。
我來的時候,慈禧太后正在向全國征召能寫會畫的才女入宮。陳凌軒的母親繆嘉蕙,就曾是四川有名的女畫家。
歷史也曾記載,慈禧太后喜歡書法繪畫,經常將自己的作品裝裱起來,送給大臣們當做獎賞。大臣們?yōu)榱伺鸟R屁,也紛紛來求太后賞賜。慈禧一邊滿足于這樣的虛榮,一邊又覺得自己一個人一雙手,根本忙不過來。于是,便廣泛召集才女入宮,滿意的就留在身邊,代她執(zhí)筆。
繆嘉蕙是才女之中的佼佼者,慈禧尤其欣賞她,以至于特別恩準,她的兒子陳凌軒也可以隨時出入紫禁城。探望或者陪伴母親。
慈禧待我也不錯,直說我有天賦,假以時日,必然能超越繆嘉蕙。
前些日子,我編了個謊,說自己命賤,活不過二十五歲,只有借助于一個命格和我相同的人,在身邊相伴,才能為我擋煞保平安。當然了。擋煞是假,尋人才是真的。只是我沒有想到。皇榜貼了多日。來揭榜的,有且只有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假冒的,鬧出了那么大的亂子。
我再見慈禧還心有余悸,生怕她遷怒我,還好她舊事不提,漸漸地就淡了。
陳凌軒總是變著借口來找我,有時候光明正大地從玉卓園的前門進來,有時候也偷偷地走后門進來,還有一次,竟然是爬墻。他爬得不亦樂乎。還說這是一種情趣,是為了博我紅顏一笑。
那天夜里,我在書房作畫,按慈禧的要求,畫一幅夏荷,說是要送給最近住在宮里的那位京戲大師。陳凌軒忽然來了,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不肯,他拉起我便走,黑夜里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兩個人的影子交交疊疊。被他緊握的手腕也隱隱發(fā)燙。我終于忍無可忍甩開他,。到底去哪里?”
他笑了笑,說:“你不是說。其實你最想畫的是優(yōu)曇花,可是沒有親眼見過,畫不出來嗎?”
我扁嘴,“對,我還說過,要是有得選,我只想去仗劍江湖做女俠,才不想在這憋屈的皇宮里面,做什么狗屁宮廷畫師呢。我喜歡優(yōu)曇花,是因為喜歡白發(fā)魔女的故事,喜歡卓一航為練霓裳癡守六十年等花開,可是,這一切都跟你沒關系,陳凌軒!”陳凌軒的眼神黯了黯,“可是,現(xiàn)在御花園西面的冰窖里就種了一朵優(yōu)曇花。”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我很難相信,冰雪極寒之地,六十年開花的奇珍優(yōu)曇。竟然真的在紫禁城。聽說是因為優(yōu)曇花可以使人青春永固,所以,有人為了討好慈禧,費盡心力弄來了這么一棵。
白花綠葉,相映成趣。僅有的一朵,半開著,好像弱不禁風的女子。陳凌軒說,這花可能再過一年半載就會全開。我嗅了嗅,沒有一點香味。他說:“花香只有在盛開的一瞬間才能釋放,到時候,大概半座紫禁城都會彌漫在香氣之中。”我笑他,“你是男人。怎么對花這么了解?”
他說:“你喜歡嘛。”
我心中一軟,“這里是禁地,你帶我偷闖進來,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又拿話哄我:“你喜歡,怕也要來。”他的甜言蜜語,溫柔關懷,還有那雙總是含著情、含著期待的眼睛,太令我為難了。
我就算刻意躲著他,可是。能躲得過自己的心?
從剛來紫禁城的那時起。遇見他。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遇見誰也不及他。我越是回避,就越想著他。星河燦爛,不如他眼中流光一轉;清風朗逸,也比不上他舉手投足,瀟灑溫柔。
我有點緊張,故意看花不看他。突然覺得臉頰一暖,他竟然吻了我!我嚇得倒退了好幾步,氣憤說:“陳凌軒,你太過分了!”我心慌亂跳,還好他吻的是我的臉不是嘴,否則,暴露在我面前的他,會不會又是滿身瑕疵、污穢黑暗的?我明知道我越是害怕看清他,其實就代表心里越在乎,可我不想承認,不敢承認!他卻還步步緊逼:“穆欣。你是喜歡我的,為什么你不肯面對?如果你的頭發(fā)也白了,我也會為你守六十年,甚至六百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幽幽的燭光里,他的身影霸道卻溫柔。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是真的很想問他,你說得出,真做得到嗎?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從幾時開始,就已經對承諾充滿了懷疑。有些人,縱然可以說出龍飛鳳舞的誓言,卻給不了一次腳踏實地的溫暖。
我推開他。落荒而逃。
立秋那天,我挨了老佛爺?shù)挠枺蚴菦]有按時畫好夏荷圖。第二天,慈禧又派人來傳我,我一到儲秀宮,就見陳凌軒跪在慈禧面前,繆氏神情慌張,一個勁向我遞眼色。慈禧問我:“初五那天夜里,你是跟他在一起的?”
我想起自己昨天才挨了訓。如果被她知道我不顧正事,在宮里跟男人私會,去的還是禁地,那還了得?我急忙說:“那天我一直在玉卓園畫畫,沒有離開過,也沒有見過他。”就因為我這句話,陳凌軒被關進了天牢。
我后來才知道,原來初五那天宮里出了命案。
死的是一名貴人。
塔貴人被金釵刺破了喉嚨,臨死前用血寫下“陳凌軒殺我”幾個宇,她死的時候,陳凌軒正跟我在冰窖里看優(yōu)曇花,我是他惟一的時間證人。可我說了什么?我非但沒有為他洗脫嫌疑,竟還親手將他推進了深淵。我的手一抖。畫筆落在地上。墨汁碎裂一般撒開,滴滴都像是眼淚的形狀。
我決定向慈禧坦白真相。去儲秀宮的路上,經過雅蘭軒,里面光線很暗,沒有燈,門卻微微開著。那是塔貴人生前的住所。由于死過人,顯得特別陰森,樹搖風吹好像都帶著一陣陰氣。
門縫里,縹色的衣角突然晃過。
里面有人?
我忍不住好奇,輕手輕腳地走進去。那邊回廊里好像真的有一個男人,知道有人來了,急忙繞過轉角,很快就不見了。盡管是那樣,我還是看清了八成。我便沒有再去儲秀宮。回去連夜畫好了夏荷,得到慈禧的同意,親自將畫送去奉節(jié)院。舉國聞名的京戲大師杜雨樓正在獨自品茶,卸下油彩之后。他那張臉白皙而俊俏,雖然年近三十,但依然散發(fā)著稚氣的容光。
他對我的畫作贊不絕口。
我也不兜圈,直接問:“杜先生昨日去過雅蘭軒?”杜雨樓握畫的手明顯抖了一抖,他說:“姑娘何出此問?”我說我昨天經過雅蘭軒看見一個人很像他。好奇他為什么會在那里出現(xiàn),他說我看錯了,可我卻發(fā)現(xiàn)他的領子上還粘著一片什么東西,摘過來一看,是燒過的紙灰。
“哦?那就奇怪了,雅蘭軒里面的那個人,剛好也燒了東西,我想是紙錢吧,祭奠塔貴人的,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那樣做?是出于同情呢。還是另有內情?”我盯著杜雨樓,他一向斯文有禮。“姑娘,我的確沒有去過雅蘭軒。如果沒別的事,我要去給老佛爺唱戲了。”他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久留,本來起身要走,可是沒注意腳下有一灘茶水,一腳踩上去就打滑。
他急忙來拉我。“姑娘當心!”可是他自己也沒站穩(wěn)。跟我一起摔了下去。
我壓在他身上,頭一碰,竟吻到了他的嘴!那一瞬,有些東西開始涌進我的腦海。還有關于塔貴人和雅蘭軒的記憶,也在慢慢地浮出水面。我索性不管那么多了,吻著杜雨樓不松口。
可是。太奇怪了。我看不見杜雨樓一絲污穢。
所有涌進我的腦海里面來的東西,全都清澈如水。他跟塔貴人的確有過一段戀情,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為這份交情,他到雅蘭軒祭拜她,只是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才不承認。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原來,這世間真的有纖塵不染的男子,那樣的坦蕩瀟灑,如在云端,真的不是我異想天開的妄念。
我看著杜雨樓,百轉千回的柔腸,都化成了一絲一絲的愁腸。為什么他偏偏就不是陳凌軒?為什么我終于得償所愿,卻只有景仰,而無迷戀?
過了幾日,陳凌軒無罪釋放了。據(jù)說塔貴人是跟一名太監(jiān)有點私怨,太監(jiān)殺死了她,恰好陳凌軒也得罪過那個太監(jiān),所以才被嫁禍。真相終于大白。我在御花園里碰見陳凌軒的時候,他面黃肌瘦,牢獄之災狠狠地折磨了他一把,我有點不敢見他,轉身就走,他卻追過來喊我。
穆欣,你不用躲著我,我不怪你。
他說:“我喜歡你,不管你犯什么錯我都不會怪你。如果你真覺得歉疚,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你的心里到底有沒有我?”——其實后來杜雨樓說得對,這件事情表面上看我是錯了,但是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陳凌軒真的愛你夠深,他就應該一個人承擔了這件事情,而不是在老佛爺面前把你供出來,被老佛爺知道你去禁地,你也會跟他一起受罰,他是在拖累你啊?”
我說我懂,陳凌軒從來都是自私的。我不知道他這份自私會發(fā)揮到怎樣的極限,這也是我害怕接近他的原因。
所以,那天我最終還是沒有向他承認我的心意。我第二次落荒而逃。
閑暇無事的時候,我就會去找杜雨樓學唱戲。我沒有天賦,笨手笨腳的,他一點也不嫌棄我,總是很耐心地教。他這人就連對受傷的麻雀都照顧有加,我一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了晴空暖陽。
有一天,我學戲學累了,癱在椅子上休息。陳凌軒突然慌里慌張地闖進來,手里還提了一個沉甸甸的藤編箱。他把箱子藏到房梁上,我問他為什么,他只求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他是拎著箱子進來的。我氣憤道:“我生平最恨人騙我,你要是不跟我說實話,別指望我會幫你。”
他把牙關一咬,“好,我告訴你!”他的無罪釋放,背后是有原因的。宮里的巫貴妃給他找了個替死鬼。巫貴妃看中他有老佛爺?shù)慕鹋疲梢栽趯m里宮外來去自如,就跟他協(xié)議,只要以后他肯替她帶鴉片,她就幫他脫罪。
為了保命,他答應了她。
而真正殺死塔貴人的兇手,到現(xiàn)在依然逍遙法外。
藤編箱里裝的都是鴉片,剛才陳凌軒進宮的時候,不慎露了點馬腳,被隨后入宮的佟大人發(fā)現(xiàn)了。佟大人這會兒正在滿皇宮地搜他。他不敢去找巫貴妃,也不敢去繆氏那里,怕連累母親,只好到我這兒來了。
他不怕連累我。
從來都不。
我一轉頭,就看見杜雨樓站在門外。他還沒有走,只是趁我休息的時候,自己到耳房里找水喝,回來卻把我跟陳凌軒的對話全聽了進去。陳凌軒幾乎想沖上去威脅他。這時候,佟大人卻帶著人進來了。
玉卓園里,風蕭雨寒。
我只覺得自己就像被人用刀架著脖子,動一動就會身首異處。但我強裝鎮(zhèn)定,幫著陳凌軒說謊。
杜雨樓也沒有揭穿我們的謊言,他甚至幫著我,力證陳凌軒是空著手進來的。
佟大人搜不到箱子,最后只能拂袖而去。
我低頭一看,掌心里已經滿是冷汗。陳凌軒過來謝我,我問他:“這一箱鴉片,你要如何處理?”他說:“我會想辦法轉交給巫貴妃,鴉片一脫手,我就沒事了。”我苦笑起來,“只怕你想得太簡單了。”
他既然已經被懷疑,就一定會遭到嚴密的監(jiān)視,不可能再繼續(xù)幫巫貴妃偷運鴉片了。既然他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而且還知道巫貴妃的秘密,她怎么可能容許他繼續(xù)活在世上?她必然會想方設法除掉他。
陳凌軒把我的話想了許多遍,越想越心寒,最后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看了他一眼,走到杜雨樓面前,“杜先生,既然你剛才幫了我們,我能不能請求你,再幫我一次?這次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了!”
要說出入皇宮容易,杜雨樓也是一個。我求他把那一箱鴉片偷運出宮。放在桂賓樓。再找了一箱假的鴉片來,然后讓陳凌軒帶假鴉片去見巫貴妃。就在他們交接的時候。我故意引慈禧前去,把他們抓了個正著。
陳凌軒就在慈禧面前做了一場戲,說自己當初答應巫貴妃偷運鴉片,是權宜之計,想先騙取她的信任,再找機會揭發(fā)她。所以他跟我設局,有心引巫貴妃中計,箱子里的鴉片是假的,真的鴉片早就被他偷龍轉鳳,藏在宮外了。慈禧看了我一眼,立刻派人到桂賓樓找那一箱真鴉片。如果鴉片的確在那里,就證明陳凌軒不是臨陣狡辯,她可以當他擒賊有功,將功抵過。
可是,我千算萬算,竟還是算錯了。
真的那箱鴉片根本不在桂賓樓。派去的人回來通報的時候,我嚇得臉色發(fā)白,眼睜睜看著慈禧震怒,罵陳凌軒砌詞狡辯。戲弄主子。陳凌軒再度入了獄,我想求情,跪在地上發(fā)誓我們沒有說謊,慈禧指著我,說她可以當我一時糊涂,受了陳凌軒的蒙蔽,暫時不追究我的責任。
她對我已經格外開恩。可是。從那天起。她就再也不許我為她畫畫了。
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明白,惟一能懷疑的,只有一個人。
杜雨樓。
我去找他,心急如焚,又怕他如果有心陷害,就不肯說實話,于是一見他便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暖熱的唇,在吻到他的那一瞬,嘗到一絲咸澀。
那是我的眼淚。
他推開我,忽然放肆地笑了起來。我得到的,仍然只有一種訊息。是光明的,正面完美無缺的。我隱隱覺得不對勁,就聽他說:“穆欣,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可以攫取別人的想法和記憶。我也可以!”
正因為杜雨樓也有跟我一樣的異能。所以,我們在親吻對方的時候,相互能從對方身上獲取的東西都只有光明美好的一面。可是,他的能力在我之上,早就看穿了我,而我卻受了他的騙。
我崇拜他的高潔無暇,盲目地信任他。可他卻利用我,一再地陷害陳凌軒。他說,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訴你,塔貴人是我殺的,是她想跟我再敘舊情,我不肯,糾纏的時候錯手殺了她。
我故意嫁禍給陳凌軒,因為我要報仇。
從我在皇宮里第一次看到陳凌軒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他。他就是當初悔婚、不肯娶我妹妹、害得我妹妹投河自盡的那個負心漢!他說穆欣,我一再提醒你,陳凌軒這個人,自私膽小,不值得你喜歡,你偏偏不聽,那次在玉卓園,我如果不是怕會連累你,早就在佟大人面前告發(fā)他了。
他過來挑起我的下巴,說:“穆欣,你放心,老佛爺很疼我的,只要你愿意,我會求她恩準你出宮,我?guī)阌伪楦魈幍拿酱蟠ǎ@一生我都會好好照顧你。你只有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才不會被世俗男人身上的濁氣污了你的心。你看,你每次吻我,不是都很愉快很愜意嗎?”
啪!我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杜雨樓說,他愛我。他跟我一樣,終其一生都在找一個可以令他不必只看見黑暗、只看見污穢的伴侶。
我就是他想找的人。
我答應跟他走。
但條件是離開京城以后他必須告訴我真的那箱鴉片在哪里,我會修書給繆氏,讓她找到鴉片,還陳凌軒一個清白。
我們準備離開皇宮的前一晚。北京下了一場暴雪。紫禁城銀裝素裹,靜謐之中帶著一種低沉的哀傷。
我忽然嗅到了一陣濃郁的花香。
優(yōu)曇花開了!
我轉身對杜雨樓說,能不能再多答應我一個條件?帶我去冰窖。我想在臨走前看一看盛開的優(yōu)曇。
他同意了。
我終于看到了怒放的優(yōu)曇花。原來,盛開的優(yōu)曇并不是雪白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幾道粉色的紋路,就像彩云簇擁著明月,婉約而嬌媚。我蹲在花旁邊看了好久,杜雨樓有點不耐煩,催促我快走。我忽然起身拉住他的手,在花香里再一次吻了他。他輕佻地笑我說:“你喜歡?我們以后還有大把的機會。”
我微微一笑,“沒有機會了!”
他隱約意識到什么,摸了摸眼角,紅色的,是血。兩只眼睛都有血水流出,像溪流,緩緩地淌下來。“呵呵,放心吧杜雨樓,你不會立刻死,七天之后,七竅同時流血,那才是你的死期。”
他怒發(fā)沖冠,死死掐著我的手:“你做了什么?”
“呵呵,優(yōu)曇花雖然有令人容顏永駐的功效,可是那僅限于它的花瓣。它的花葉里的汁水,卻是致命的毒藥!剛才我趁你沒注意,偷偷地將汁水涂在嘴唇上了。”而我早就吃下解藥,自然不會中毒,我只想一命換一命,“杜雨樓,我要你交出鴉片,到老佛爺面前說出真相,還陳凌軒一個清白!”
杜雨樓去了京城里一個叫柳陶居的地方。那里的主人是他的朋友,只有見到他本人,才會把鴉片交出
沙漠的陽光默然地白天空落下,把擠在技場邊亂哄哄的人群一整個兒地罩進熱辣的網里。
天央同許多青年一樣騎在馬背上,看著侍童在這炙烤又擁擠的網中分發(fā)著弓矢,然而身體里的血液卻感覺逐漸冰冷下去,直到肺腑上凍了霜。
他繡著家徽的絲帕系在正前方的柳枝上。借著風與柳葉未僵的青色舞在一起。宛若水波的絲綢上,有嗣草勻細的針腳,恍若她指腹的柔白,在褶皺間忽隱忽現(xiàn)。
侍童把弓箭交到他手中時滿面景仰的期待,而天央只是若有所思地盯住羽箭,細小粗鈍的箭鏃在掌心滾燙灼人。
惟一的一支。然而也足夠了。
好像有人在鬢邊悄然念了念,天央疲憊地抬起眼,望了望幼時摯友馬鞍上削瘦的背影,那暗紅披肩上的沉金紋飾映著迷蒙的光。
什么也聽不見。也不需要聽見。他置身于謐無一聲的競技中。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尋到嗣草的面頰。那慘白的擔憂像是草原上寂靜的雪,連同著故鄉(xiāng)浩瀚無垠的沙礫,在眼底安靜而緩慢地,模糊成澄金的薄霧。
馥椒
月升月升,將覆長空;一十九載,空穴來風。
馥椒在夢里恍恍惚惚聽見悠然的童謠,久違的鄉(xiāng)音如同夢境般婉轉自由。她愜意地在槐樹結實的枝椏間扭了個身,然而童音里的禁忌卻在耳中逐漸清晰,猛然間敲得她睡意全無。
她連忙坐起身,躲在濃密的樹蔭里張望。遠遠地,谷外沙地里幾個嬉笑的小孩,毫不忌憚地高聲唱著,大概是以為離了谷便不會有人聽見。只是那歌聲在曠野中無遮無攔,反而飄傳得更遠,猶如會招致野獸的血腥,延伸進山谷不懷好意的青茂里。
不曉得他們唱了多久。馥椒遲疑著想下樹阻攔:這樣下去會被聽見的。
只是樹影間已經響起了率率的腳步聲,宛如悄然收緊的漁網,將聲音的來源團團包圍。
馥椒趕忙環(huán)抱住膝蓋,屏息望著腰佩彎刀的兵士沖破樹林翡青的邊緣,獵鷹一樣捕獲張皇失措的孩童。哭喊聲和廝打聲橫沖直撞,馥椒只能竭力縮緊身體,把自己藏進槐樹層疊的圓葉間。
“看來完全康復了啊。”
腳下冷不防響起話音,馥椒嚇得慌忙捂住臉,直聽到清朗的笑聲,才狐疑地露出眼睛來。
樹下頎長身材的男子正仰頭笑著,棕色長發(fā)松散地搭在肩膀,映出清淺的柔金色。
馥椒終于長吁了一口氣,略帶責怪地說:“大夫都講過沒事了。”順勢就要攀下樹來。
“我總歸是親眼見了你爬樹,才覺得你大好了。”天央舉手把她抱下來,蹲下身幫她撣去檐裙上的灰土。也許是被他揶揄的語氣激惱,馥椒只覺得雙頰發(fā)燥。
這是她回到青谷的第三個月了。盡管在回途上遭遇漠匪,父親葬身于荒漠;對于撿回一條命的自己來說。悲痛也已隨著愈合的傷口褪成了皮膚上淡粉的痕跡,只剩下抬揚時的一塊塊柔光。在久別重逢的幼年伙伴面前,她流露的感恩更遠多于悲戚,黑白分明的眼睛時常因為感激的眼淚熠熠生輝。
這一場劫難也使另一位當事者愈發(fā)聲名鵲起。青谷的傳言里,極善騎射的天央在曠野中巧遇了蒙難的馬隊,救下了多年未見的好友馥椒。有些傳言里甚至想象了天央獨自一人驅散匪徒的戲碼,也許是對他每年在射柳會拔得頭籌的夸張,但仍令許多青谷的年輕女子,在輾轉的夜晚,心生向往地輕嘆。
意外地成為了他人艷羨的對象,馥椒卻逢人便忙著澄清自己因為昏迷而記不得其間的事情,大體是漠匪當自己死了才逃過一劫。醒來時只見到風塵仆仆的天央。還有躺在身邊奄奄一息的父親。
不過無論是不是天央驅逐了漠匪,他救下瀕死的自己確是事實。當時她疼得神志不清,可她還記得天央一手把自己攬在懷里掣馬疾馳的情形,那些夾在熱風里的沙礫,他柔軟的發(fā)絲和勸慰。反復閃回在記憶里,使得她對兒時伙伴原本單純的信賴,平添了難喻的微妙。
“之前我還有些擔心,”天央斂起笑容,“今早皇弋說了想見你。”
今天真是沒有踏實日子了。馥椒垂下頭,一言不發(fā)地絞著手指。
“我陪著你。”似乎早已料想會得到這樣的反應,天央茶色的眼瞳溫柔地看向自己,馥椒只覺得臉頰又紅熱起來了,連忙別過頭去。谷外兵士已經鉗制著哭喊的小孩離開了,只有呼嘯的風沖撞在空無一人的荒野上。
青閣
馥椒乍一踏入青閣的時候,還以為產生了幻覺,直到瞄見天央霎時凝重的神色,才確信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
滿是哭腔的童謠自青閣幽密的深處凄切地傳來,甚至連倍加忌諱的舊曲。也伴奏著婦人的嚎哭與哀求聲,由孩童惶惶地歌唱。
烏翼蔽空,殘日翳翳;冉冉皎月,必迭星戟。
不只是十九年未鳴的舊歌令人悚然,那哀聲的凄烈更使馥椒幾乎腳步不穩(wěn),巴望著不要再走下去。而天央發(fā)覺了歌聲的慘絕后,擔憂不由得轉為了憤怒,丟下馥椒,徑自向回廊的深處尋去。
“這又是在鬧什么?”
馥椒看到天央全然不覺地走遠,只得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隨著天央輕車熟路地轉在光亮的石磚上,馥椒靴底發(fā)出的“嘰嘰”聲迅速淹沒在愈加強烈的歌聲里,如同巨大漩渦的哀切吞沒了她故地重游原本就稀缺的感慨——青閣比往日并沒有大的改變,金褐色的紗幔毫無生氣地僵垂著,只是擺設更陳腐了些。然而那銹蝕的陳腐,卻正蠻橫地將她拉進顯而易見的危險里。
天央停在一處雕花的大門前,馥椒認出這是當年青閣權貴們討論機要的房間。房間在樓閣的正中,回廊里亦沒有一扇窗,只靠著油燈粘膩昏黃的光線照明。把守衛(wèi)威嚴的面孔映出強烈分割的明暗。
他進門似乎是不用通報的,馥椒強壓著狂亂的心跳,看他推開厚重的木門,廳內回蕩的歌謠隨之洶涌而出,直讓人呼吸困難。
馥椒壯起膽子跨進門,從天央肩膀后側出頭來,昏暗不明的燈光下,只見正前方的精雕大榻上,一個身著紅袍、鬼魅一樣的影子,痛苦地弓著身體。把面孔埋在被褥里。
是皇弋。
馥椒的恐懼里漫起一層溫柔的傷感。
明明就不寬敞的廳室里,因為一側跪著哀號的婦人,另一側押著惶恐凄歌的孩童而更加擁擠不堪。馥椒正不曉得如何出聲,皇弋卻有所覺察地坐起了身,烏發(fā)在紅衫上恣意地披散開來。
“是馥椒啊……”他揮揮手讓周圍安靜下來,偏頭把額角抵在屈起的食指上,“天央你終于把馥椒帶來給我了。”
他腔調中猶如孩提的喜悅讓人背脊嗖嗖發(fā)涼,馥椒連忙誠惶誠恐地伏在地上,廳前織花的毛毯,刺刺地扎著前額。
“她只是來探望你,不是給你。”天央示意兩側,“你這又是在做什么?”
“他們喜歡唱,我就讓他們到我的面前來唱。”皇弋露出百無聊賴的神情倒回榻上,用拳輕敲著額頭,“頭痛死了。”
“你這間房不通風。到外面散散心就好了。”天央從侍女手里接過罩衫送到榻側,皇弋懶懶地不應,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起馥椒來,“馥椒你終于回來了,怎么不抬起頭看看我呢?”
馥椒既不敢搭話,也不敢動。
“可以抬頭的。”得到了天央的許可,馥椒才顫顫地抬起臉張望:皇弋尖削的臉頰躲在帷幔的陰影里,只能隱約看見蒼白的脖頸,而他銳利的目光,卻毫無疑問地正打量著自己。
“我同以前有什么變化么?”
馥椒重新伏在地毯上,“您長大了……”
皇弋忽然大笑起來,幾乎笑得流出了眼淚。自己的第一句話就說錯了么?馥椒沉浸在深深的懊惱里。
“說得也對呢。”皇弋似乎向這邊走來了。馥椒眼見著燈光拉長的暗影慢慢地將自己籠罩,一雙慘無血色的腳無聲地出現(xiàn)在視野里。
“馥椒也長大了。”他將冰涼的腳掌覆在她手上,散發(fā)出一種病態(tài)的溫情。馥椒惶惶地回憶起曾經還矮自己半頭、憨直的皇弋來,本因為恐懼而冰涼的手指,更像是埋進了濕涼的苔土里。
“你看看這些人,他們都在等著你回來。等你回來像預言所唱一樣殺掉我。”
包括角落木然的侍衛(wèi),馥椒糟糕地感覺到霎然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得竭力地辯解道:“這種胡謅的荒腔不可當真。自己也絕不是曲中人,凡存有禍亂之心的,妖月也好魔日也罷,都當死無全尸。”
皇弋不作聲響,像是揣摩著她的話究竟有幾分誠摯。他沒有挪動腳,反倒悠悠地探問:“我聽說了你父親的事。”
“他不就是被漠匪劫殺,被禿鷹啄得面目全非。”馥椒淡然地應答,“但是他的女兒僥幸得以生還。這即是忠心之人的福分。”
皇弋頓了頓,挪開腳倚回床榻,有些泄氣地指著天央說:“你的福分還不止于此,這廝也僥幸被你迷住,嚷著要你做續(xù)弦呢。”
馥椒剛覺得似乎躲過一劫,冷不防出門前皇弋又悶聲問:“那你說我該不該放了這些人?”
靜默地環(huán)顧四周含淚的殷殷目光。馥椒再次恭敬地跪下,“罪不別長幼,不當放。”
舊時
“為了保命。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離開青閣時天央顯然動了氣,冷冷拋下句話便再不發(fā)一言。
我不想忤逆皇弋的意思。馥椒了然再多辯解也無用,只返了家,懷抱漆盒同他默然以對。
如天央這般的人,就算是生氣也是好的。為他惴惴的心。般配他俊朗的眉目。都沾染了美。他氣自己,因他想救那些莽撞的孩童,就如同他想救命懸一線的自己。那時一息尚存的父親死死攥住他的袍襟,瞪紅了眼囑托:“你要對得起馥椒!對得起她……”
他的回應是輕掩父親皸裂的嘴唇,懇切地承諾說:“一定。”
一定。那兩個字的毫不遲疑讓她動容,即便今天親眼目睹有多少滿含血腥的期待,馥椒也覺得還有活下去的氣力。
盡管皇弋變了,天央卻還是原本那個人。
離開故鄉(xiāng)將近六年。
被迫離開的原因,當時十三歲的她完全不知,只聽聞一次未遂的刺殺,讓未來的主人皇弋性情大變;而同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傳唱那支舊曲:
鳥翼蔽空,殘日翳翳;冉冉皎月,必迭星戟。
后來她聽父親在逃難的路途中講,原本的原本,皇弋的父親并不是青谷的主人。當時青谷的主人愛他多才瀟灑,給他用的長戟上嵌了一枚黑曜,揮舞起來宛如星子垂停。皇弋的父親也著實才干過人,麾下兵士令行禁止,長戟揮過處,漠匪四散、叛仆喪膽;再后來,長戟揮指青閣,青谷原來的主人身首異處。
許多人死去。原主人的卜師躍入熊熊的火焰,她的頭發(fā)和四肢都燃起明亮的光,她用焦糊的嗓音唱了這一曲,很快消失在飄散的灰燼中。
這時才忽然有人發(fā)現(xiàn),原主人襁褓中的嬰孩尋不見了。
如何藏匿一個不祥的嬰兒?同年出生、母親又死于難產的馥椒不免遭人懷疑,不少懷念舊主的人甚至認定了她就是那個“必迭星戟”的皎月。好在年少的皇弋滿不在乎,帶著她同天央,還有天央的妹妹嗣草整日毫無嫌隙地膩在一起,這份信任曾經庇佑了馥椒許久。
直到最后,皇弋變成眼前的樣子。
“眼下我的性命,如同懸在蛛絲上。”馥椒向懷中的漆盒垂下頭,“我不能讓父親換回的命白丟。”
“你們又究竟為何要回來呢?”像是發(fā)出普通的感慨,天央悠悠地開口。馥椒沒有作答,任由房間陷進暮靄暗紅的靜謐里。
嗣草
究竟為什么要回來呢?
天央的胞妹嗣草也認真地問起時,馥椒柔黑的瞳仁里難得出現(xiàn)了倔強。“因為我根本就不是。”
當時盛著骨灰的漆盒剛剛被埋進天央家的庭院里,好容易答應掩埋的馥椒腮邊還掛著同父親別離的眼淚。嗣草從未見過她這樣堅硬的語氣,不由遲疑地問:“那你覺得誰是?”
“總之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當真相信我只要滿十九歲就會顛覆掉青閣么?如果我是六十歲才回來呢?”
“無非是有罪孽的人于心不安罷了。”嗣草將頭歪在馥椒肩膀上,“就算真有那個遺嬰,又哪里來那么大的異能呢。”
“可是皇弋不這么想。”馥椒露出恐懼的神情,“那孩子的生辰就在重午之后。日子越逼近。他就越不安。你也看到他現(xiàn)在幾乎每天都要我跪在門外,我不跪在那里,他就頭疼咳嗽,總有天他要我死了才能心安。”
嗣草拭去她額角的汗滴,安撫說:“他不過是天熱中了暑氣罷了,看你嚇得一頭汗,不是還有我和我哥哥在么。”
“今年暑氣太重了,”馥椒擦著鬢發(fā),人卻在發(fā)抖,“我全家眼下只剩我一個,我就是不甘心這樣枉死——我也不認為該把誰抓去死,是犯錯的人自己瘋了,為什么就沒人敢主持公道呢?”
嗣草對答不上,馥椒便繼續(xù)說下去:“想想看,原本重午是多熱鬧的,射柳會上天央年年頭名,那些長輩的夸贊他都不理,每次都和我們拿了賞偷偷溜去喝酒了。”
“他現(xiàn)在也都贏。”嗣草溫柔地笑起來,“這點倒是一直沒變。你是今天葬了父親太過勞累,所以才這樣胡思亂想的。”
“抱著父親的骨灰不放手,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瘋了。”馥椒憂傷地望著埋葬漆盒的新土,目光像是能把土壤看穿,直看到消散的父親,“可是我獨自一人呆著的時候,總覺得耳邊有人在唱‘冉冉皎月、冉冉皎月’,怎么甩也甩不脫。”
“你相信么?”馥椒的聲音直顫,“我現(xiàn)在連獨自洗澡都不敢,總覺得他們會趁著我一個人的時候下手,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有我在。”嗣草心碎地攬住她,“我們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我和天央一定會護你周全的。”
馥椒未答話。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不過那日后她不肯一個人洗澡時,嗣草諒解地支開數(shù)落她的侍女,又伴著她一同沐浴,確實如同兒時親狎。馥椒哽咽到不能言語,在氤氳的水汽間寬慰地垂淚。
真相
轉眼是重午前一日,日頭毒辣。天氣稍涼爽些時馥椒便在樹影下,邊幫天央鎮(zhèn)茶水邊看他試箭。
這天上午馥椒挨了打。不是教訓或羞辱的耳光——皇弋那一瞬間是真想殺了她,馥椒被抵住喉嚨時雙腳騰空,已經再沒力氣掙扎,最后幸虧他久病不支,才撿回一條命來。
天央肯定看到了自己頸上的勒痕。紫紅的印子明晃晃地懸著,不過看見了又能怎樣呢?皇弋無非是懼憚天央怨恨才一直留著自己,不過今日看來也到了極限了。馥椒邊思忖邊添茶給天央,戀戀地看他喝完,又不舍地再添了一杯。
“這樣看著我,我要仔細別嗆到水。”天央笑著又喝了一杯,拉住馥椒續(xù)茶的手。順勢攬住她。低語道:“你受苦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這塵世仿佛還帶著希望的。馥椒想著早晨皇弋惱怒而痛苦的臉,明明已被恐懼吞噬了理智卻還垂死掙扎的狼狽,緩緩地推開了天央,躲在幾步外。
看他射箭。依稀還能辨別小時候的模樣。只是技藝更精湛了。馥椒癡念著每年在重午的日頭下,劃破沉悶空氣的白羽箭,和他酣暢開懷的笑容——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天央射空箭筒,見她還避在一旁,便靠著樹喝茶歇息,午后的蟬鳴,聒噪地塞滿庭院。
馥椒眼看天央僵持著飲下了大半壺茶。終于慢慢地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回來?”
天央倏然怔住。
“若沒有十足的證據(jù),我父親怎么敢貿然帶我回來。”
天央背倚著樹,瞇起眼望她,半晌才問:“你有什么證據(jù)?”
“當初逃離青谷,也是因為偶然得知了先主人心腹的下落,”馥椒語音幽幽,下頜的青紫隨著發(fā)聲忽聳忽動,“你也知道那家奴相信卜師的無稽之談,把少主人的特征刺在了胸口。”
馥椒注意著天央,他本鮮明的五官似乎整副都融進了樹蔭的暗影。
“那也不過是傳說,未見得就比預言可信,”天央悄悄放下手里的茶杯,“你若為脫干系信口開河,豈不又平白讓他人送命?”
馥椒蹙著眉。冷冷一哂,是從未見過的輕蔑神情,“因你們茍活而送命的人還少么?”
你救我,不惜一切維護我,引得人人贊揚,可這一切都因為你心中有愧;若不是你早知道皇弋的家兵扮成漠匪,怎么就巧得讓你把我救回來——
“……可我確實出于不忍。”
“別再假裝道義了!”馥椒忽然聲淚俱下,“你若還有良善,我父親彌留時,你又怎會怕他說出真相!?”
他懇切的承諾,猶如不忍的打斷,都是為了保守秘密;生死別離的一刻,他居然不惜按上父親的嘴唇。
而自己,則只能無力地旁觀,任他演得荒誕,任他為永遠堵住自己的嘴,假裝迷戀自己,收留自己。
虛情假意的關懷,恬不知恥的刺探,自己艱辛留得的余生,在這些重重的包圍里日漸無望,直到造化垂憐。她終于在一同沐浴時,親眼確認了嗣草左肩那顆鮮明的紅痣。
“你又要活命,又想著對先主盡忠,你真以為抓我這個替死鬼就可以兩全?”
“你那些都是口說無憑,”天央似乎冷靜了一些,沉著氣探馥椒的底細,“就算講出去,人家也會認為你是為了活命編出來的。”
死不悔改。童年的往事在飛快地抽離,馥椒反倒不覺得悲傷了,擦擦眼,木然地說:“我們本是食肉衣皮的游牧之人,戶戶皆會熟皮;若是擒到異獸,連其頭皮剝下風干,不僅身上的紋絡印記可見,包裹上木模,原形也可清辨。只要找個屈膝活命的老人認認,就知道是不是那逃脫的家仆了。”
看著天央面色霎然灰敗,馥椒又道:“你確實檢查過我所有東西,但必然不至于開驗我父親的骨灰。”
留神到他手指暗摸箭筒的動作,馥椒特意等到他箭鏃射盡,自然不畏,娓娓言:“我之所以怕死,就是要留著命讓那些卑鄙小人付出代價;明天重午射柳,你手中那尾箭如果不令皇弋一箭斃命,我便當眾說出嗣草是那遺嬰的事。”
毫無防備地過于震驚,天央如同被什么哽住,許多種情緒擰怔在臉上。馥椒不顧及他神情異樣,交待道:“皇弋本就是罪有應得,你殺了他也算應驗了預言。”
“馥椒……”
他明明為虎作倀,又一念之仁救下我,受此逼迫也是自討。馥椒橫下心,聽憑他走投無路的哀聲錐在肺腑。
“那漆盒我早挪到別處。明日他不死,我必定在眾人面前啟開。”言畢馥椒轉身便走。逃了許久再回身望。天央果然沒有追來。
自此年年他射柳的意氣風發(fā),確是再也見不到了。
射柳
究竟要不要遵從馥椒的話?
重午,射柳會。天央身不由己地隨著其他青年翻身上馬,眼睛卻始終停在人群中搜尋——昨日馥椒留下那席話就再尋不見,但此時卻一定在這人群里。
只是再怎么找,他也只徒勞地尋見嗣草。馥椒逃匿的事情飛快地在青谷傳開了,圍在競技場邊的人群,眾多的面孔上呈現(xiàn)出紛繁的世相:猜疑、喜悅、擔憂、期盼;亂哄哄地談論著,卻又小心地彼此隱藏立場。嗣草就面色慘白地夾在這紛亂之中,長發(fā)隨風繾綣,搖搖欲墜。
他并未將馥椒所述告知她,盡管這使她陷入巨大的不安。他還有許多事都未曾告訴她,比如他時常夢見她,反復重疊;有些他們分享,有些他卻只敢一個人忘卻。
沒有人知道他的計劃更好。天央疲憊地垂下頭,分到的白羽箭像在手中燃燒。他昨日試圖阻攔馥椒時猝然暈倒,醒來時才察覺之前飲下的茶水有異,現(xiàn)在那緩慢的毒如同馥椒精心編織的復仇之網,沿著他的經絡糾纏交錯。先是耳鳴無力,這會兒已聽覺盡失,他面前滿滿是躁動不安的猜度,卻似是雪后的萬籟俱寂。
皇弋來找他說話了。他用力捏按耳朵,卻只摸到自己流出的血。皇弋的嘴唇翕動著,天央勉強辨認出他的話: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不要輕舉妄動,是這樣么?天央將話重復了一遍,也不管聲音是否大得驚人。天央看他陰沉地點了頭,看他揉捏額角,仿佛又補上了“我并不是毫無準備”之類的話語。
他懷疑自己故意藏匿了馥椒。天央在這警戒面前安然地笑了出來,眩目的陽光在眼底延展出錯落的光痕,他看著皇弋驅馬立在不遠處,暗紅的披風下肩頭削瘦,越過那肩膀,有遠遠將技場包圍的弓箭手。
天央想最后再看一眼嗣草,可是眼簾里卻遮了沙漠的金黃。先導的馬已經出閘。馬蹄聲雜亂地從身側掠過,天央沒有策馬,反留在原地,向著僅能隱約辨別的紅色披風,竭力拉滿了弓弦——
于是在一片驚呼的喧嘩后,視線里的天地隨他墜馬的動作一同翻轉,最后映在瞳孔中的,是故鄉(xiāng)毒辣哀傷的驕陽。
皇戈
他們本是胡人的一支,逐水草而居,車馬為家。為躲避金兵欺壓逃進中原,不想又淪為歌舞雜役。直到先主人不堪受辱躲進荒漠。不想發(fā)現(xiàn)大漠深處這方青翠谷地。一族人才絕處逢生地安定下來。
原本不該是這樣,原本這青谷也該是處世外桃源。
皇弋坐在天央和嗣草墳前,眼見著香灰落在膝上,仍舊出神著一動不動。
因他出乎意料的寬容,這對名義上的兄妹免于暴尸荒野。在秀麗的青谷內得以一隅墳墓。照理已經塵埃落定,然而那日的事卻不斷在他腦海重演。
重午的射柳會上。因懷疑天央有意藏了馥椒欲圖背叛,自己早早就布下了防衛(wèi),天央卻一意孤行——不,現(xiàn)在想來,那幾乎是尋死——他停在原地拉滿了空弦。見他動作,早有準備的兵士自然齊齊地將羽箭射了過去。
意外的是,馥椒反而從人群中跳出來,慘絕地使真相大白于眾。
皇弋想到那張被她拿在手中的皮面就毛骨悚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今年的暑氣毒重,他不只頭痛不消,反添了咳嗽。他對著天央冷硬的石碑,漸漸領悟那自他年少時便籠罩的悲憫:為了保護先主的嬰孩,不惜犧牲自家初生的幼女:內心明明恪守著所謂的道義,卻不得不忍受茍活的羞恥。天央就永無止境地生殉在這撕扯里,死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么?
遺嬰已死,預言自破,那些心懷舊主的人也斷了希冀,自己大可以高枕無憂了。只是這幾日。一直有一個可怕的念頭纏繞著自己。
天央那時為什么笑了呢?
他既然一心要遵從所謂的信義,不該明知會使嗣草難逃兇險還孤注一擲。
先主的嬰孩早產體弱,降生后并未給外人見過,女嬰的說法真的可信么?皇弋不寒而栗地按住自己左肩,若除去衣衫,即會在那處見著一顆鮮艷的紅痣。
冉冉皎月,必迭星戟。
貼身照看的人也忍著聲咳起來,此起彼伏的咳嗽散落在青谷;不見血光的更迭隨著酷熱悄然籠罩,皇弋卻覺得置身嚴冬。再也不會響起的舊曲,仿佛由墳墓空蕩寂寥地哼唱。自此只響在他一人耳里。至死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