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谷打工妹夜話

故事開了頭

月亮谷的傍晚，一輪皎潔的月亮搖搖晃晃爬上山尖，像一位睿智的老人，用那雙充滿慈愛的目光注視著下面這個“硝煙”彌漫的人間。

月亮谷整日淙淙流淌的山溪里，這時響起了一陣罕見的女孩子的笑聲。姑娘們裸著身子，嬉鬧著，游戲著，盡情地洗擦和玩耍，將近日來的種種焦慮和恐懼，都讓清涼的溪水沖洗得干干凈凈。

麥子，多謝你，帶我們來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們做了仙女哩。水靈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雙腳浸落清洌洌的溪水，感覺十分涼爽。一條手指頭粗的魚快速地游過來，在她腳邊繞了一個圈，探頭探腦竄上水面，忽然在她的腳板底小咬了幾口。她想一腳壓住它，魚兒卻狡猾地滋溜一下進了石縫。

是呀，來到這里全身都輕松自在，怪不得麥子的大伯在這里落地生根，他倒會享受生活。小白菜躺在一個小水潭里，像一尾自由自在的魚。

我說呀，我們幾個也像月亮庵的妙心尼姑那樣，每天燒香拜佛算啦。阿盼嘴里一邊咬著面包一邊亂噴口水。

最安靜的是麥子。她在溪水邊的大石頭上弄著柴火，一點小小的火星被山風一吹，很快竄起一串火苗，麥子連忙加上干柴，一陣間就將火燒得紅紅旺旺。

哎，麥子，是誰教你燒竹筒飯的？小白菜跑到附近幫忙拾柴枝。麥子高聲說，是我大伯。麥子的大伯在養蜂場，他不愛說話，怪人一個。

日落西山。一抹乳白色的山嵐纏繞在山腰的杉木林間，似一股妖氣。山雞在不遠處的一棵雞冠樹底撲了撲翼，伸長脖子“咯咯咯”高叫了三聲。不識趣的家伙，時辰不分。水靈撿起一塊石子朝它擲過去，它驚慌地壓低聲音“咯咯”叫了兩聲，鉆進了密林深處。水靈靜待幾分鐘，知道山雞確實被她嚇跑了，心里頭卻莫名地失落。為什么趕走它，這里原本是它的地頭，它才是這里的主人哩。

竹筒燒出香噴噴的味道，被清爽的山風一絲絲一縷縷送入姑娘們的鼻孔。姑娘們摸摸肚皮，才覺饑腸轆轆。大伯早起劈竹筒，他兩腿叉開，膝稍彎一彎，手握住斧頭，一斧頭下去，“咧”的一聲，竹筒破開了，一股清香撲鼻。留下竹筒子，大伯一句話沒說又忙他的活去了。姑娘們望著大伯松樹般挺拔的背影，若有所失。姑娘們很想跟大伯說說話，可是大伯只惦記他的蜜蜂。

竹筒里冒出的香味濃得化不開，直攪姑娘們的腸子和胃。阿盼弓腰嘟嘴當吹火筒吹火，她的臉蛋通紅通紅，撅起白花花的屁股。小白菜用腳尖輕輕地踢一下說，你露個屁騷？這里又沒有“大水魚”。阿盼的眼睛被煙熏出了眼淚，她站起來扭了扭屁股，向小白菜拋去一個挑釁的眼神，你敢嗎？小白菜急急擺手，不敢不敢，我的屁股見不得人的。小白菜的屁股有個拳頭大的胎記，像只黑皮的大青蛙趴在那里，丑八怪。

麥子洗凈幾套碗筷，擺上月亮庵門口的大石臺。姑娘們圍臺而坐，過節似的熱熱鬧鬧。大伯不肯過來一起吃香噴噴的竹筒飯，自顧埋頭看他的蜜蜂，這些整天嗡嗡叫的小東西用甜得發膩的歌聲來迷醉大伯。竹筒飯一掃清光，小白菜舔著舌頭回味著說，過神仙的日子哩。阿盼的筷子敲一下她的額頭，瞧你樂得，你以為來這里度假？小白菜摸摸額頭，臉上的光彩跟天色一起暗了下來。

來到月亮谷的第三天，就有點兒膩了。溪水重復著那首咿咿呀呀的曲調，讓人覺得乏味。第一天，姑娘們花掉一整天時間來打掃月亮庵。月亮庵破敗不堪，蜘蛛在這里安家落戶，兒孫滿堂。正廳擺著觀音像和大香爐，偏廳空著。正好，姑娘們將席子往地上一鋪，布置成一張四個人睡的大床。第一晚姑娘們都眼光光，看著窗外的一彎柳月，各懷心事。第二晚麥子、阿盼和小白菜三個不約而同扯起了鼻鼾，三只懶豬，睡得心滿意足。只有水靈還是眼光光，抱著膝頭望著窗外那一彎柳月，一個人想自己的心事。此時此刻，燈紅酒綠的舞臺上盡情揮灑歌喉的金嗓子，有沒有想起她呢？

一個星期前麥子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水靈，大伯終于答應讓她們幾個人去月亮谷呆上一段日子。當時水靈正在公園的一個角落里看書，一雙戴著白口罩的情侶在湖邊談情說愛，男的想吻女的，女的把頭扭開，兩個人鬧了一陣，男的拂袖而去，留下女的傷心地擦眼淚。她看了覺得有點好笑，卻又笑不出。麥子的電話打了水靈一針，她早就想逃離了，“非典”帶來可怕的困擾，搞得人人自危，冷淡和隔膜。水靈收拾行李時金嗓子拎著大袋小袋的時裝哼著流行歌調進來，見了驚訝地張大嘴巴，你要回老家，讓那個烏龜王八蛋看扁你？水靈不理金嗓子，拉上旅行袋的拉鏈問，你去不去？去哪里呀？金嗓子看穿水靈并不是回老家，又變回往日那個愛理不理的樣子。鬼知你打什么算盤。金嗓子往床上一躺，兩分鐘不到就睡得像只死豬。水靈踢了金嗓子一腳，背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嗓子那個鬼樣她確實不想再看多一眼。她哪里像個人樣？天天吊著兩只熊貓眼，看了嚇怕人。她曾勸金嗓子找一份正經的工作，不要老是做夜鬼。金嗓子板著臉說，連你也看不起我？我是賣唱，不是做“雞”。金嗓子這句話不知道跟多少人說過了，她除了說這句話再也找不出更好的語言來證明她的清白，可她偏偏就意識不到，她那副樣子誰見了都以為是個“夜雞”。金嗓子在城里混了幾年，還不是一副人模狗樣？去年金嗓子在夜總會勾上個什么總經理，結果全部積蓄被人家一口吞了。金嗓子怒發沖冠找經理算賬，水靈追出去，如果水靈去遲一步，不拉住金嗓子，金嗓子就把那個經理給閹了。當初金嗓子極力慫恿她跟劉天賦離婚，說什么女人要自力更生，不要做男人的寄生蟲，到頭來她自己卻栽在男人的手上。

今夜是第三夜了，月亮谷四周一片靜寂。姑娘們坐在溪水邊的草地上，百無聊賴。說說話，都說一說，要不像住在墳墓里似的，一個個死人似的。麥子煩躁地踢著地上的黃泥，像只發情的母狗。水靈提議不如講個故事聽聽，好打發時間。姑娘們打算還在月亮谷呆上一個星期，于是說好每天晚上講一個故事。麥子就先講了第一個故事。

妙心尼姑的故事

妙心尼姑原名叫銀杏，是一戶大戶人家的女兒。她自小聰穎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她十六歲那年，上門求親的人幾乎踏破了她家的門檻。銀杏的父親眼角高上天，他自知女兒比千金還要值錢，錢他享受夠了，就想試試當官的滋味。他是個富商，經常出入省城，得知有一個高官的兒子正當婚配之年，于是派人探了風，打算帶女兒上省城相親。

銀杏是個千金小姐，平時三步不出閨門。聽說父親帶她出省城，心里暗自高興，想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開開眼界。服侍她的丫環偷偷告訴她相親的事。天真的銀杏不以為然，相親是自己的事，到時搪塞不合心意就是，人家也不會勉強。

為了沿途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銀杏特意一身男裝打扮，這正合了他父親的心意，免得節外生枝。過渡的時候，船艙里頭坐著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正在高談闊論，吟詩作對。其中有一個書生指著岸邊的荷塘吟道：“因何（荷）而得偶（藕）？飽讀詩書的銀杏脫口而出：有杏（幸）不需梅（媒）。船上的人不禁鼓起掌來。書生更是欽佩萬分，他走到銀杏面前施了一個禮問道：請問公子高姓大名？銀杏滿臉紅霞，她羞答答地轉身躲到父親的背后，不敢正面看陌生的男子。

上了碼頭，那年輕書生仍然追著詢問，銀杏的父親不耐煩地呵斥道，你不要纏住我女兒，否則我對你不客氣。書生一聽，頓時醒悟，他深情款款地注視著銀杏的背影發了癡。心如鹿跳的銀杏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四目雙投，情意綿綿。一次邂逅，便種下了癡情的種子，生根發芽，只待開花。

銀杏小姐的才識美貌，令高官的兒子神魂顛倒，他馬上叫父母擇定良辰吉日，迎娶銀杏小姐過門。銀杏的父親沒想到事情如此順利，他欣喜若狂，隨即回家準備一切。在回程過渡時，年輕的書生早已守候在碼頭。這時銀杏換回了女兒妝，她眼含淚水，用憂傷的眼神傳達了自己的傷心和無奈。

由于男女授受不親，他們兩人不敢私自交談，待船泊碼頭，銀杏才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離書生而去。

當晚，銀杏輾轉反側，心潮起伏。心想：自己的婚姻為什么自己不能作主？第二天便向父親表明自己的態度，如果一定要嫁給那個高官的兒子，她寧死不從。氣得她的父親暴跳如雷，將銀杏狠狠訓了一頓。

婚期越來越近，銀杏偷偷將所有的積蓄收藏在花園的樹底下，等待時機出走。終于有一日她父母親去參加別家的壽宴，她以燒香為理由，從家里逃了出來。她認得去碼頭的路，她心里惦掛著書生，打算跟他遠走高飛。誰知一打聽，有人說幾日前書生為了搭救一個落水的小孩給淹死了。

銀杏心如刀絞，萬念俱灰。她千方百計在月亮谷找到書生的墳墓，拿出積蓄，請人建了一間庵堂，改名妙心，終日敲經念佛，直至終老。就是這間月亮庵了，麥子最后說。

大伯的故事

太陽迫不及待滾下了山尖，麥子的大伯像往常那樣蹲在水塘邊吸旱煙。他靠著一棵光禿禿的大樹，眼睛像兩顆星星，閃著深不可測的光芒。他養的幾只雪鴨子浮在水塘邊，又尖又長的嘴使勁往水里鉆，大伯看得入了神。他有時會呆上半天，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但誰也曉不得他的內心。他就像山上那一塊老化了的巖石，風吹，雨打，一個個春夏秋冬輪番的剝蝕，滄桑得很。

人們都說金魚村是個世外桃源，這個小小的孤島，四面環水，出外都要劃船。這地方封閉落后，村中的男人娶老婆難過登天。再加上麥子的大伯不愛說話，性格孤僻，家里又四壁空空，過了三十歲還討不到老婆。

大伯后來娶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女人的名字很古怪，叫伊伊豆，大概是譯音吧。大伯三十三歲那年，媒人婆從外地帶回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她皮膚黝黑，眼睛發亮，一頭過屁股的長發柔軟細滑，走路時腰支一擺一擺的像跳舞，很好看。村里的男人愛看她，女人也愛看她，不同的是男人的眼睛流露出贊賞，女人的眼睛充滿了妒忌。小孩子更愛看她，她洗頭時小孩子都圍住她團團轉。她坐在太陽底下，瀑布般的長發亮閃閃，她一邊梳頭嘴里一邊哼著人們聽不懂的曲子。麥子的母親背地里對麥子說，你大伯娘可能是個越南妹，被人騙來的，大伯娶了她未必是好事，你們小孩子最好不要接近她。母親的話麥子沒記住，總是有意無意挨近大伯娘。只是大伯娘不理睬她，也不開口說話。到了入黑的時候，大伯的窗口才傳出風鈴一般清脆的笑聲，比劉三姐的歌聲還要好聽。

麥子的二伯娘也是剛娶進門不久，她生性潑辣，能說會道。她說一句話就似刮過一陣風，如果她站在廳堂扯高喉嚨跟在里屋的二伯斗嘴，真怕連屋頂都會塌下來。麥子不喜歡二伯娘，二伯娘送的幾套連衣裙她全塞進了床底的紙箱。二伯娘看不慣伊伊豆坐在天井梳頭，每次都找借口洗衣服倒水什么的，硬逼著伊伊豆眼濕濕躲回房間。

伊伊豆愛編麻花辮子。每到放電影的傍晚，當播影員將寬銀幕搬上曬谷場，她早早揀定一個位置，電影還未放影，她已編好兩條好看的麻花辮子了。許多時候，村里的男人把伊伊豆圍在中間，伊伊豆像一朵高貴的牡丹，村里的女人哪個能比得上？

大伯不愛看電影，他每次都來接伊伊豆回家。他總是站在曬谷場最高的那個位置喊：伊……伊……豆……回……家……啦……伊伊豆的麻花辮子輕輕往后一甩，婀娜多姿地跨過男人羨慕和女人妒忌的目光，向大伯跑過去。

可惜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久，后來伊伊豆偷偷跑了。這全給麥子的母親說中了，從一開始伊伊豆就想方設法逃走，憨厚善良的大伯上了她的當。那年過了春節的第三天，大伯高高興興帶伊伊豆到鎮上逛街。麥子的母親知道后急得直跺腳，她馬上叫麥子的父親帶二伯他們到鎮上攔截他們。到了傍晚，麥子的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說，伊伊豆撇下大伯坐車跑了。傷心的大伯從此就不愛說話，沒多久他收拾行李去了月亮谷，以后沒回過家。

麥子的故事

麥子又講了自己的故事：

大伯走的那天正好是元宵節，他一大早背著行李來到了渡口。麥子在噩夢中醒來，她跑去大伯房間見到床上空空的，連鞋子也來不及穿，裸著腳丫子拼命向渡口奔去。

大伯——麥子遠遠看見大伯上了渡船，她一邊跑一邊放開喉嚨尖聲喊著。大伯或者是聽到了，又或者沒聽到，等她跑到碼頭，大伯的影子已經消失了，她眼里和腦袋里一片空白，軟軟地跌倒在地上。

自從伊伊豆偷跑后，村里的男人都不敢娶來歷不明的女人。但不少男人三十多歲還是條光棍，只得托人到外省的貧困地區找媳婦。村里的女孩子紛紛往外飛，如果有個女孩子嫁了本地郎，她會被閑言碎語淹死的。麥子一天天長大，看著同村的大姐姐一個一個離開家鄉，心里總覺得空空落落的。她始終不相信大伯娘是偷跑的，她猜想一定是伊伊豆有什么苦衷，大伯才親自送她坐車回家。人們說的話她一句也聽不進耳，她認為自己的想法才是對的，不管母親在她耳邊軟磨硬磨幾多次，她都是嘴一撇說，你是在看貶自己。

麥子十七歲那年，喜歡上了同村的養豬戶大柱。大柱讀完初中自學養豬，人勤勞，肯苦干，他的理想是靠自己養豬致富，到時風風光光地娶一個本村的女孩子過門。麥子覺得他有志氣，心里敬佩他，平時總愛在他的門口經過，用眼神傳達心中的愛意。大柱也覺察到了，但他現在才剛剛開始，還沒有賺到錢，不敢接受麥子的情意，對她總是冷冷冰冰的。

有一晚村里放電影，麥子早早守在大柱的家門口，她特意穿上了一條漂亮的連衣裙，臉紅紅地站在那里，等大柱開口約她去看電影。大柱裝著沒看見，他忙完活就將門用力一關，倒下床蒙頭就睡，把麥子氣個半死。

麥子也不管那么多，她干脆天天跑去大柱家當他的助手，幫他做各種家頭細務，十足似個過了門的媳婦。麥子在心里算定了，過幾年等大柱有了錢就跟他結婚，別人的眼光她當它透明的，她才不用管呢。她想，舊社會的妙心尼姑都能與世俗的力量對抗，現在是什么年代了，難道還需要什么父母之意媒妁之言嗎？幸福是要靠自己去爭取的。

麥子的母親知道女兒想嫁給窮光蛋大柱，差點急壞了。精明的母親首先對大柱發起攻勢，揚言說如果他再跟麥子來往，她就打斷麥子的腿。大柱老實善良，早預料到麥子的母親會反對，于是幾次將麥子從他家里攆出去，他說這輩子打光棍，叫麥子不要去找他。

麥子心里不服氣。她知道一切都因母親而起，她回到家在母親面前決斷地說，今生非大柱不嫁。母親也一臉決斷地說，你要嫁他我就死在你面前。弄得麥子的父親不知如何是好，他最后煩躁地吼出一句，你們統統給我滾。

麥子知道她是斗不過母親的，只有想辦法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她媽就沒話好說。到了晚上她大膽敲響大柱的窗，一進屋就將大柱緊緊抱實。她燒著火似的對大柱說，大柱，你要了我吧。大柱給嚇壞了，用力推開她，他不能害了她。麥子死死不依，她咬著大柱的嘴不放，她說，我把身子獻給你是我們爭取自由婚姻的惟一辦法，你依了我吧。

一個月之后，麥子喜滋滋地告訴母親她懷孕了，她要跟大柱結婚。她母親瞪圓一雙眼，呆了半天才“啪”地扇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麥子以為母親無可奈何地服輸了，沒想到她母親卻跑去了派出所，對別人說大柱把麥子奸污了。

母親弄出來的傳聞在村里鬧得沸沸揚揚，麥子氣得昏了頭，差點割了脈門。大柱被逼把豬賣掉去了遠房親戚家里。麥子在村里丟盡臉，就跑去城里打工。麥子說過以后不再回去，像她大伯那樣，永遠不回那個家。

小白菜的故事

輪到小白菜了，她也講了自己的故事：

小白菜說她突然好想媽媽。她媽媽患了肝炎，一直不見好轉，她爸爸又迷上賭博，整天不回家，一回家就拿媽媽出氣。小白菜實在看不過眼，有一次她跟爸爸吵了起來，爸爸不由分說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扁擔追著她不放。一直從家里追到村口，如果不是村長出面制止，她早就被狠心的爸爸打死了。

那年小白菜才讀初二，成績還算過得去。她的班主任黃老師說過，如果她考上市重點高中，老師答應資助她一半學費。小白菜的家鄉在一條偏僻的小村莊里，離城里大概三十多公里吧，半路還要過一道水流湍急的江河。她偷偷在心里盤算，無論如何都要考上市重點高中，到時再讀大學，畢業后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她在心里向往那一天的到來。她想假如成功了，她就撇下爸爸不管，只帶媽媽在身邊。小白菜恨她爸爸，這種恨在她的心里頑固地生了根，這輩子她都不會原諒他。

小白菜各課基礎本來就不錯，再加上她近期的努力，很快從班里的第九名躍到第二名。學校的校長和老師都對她刮目相看，只有黃老師不動聲色，他當然知道小白菜那股沖勁的源頭來自那里。他幾次叫她到辦公室，拍著她的肩頭細聲細氣地說，小白菜呀，你要加把勁，我不會食言的，到時你真的成了一名大學生，我的面子也有光呀。小白菜將頭點得似雞啄米。

放暑假了，小白菜到鄰村收買草菇，再拿到鎮上賣，一天下來也能賺十塊錢，她將錢儲起來，用來幫媽媽治病。她聽說很遠的一條村有一個專治肝病的老郎中，好靈驗的。村里有一個后生仔前兩年患上肝病，差不多活不成了，抬到醫院給醫生看，醫生都搖頭，說沒得治了。后生仔的家人找到了那位老郎中，不到兩個月后生仔就能吃能走了。這事是千真萬確的，所以她懷著很大的希望，她相信一個暑假下來能賺到一筆錢，媽媽的病就有救了。

晚上她熬夜看書。她的心里裝著許多希望，這些希望像一根大柱子支撐著她。她黑了又瘦了，但她不放棄，要想實現夢想就得付出代價，這是她成長中領悟的第一個道理。

在暑假的最后一個星期，小白菜挖開床底下的磚頭，她全部的血汗錢就藏在里頭。打開錢罐子，她眼都翻白了。昨天還好好的一捆紙幣，不翼而飛。她不相信，以為昨晚放錯了地方，她將房間幾乎翻遍了，都找不到媽媽的救命錢。她發瘋地沖去村頭的士多店，見到爸爸正從衣袋里拿出一捆紙幣，她驚喜若狂，撲上去就搶。村中有名的賭鬼五伸手比她還快，他把錢塞進腰間，嘻嘻笑著說，你爸爸的錢輸光給我了。

小白菜轉頭瞪著血紅的雙眼望著爸爸。她爸爸煩躁地站起身，吵什么吵，給我滾回家去。她氣得失去了理智，彎低腰拾起一塊磚頭朝爸爸的額頭狠狠砸下去。她爸爸一手擋住，噴著口水對她破口大罵，你這個天打雷劈的，連老子也夠膽砸，看我怎么收拾你。爸爸用力揪住她的衣領，拖死狗似的拖她回家。媽媽見了哭喊著撲上來，一把抱住她。爸爸雨點一樣的棍棒落在她和媽媽的身上，直到他自己筋疲力盡才肯罷休。

晚上，小白菜和媽媽睡在一個被窩。你跟爸爸離婚算了，她突然說出一句這樣的話來。媽媽愣了半天，她輕輕揉著女兒的傷口，眼淚灑濕了她的衣服。她說，媽媽有病，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你以后一個人孤苦零丁怎么辦呀？忍忍吧，你爸爸輸錢輸瘋了才那樣狠心，等他能改邪歸正，就有好日子過了。小白菜出力咬緊牙說，他改邪歸正？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

開學了，小白菜重新投入了緊張的學習中。還有一年，她就初中畢業，就能擺脫她爸爸無盡的痛苦的折磨。一天放學，她在河邊洗衣服。有個步履輕快的老人敏捷地跳過河中的石級。她看得入了神，老人起碼有七十歲，真像神仙下凡呀。旁邊的張嬸也嘖嘖稱奇，她說，他的確是個神仙，人都差不多斷氣了，他都能救活過來。她一聽，趕忙抓住張嬸的手問，他是不是那個神奇的老郎中？張嬸說是呀，我親眼見他進后生仔的屋，沒錯的。小白菜丟下衣服，上氣不接下氣追到老人身后，咚一聲跪了下去。老人回頭驚奇地望著她，你這個丫頭干啥呀？她出力磕了幾個頭，請老人家行行好心，救救我可憐的媽媽。老人扶起她，坐在樹頭聽了她的一番哭訴。老人側頭想了一陣，我的草藥用完了，重新找要花不少時間。這樣吧，我先回去好好準備，一個月之后我再來。

小白菜欣喜地回家告知媽媽。媽媽皺著眉頭不說話，小白菜知道她是擔憂治病的錢，便拍著心口叫她不用發愁，她會想辦法解決的。其實她心里沒個底，她將胸口拍得咚咚響不僅是為了安慰媽媽，還是給自己鼓氣。她一點把握都沒有，一個不滿十五歲的女孩子能有多大本事？有一次小白菜做夢，夢見她賣草菇的那捆紙幣。第二天她跑去找賭鬼五，那些錢全在他的手上，她去哀求他還給她。在門口小白菜碰上賭鬼五的外婆，她顫巍巍捧著一盆衫去井邊。賭鬼五呢，小白菜追在她的身后問。她裂開無牙的嘴，指指屋里頭，你找發瘟仔干啥？小白菜說找他有急事，她不想多說。賭鬼五的外婆好命苦，她的女兒生第二胎時難產死了，女婿餓鬼投胎匆忙娶了第二個，撇下賭鬼五自個兒去風流快活。俗話說有娘生無爺教，賭鬼五生性頑劣，自小喜愛偷雞摸狗，長大后又賭博，一發不可收拾。去年他將外公一生的血汗錢偷去輸光，活活氣死了外公。外婆握著菜刀追了幾條巷，弄得跌傷了腳。賭鬼五牛屎腳穿爛鞋，我行我素。遲早有一天把他外婆也活活氣死。

小白菜越想越氣，走進賭鬼五的房間全身熱血沸騰，她一腳踢反一張木椅，賭鬼五將我的錢拿來！她撕破喉嚨大喊。賭鬼五睡眼惺忪，他板起那張流氓臉，看他那個姿勢想一口把小白菜吞掉。小白菜一點兒也不怕，她叉著腰，燃燒在胸口的怒火呼地躥了出來，如果賭鬼五敢胡來，她就跟他拼了。賭鬼五張大嘴，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噴出一陣難聞的口臭。他惡狠狠地說，黃毛丫頭，不識好歹，嫌命長？看老子來收拾你。賭鬼五話未說完，張牙舞爪地撲過來，似足一頭餓狼。小白菜手腳發軟，待她反應過來，賭鬼五三兩下就剝掉她的褲子。他哎呀叫了一聲，指著小白菜說，丑八怪，快……滾！不要壞了我的胃口。小白菜知道他是說她屁股上那塊掌頭大的黑色胎記，她的膽又壯了，手腳麻利地穿上褲子。小白菜脖子一硬說，賭鬼五我去告你。賭鬼五瞪圓一雙眼珠，你說什么？想告我強奸你？你去，大不了一拍兩散，看你日后還找不找對象？小白菜呆了，實話說，她自己倒沒關系，她是怕氣死媽媽。賭鬼五得意地瞅著她，怎么樣？咱們好好談談，你的那筆錢我慢慢給你，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成了。

小白菜答應賭鬼五隔三岔五到碼頭幫他買貨。天還未亮，小白菜騎著單車到數里之外的碼頭。船靠岸，一個滿臉胡須的干瘦男人從船艙鉆出來，他用精明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小白菜一番才問，賭鬼五叫你來的？他半信半疑。小白菜一挺胸膛大聲地說，我媽今年八十歲。這是賭鬼五教給她的那句暗語。男人的胡子一翹，你這個鬼丫頭夠精靈，賭鬼五眼光不錯嘛，這段時間風聲緊，你要小心。小白菜從他手中接過一個塑料袋，掂了掂，輕飄飄的，是什么東西來著？她心里納悶著。見男人左邊臉有道深深的傷痕，她不由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轉身抬腳急急就跑。后來見多幾次，也沒那么怕，他對她挺友善的，眼角皺起一絲笑意，有時問她幾句，她沒有理睬他。賭鬼五叮囑她不要亂說話，她總是在他失望的注視下跳上單車飛馳而去。

一個多月眨眼就過去了，賭鬼五終于把那筆錢全還給了她。她掰著手指盼望老郎中快點來。她等得不耐煩，整天像熱鍋上的螞蟻，終于忍不住跑去告訴黃老師。黃老師叫他的小女兒玉兒陪她去找老郎中。星期六一早，小白菜抓了幾條蕃薯一邊咬一邊同玉兒踏上那條崎嶇的山路。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打聽一條村又一條村，直到中午，才腳軟軟地走進葫蘆村。老郎中遠近聞名，小白菜相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他。入到村口，聽到哀樂陣陣，哭聲震天，一隊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白色的靈幡隨風飛舞。她倆站在路邊伸長脖子張望，四個大漢抬著一副紅得刺眼的棺材吭唷吭唷地走過。周圍站滿人群，個個神色悲痛，低聲啜泣。小白菜和玉兒都忍不住掉下幾滴淚來。

送葬的隊伍遠去了。小白菜急著打聽老郎中的住處，見身邊的一位老婆婆撩起衫腳抹眼淚，走上前安慰她幾句，隨口問起老郎中。誰知她哭得更揪心，打著嗝兒說，你……找他干啥，他……睡在棺材里頭哩。小白菜一聽傻了眼。原來老郎中上山采藥不小心摔死了。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敲擊的鼓，猛地震蕩著她脆弱的神經，她一聲凄厲，老郎中，你不要走！她沒命地朝送葬的隊伍狂奔而去……

回來的時候小白菜的雙腳沉甸甸的灌滿鉛，拉纖似的拖著失魂落魄的軀體走進村口。老郎中死了，她媽媽的病沒了著落，她的心也像一張枯葉子，蔫蔫的，看不到半點生機。快到村口，張嬸冷不防從樹林間竄出來，一把將她和玉兒拖向一邊，驚慌失措地說，小白菜你不要回家，有人說你幫賭鬼五販毒，賭鬼五被捉住了，那班人還守在你家里不肯走。你快去B鎮找我大女兒阿秀，以后最好不要回來，給那些人捉住要坐牢的。張嬸說著將一些錢塞進她的口袋，不要再拖了，快走吧，我去照顧你媽媽，你盡管放心。

像做了一場夢，小白菜兩手空空踏上客船，心里也是空空的。船轟轟隆隆地嚎叫著向前駛去，一個浪頭狠狠撞擊岸邊的巖石，無數破碎的浪花，在一刻間化成粉末，消逝無蹤。

阿盼的故事

阿盼也說了自己的故事：

阿盼經常夢見她的三妹，她擔心三妹的腎病又再次發作。三妹讀到三年級就輟學在家養病，這個怪病時好時壞，一發作起來好可怕，全身浮腫，特別是那張臉腫得連眼睛也睜不開。有一次她自個兒躲在柴房里想喝擱在墻角的那瓶農藥，幸好給阿盼及時發現，三妹才撿回一條命。阿盼的母親知道了把三妹罵個半死，她一邊罵一邊眼淚鼻涕流滿嘴角。母親生了她們三姐妹，不，應該說是四姐妹。四妹在出生不滿兩個月就送給了別人，當時阿盼還未看清她的模樣。她張著粉紅的小嘴哭得幾乎快斷氣，好像她懂得被母親拋棄一樣。母親叫人寫給阿盼一個地址，是隔了好多條村的，現在阿盼已經不認得路，假如她想再去看一眼四妹是沒有可能了。那天太陽又毒又辣，曬得她的皮膚似要裂開那樣痛。她將四妹綁在前面，四妹可憐的小頭歪在她的胸口，奄奄一息，她還以為她死了。她倒情愿四妹就這樣死了，好過去到別人家受人家白眼和欺負。路是彎彎曲曲的，路邊種滿了龍眼樹和芒果樹，阿盼渴得要命，走近一家士多店，買了一支冷藏汽水，她仰起脖子一口氣把它喝光了。四妹醒過來，她呀呀地哭得時斷時續，聲音像蚊子叫。坐在樹底乘涼的人都好奇地打量她倆，有個矮矮胖胖的女人解開她的背帶，捧著四妹逗了一陣，將身體轉向大樹，解開衣扣露出濕潤的大奶，紅嘟嘟的乳頭塞進了四妹干裂的嘴唇。

阿盼把四妹的遭遇說了，人們長嘆短吁的唏噓一番。四妹伏在她胸前安靜地睡了，她向那個女人深深鞠了一個躬，又踏上鉆心一樣痛的路程。阿盼來到一條靠山邊的小村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把她迎進了一間簡陋的泥磚屋。空空的四壁掛著草帽和大蒜，一個胡子拉渣的男人蹲在門檻抽水煙筒。阿盼臨走的時候四妹醒了過來，放開喉嚨干哭。男人用水煙筒撞了幾下門板，四妹的哭聲突然停了。女人抱著四妹的那雙手僵住，她臉色煞白，將四妹往阿盼懷里一塞，我不要我不要，她好像就快死了。她不會死的！阿盼大吼一聲，眼淚噴涌而出。四妹在她懷里瑟瑟發抖，她再沒哭過一聲，她不敢哭了。男人噴出一口長煙，慢慢說，反正不用錢，送上門你就收下吧，養大了再賣出去也有著數。女人猶豫地望了一眼她的男人，重新把四妹抱在懷中，眼神多了一份憐憫和溫情。她對阿盼說，你走吧，過一陣我怕會改了主意。阿盼跪在她的面前，求求你照顧好她，她不會死的。說完捂著臉沒命地向回路奔去。

阿盼的母親不準她提起四妹，母親比以前更沉默了，一天到晚沒聲沒息地干活，像個死了的幽靈。奶奶相反，她嘴里一分鐘也沒停過，整天嘮嘮叨叨，人家以為你想開妓院呢，一味只會生女娃，你看人家阿光的媳婦，昨晚生下第三胎男娃，你呢，丟盡老祖宗的臉……父親的臉黑過墨斗，他把臉埋進飯碗連續扒下幾碗飯，最后將碗筷統統掃落地下。奶奶眼圈一紅，她擦著眼角說，你發哪路子牢騷？誰叫你自己沒眼光，當初聽我講娶阿光的媳婦就沒走寶，真金不識，揀塊爛泥，你怨誰？父親低吼一聲，放什么狗屁！他沒頭沒腦沖了出去。

一天深夜，阿盼和二妹上茅廁，見村長帶著幾個人向她家方向走來。借著月色，阿盼認得那幾個人是鎮計生辦的，已經來過她家好幾次了，母親為了躲避他們，在山上住了一個多月。阿盼連忙提起褲頭，一路小跑回家。阿盼將母親從床上拽起來，父親連行李也來不及收拾，手忙腳亂扶著母親從后門走了出去。隔一陣，門被拍得咚咚響，阿盼三姐妹睜著驚惶的眼睛望著那扇門發愣。奶奶摸黑去開門，她操著洪亮的聲音說，三更半夜吵死人，干啥的呀？一打開門，村長像只烏龜縮在一邊，趁那班人不注意，自個兒偷偷溜了。計生辦的人風一般卷了進來，手電筒在阿盼三姐妹臉上晃來晃去，發出刺眼的白光。二妹亮了電燈，她對阿盼打了個眼色。任那班人講干了口水，阿盼三姐妹閉緊嘴唇不說一句話。有個看來性格粗暴的男人顯得極不耐煩，氣沖沖地說，講你爸聽，如果不主動去計生辦，后果自負！這伙人又在屋里搜索一番，連床底下也不放過。有個比較和藹的男人對阿盼說，你們姐妹多，生活困難，你年紀最大吧？去勸勸你爸媽，計劃生育是為了你們好，不是害你們，懂嗎？阿盼茫然地搖搖頭。奶奶翻起白眼，指著那伙人的脊背一字一顫地罵道，絕子絕孫的……

過了幾天，計生辦的人又來了。外頭一陣嘈雜，阿盼家的木門被撞得搖搖欲墜。村長甜膩的聲音傳了進來，阿盼，你懂事，快去叫你媽回來，計劃生育是國家的政策，違反不得的。不要跟這些同志斗了，他們都是為你們好。你們看，弄得吃不飽穿不暖的，書又讀不成，如果你媽再生一個，到時你們的生活就更加困難啦。奶奶嘴對著門縫尖聲罵道，你快滾！他們要絕我家的后，我這個老不死可不是好欺負的！村長馬上啞了嘴巴，好久沒發出過一句聲音。鬧了半天，外頭突然靜了下來，阿盼清清楚楚聽見母親說，阿盼快開門，請這班同志進屋坐。阿盼一聽，全身都松了下來，急忙跑去開門，母親和父親挽扶著走進來。父親的手流著血，他大概是在山上摔傷的。奶奶目瞪口呆，她狐疑地望著母親，喘著粗氣說，你是不是瘋了？他們要捉你，你倒自動送上門？你……你……你答應過老頭子要幫他生個男丁的，他知道你絕了他的后，他死不閉眼……奶奶說著突然往后一仰暈倒了。

奶奶病倒了，阿盼的母親整個人干枯了，像一片凋謝的黃葉，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得無影無蹤。父親呢，像頭憤怒的水牛，動不動就將姐妹幾個狠狠地訓一頓。三妹的病時不時發作一次，有一天她又躲進柴房想喝農藥，被父親撞見了，父親二話沒說，將瓶蓋扭開，遞給三妹說，讓你喝個夠，你死了我們活得自在。三妹攬著那瓶農藥哭得暈了過去。

阿盼連讀完初中的希望都泡湯了。過了春節，她收拾包袱跟著同村的姐妹進城去打工，她除了賺錢給三妹治病，還要供二妹讀書。假如可以，她去那戶人家接四妹回來。一想起可憐的四妹，她的心就像被人用力鞭了一下，全身抽搐生痛。

水靈的故事

最后水靈說了自己不像故事的故事：

這兩天金嗓子連續給她發了好幾個短信，說她發高燒被醫院隔離了，又說很恐懼，好像已經與世隔絕一樣，說水靈回來看看我吧。

水靈的心一陣揪痛，金嗓子跟她自小是對好姐妹，長大以后，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內心世界，到底是什么把她倆分隔開了？現在金嗓子是那么的脆弱和無助，自己又能幫她做些什么呢？

她感到困惑。不單是對金嗓子，對父親，對劉天賦，她同樣感到難以理解。當初她是那樣決絕地收拾包袱離開家鄉，完全是因為她需要一個自己的世界和空間。這么多年，她一直固執地漂泊在異鄉的城市，卻找不到自己的那個方向。

劉天賦四處找尋她，她知道，但她不肯見他一面。她無法忘記那痛徹心肺的火辣辣的三巴掌，她想這輩子都記得那火辣辣的三巴掌，不會原諒他的。

不知道劉天賦找不到她會怎么樣？這個人外頭是個火爆性子，里頭卻柔腸百轉，她的出走一定將他的心傷透了。他不記恨，自己倒怨個沒完沒了，連她的父親也看不過眼。春節前她回了一趟家，父親跟她談了一個通宵。他說，現在學校的待遇好了，劉天賦自學考了個本科文憑，他不愁丟飯碗。你呢，在外頭奔波勞碌，找了上頓沒了下頓，看你以后怎么打算？她眼紅紅把頭埋在父親的肩膀上，在外頭漂泊了幾年，真的覺得很累，父親老了，承受不起她生活的種種悲歡，劉天賦他能嗎？

那年水靈帶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告別了學校。那天傍晚夕陽灑下一縷金燦燦的光，破舊不堪的學校呈現出一種古樸的味道，尖尖的屋頂像她父親的眼神那樣孤獨，是一顆蒙上了塵埃的金子。這座教堂式的小學是她爺爺那一代人捐錢建的，在窮鄉僻壤的小村鎮，它就像雜草廢物堆里冒出來的一朵鮮花，圣潔得耀眼。她的父親將它當作私人寶物一樣愛護著。父親是小學的校長，水靈師范畢業那年，父親義無反顧把她安置在學校里。為了這件事她經常跟父親慪氣。她覺得自己是女孩子，總不能像父親樣把滿腔的青春和熱血都拋在這個山旮旯里。她心里頭生出了一對翅膀，只想往外面的世界飛翔。學校后面那兩棵相思樹是她五年級時親手種下的，現在長得枝繁葉茂，相偎相依，不離不棄。那是她最初對愛情的幻想和寄托。可是，直到她嫁給了劉天賦，也沒弄懂愛情是什么狗屁東西。當時學校只有五個教師，劉天賦高中畢業后留在學校，他一邊教學一邊自學，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水靈沒他那樣樂觀，學校發不出工資，家里的窘逼徹底磨損了她對劉天賦僅有的一點熱情。

水靈的表姐在鎮中心開了一間美容美發店，表姐雇了幾個豐胸露臀的漂亮女孩招攬顧客，生意火爆。水靈利用空余時間去幫她洗頭賺幾個錢，全鎮的人都知道她撕爛臉皮當上洗頭妹。上課的時候學生常常淘氣鬧事，她氣壞了拿出戒尺打學生的手掌，學生哭喪著臉說，老師做壞事，沒資格打人。她再也忍受不住，扔下粉筆沖出教室。

劉天賦在金嗓子家中找到她。金嗓子剛從城里回來，她說那么屈氣干啥，跟我到城里，不愁餓死。劉天賦一進門就扯住她往外拖，她死死抓住金嗓子不放。劉天賦竟急得哭了，他說，水靈，跟我回家，這個女人臭名遠播，你不要惹上她。金嗓子一聽氣得七竅生煙，她指著劉天賦的額頭大罵，你這個王八蛋說什么，我在外頭賣唱賺錢，不是做“雞”，你賣什么清高，連老婆都養不起，你得意個屁？劉天賦懶得跟她白費唇舌，連拖帶扯將水靈弄回家。他沒等水靈站穩就連環掃了三巴掌過來，水靈眼冒金星，一頭栽在床上。劉天賦沒命地抱緊她，他心里清楚，水靈這回是非走不可了。

金嗓子又發來短信，說她正在接受治療。當醫生說她確實是患上了那種可怕的病，她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過去她一直不珍惜自己的生命，認為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什么明天不明天的。現在她已體會到生命的可貴和溫情，那些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都不顧自己的生命危險來照顧病人，讓他們看到了新生的希望。她還說，其實劉天賦是個好男人，水靈你不要再恨他了，學校更適合你，回去吧，老家的人都在盼著你呢。

故事講完了

夜更深了，更沉了，更靜了。姑娘們一夜一夜地說著自己的故事，終于講完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月亮這時悄悄隱進了云層，一縷依稀的曙光緩緩地升上月亮谷高高的山頭。

責編：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