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六歲時跟村里的榮河叔到的深圳的。榮河叔是我父親的遠房堂弟,他原是不肯帶我來深圳的,他說我年齡小去深圳能做什么呢?我父母求了他好久,榮河叔才勉強同意。
在臨湖村,榮河叔算是名人了,傳言他在深圳已經做老板很多年了,因此我父母才求他。來深圳后,才知道榮河叔僅是一間雜貨鋪的老板,鋪面在沙江路上,緊鄰千禧商場,附近工廠林立,一看就是人氣旺盛之地。我年齡小進不到廠,便在榮河叔的雜貨鋪里打雜。
榮河叔的雜貨鋪是名副其實的雜貨鋪,卻有一個響當當的店名“榮河深圳百貨”,似乎除了深圳之外在其他地區他還開有分店。雜貨鋪里什么雜七雜八的貨物都賣,吃的方面有大米、面、食用油等,用的方面以塑料制品為主,什么桶啊、盆啊,兼賣一些廚具,林林總總的貨物將近50幾平米的空間堆擠的滿滿當當。鋪面帶閣樓,有近40平米,三分之二多的空間做了倉庫,余下的地方住人。
我在這個閣樓上的小角落里安了個窩,墻一樣堆積的包裝箱將我與榮河叔一家分隔開來。
來深圳之前我就做好了吃苦的打算,可在榮河叔的店鋪里打雜并沒有多少苦活累活讓我干,除了守攤,偶爾應付一兩個顧客,每天過得閑暇得很。鋪子里只有榮河叔一個人忙進忙出,比如收貨或送貨,我想幫忙又幫不上,很是過意不去,心里便生出一種白吃白住的愧然感來。
有一天,在吃飯的時候,榮河叔問我會騎摩托啵?我說在家里騎過。榮河叔稍稍沉吟了一下,說,明天起,你開始幫我送貨。
榮河叔有臺小型三輪摩托車,有一段時間它就成了我在深圳的坐騎,載著米面之類的騎行在松樹崗的街頭巷尾,我的內心里是高興的,我為能夠為榮河叔做點實事感到自己已不是個多余的人。我初來松樹崗,一切都很陌生,是榮河叔用了幾天時間領我熟悉了這里的新環境。榮河叔引著我去見他的那些客戶,他們有的是工廠食堂的主管人員,有的是餐館的大廚。榮河叔向那些人打招呼,說以后由我來給他們送貨。每次上路,榮河叔都交代我在路上一定要小心駕駛,而且特別叮囑我要避著點穿迷彩服的治安仔。
我還沒有來深圳時,就聽同村來過深圳打工的老鄉說起過南方治安仔的兇蠻和霸道,說那些治安仔們只要一看你不順眼,就會朝你要證件,你得像孫子一樣老實,稍有抵觸,就有可能遭到一頓暴打,然后再被送去樟木頭做苦力。初聽,我覺得是老鄉們在夸大其辭。現在,榮河叔叫我在路上盡量避著點治安仔。難道南方治安仔真的像傳言中那樣魔鬼般可恐?
那是個雨天,低洼處有不少積水,車輪輾過,積水呈火花狀飚射。我拉了一車米面之類的,冒雨駛往利達科技。在路過吉祥巷的時候,迎面走來幾個穿迷彩服的年輕人,他們勾肩搭背,相互攙扶著,步態踉蹌,像是喝醉酒了,那些人走路的樣子螃蟹一樣沒有方向感。
我記起榮河叔的交代,遇到穿迷彩服的人得躲著點。
可我已經避之不及了!
經過這幫迷彩服的身邊時,我盡量放緩了車速。迷彩服們依然橫行路面,仿佛一點都不懼怕路上往來的車輛。我被逼到路邊上,路邊上的積水重,我小心的開著車,小心的繞過迷彩服們。
“停車!”突然一聲大喝。
我下意識的剎車,回頭,看見那幾個迷彩服正拿能殺人的眼神瞪著我。
我還沒回過神來,一個年輕的迷彩服迅速躥過來,一把把我從三輪摩托車的座椅上拉了下來,嘴里還一邊罵著,“瞎眼了你?”真臭,我聞到了他嘴巴里的酒氣。“來,你來看看這怎么回事?”拉住我的那個迷彩服把我帶到一個高個子面前,他猛按我的后脖頸,“看到了嗎?”
我嚇壞了,不知犯了什么錯,瑟縮著站在那個鐵塔一樣的大漢面前,勾頭看見他的褲管上有新鮮的水漬和幾處泥星子,可能是我經過他們身邊時,不小心濺上去的。
“大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囁嚅著說。
“不是故意的?”大漢歪著頭,用不屑的眼神看著我,“聽著,小子,把它給我舔干凈了。”大漢說話時,噴出的酒氣不比那個把我從車上拉下來的家伙。
我懷疑我聽錯了,或者是懷疑大漢在說醉話。但還是趕緊俯下身,用手指小心地去摳粘在那大漢褲管上的泥星子。來深圳有些日子了,我知道這些穿迷彩服的家伙是我們這些普通打工者惹不起的角色。正摳著,大漢突然猛地一腳向我踹來,我一下子就昂面躺倒在地,地上的泥水滲入衣服,很快浸入皮膚,我感到了冷!從身體到內心的冷!
那時,我的眼里可能已經有淚了。
我不是愛哭的人。
好多年了我都不曾哭過了。
我忍住心中的悲凄和屈辱,忍住喉腔里的嗚咽,從地上爬起來,看也不看那幾個兇巴巴的迷彩服,頭也不回的向我的三輪摩托車走去。停放在路邊上的車子還“突突”地響著,車身像篩子一樣抖動,我像車子一樣抖動。我還沒爬上車座,后背就被人猛一把揪住了,“小子想跑?!”還是先前抓我的那個人。
我再一次站到了大漢的面前。沒等我站穩,大漢身邊的一個迷彩服猛地飛起一腳,正踢在我的腰肋處。我又一次倒在了泥地里,這次是側身的。
痛,遍及全身。
這次,我費盡了力氣也沒能從地上爬起來。
那次被打,是榮河叔把我背回“榮河深圳百貨”的。
我養了幾天傷,傷好后,榮河叔說他們“榮河百貨”不能繼續“容留”我了。我知道了榮河叔的意思,也能體諒榮河叔的實際難處,那些打我的迷彩服們第二天以查戶口的名義來過榮河叔的店鋪,他們走時丟下狠話:如果榮河叔的店鋪再非法容留三無戶口的人將會受到嚴厲的處罰。
那個“三無戶口”的人就是指我。
為了不給榮河叔添麻煩,我傷好后主動離開了。我走時,榮河叔也是一臉無奈,他往我的口袋里硬塞進1500塊錢,在十幾年前,1500塊錢,省著點花,在深圳是能茍延殘喘數月的。
離開“榮河深圳百貨”我竟然沒有想到過要回家。想想那么多人在深圳都混得好好的,我這樣一無所獲的回去,怕是被臨湖村人笑話的。我知道,在俗世的臨湖村你只有不斷地壯大和強大,才不會被人欺負與嘲弄!
在深圳街頭流浪了幾天,我做了一家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我的腿是建筑工地上不小心摔折的。
我回到臨湖村的時候,成了走路不平的瘸子,也成了臨湖村人指指點點的對象。
感謝深圳,給了我今生這份難忘的大禮!
年末,外出的人紛紛返鄉。榮河叔帶著厚禮來我們家做客,不斷愧疚地對我父母說他在深圳沒有照顧好我。我父母能怪榮河叔嗎,還不是反過來安慰榮河叔。
“唉,這都是我們的命啊!”父親嘆息,母親抹起了的眼淚來。
不,我不相信命!
年過后,我是在父母的哀聲嘆息里再次選擇遠行的。
責 編:黃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