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消失在冬季的小狗

一

我出生不久，就被人遺棄在大街上了。我不怪他們，我的殘缺讓他們覺得丑陋和不健康，因為我的左眼生下來就是瞎的。

他們把我扔在街上后，我還有些站不太穩(wěn)，眼神也不好，于是晃晃悠悠往前無目標地走。我害怕，周遭到處都是人聲車聲，一些腳走過去走過來，在我右眼邊劃過一條條痕跡。

我在一家酒吧門口停了下來，然后聽到你那很好聽的聲音叫道：“呀，有只小狗兒呢！這么小……”你一邊說一邊蹲了下來，伸出手來撫摸我，嘴里念叨著：“它眼晴也瞎了一只，要不我們帶它回家養(yǎng)著吧，不然它肯定會死的。”

我感受到來自你手心的溫暖，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也就試探著往你的懷里鉆，討好地舔你的手。我得找個人保護我、給我吃的，不然我是真的會死。這時傳來他贊同的聲音，也蹲下來摸了我的頭。

于是我躺在你的懷里，幸福地跟你回家了。

你的出租屋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走了一陣子才到。你把我放進屋里，摸摸我說，“乖乖在家呆著，我們得先去加班！”

那時天快黑了，屋子里有些暗，你開了電燈，輕輕掩上門跟他走了。因為屋里有燈，也不像外面那么吵，我安心了許多。我環(huán)顧了下這個小屋，不到10平方米，角落有個竹床放在地板上，上面有兩個枕頭和一床被單，地上兩個皮箱裝著衣物，一張小方桌，一個黑白電視，一些洗臉用的盆也放在地上，簡陋極了。

我覺得很累，想找個地兒躺一會，可是床上是肯定不能去的，于是我轉了幾圈，在床邊的一個紙盒里躺下了。紙盒里裝了些鞋墊和線，還有一兩本書，倒也不太硬，季節(jié)正是夏天，也不會冷，我便很快就睡著了。

聽到門鎖響時，我又嚇了一跳，我正在做一個關于吃奶的夢，夢里揪著媽媽的奶頭拼命吸也沒有乳汁，然后就聽到門啪地開了，我就從窩里彈起來。看到你跟他回來了，我一時緊張，一邊從盒子里跑出來，一路還不由自主地灑下了一串尿液，我對著你們搖尾巴，又擔心你會因為我尿在地上被打，只好把尾巴搖的幅度更大些。

你笑著對他說：“看，開門時嚇到它了，膽子這么小，居然都尿出來了。”他也在笑，然后讓你給我洗個澡。

那是我第一次洗澡，被你用香皂糊一成團，粘粘的很難受，但我忍住沒有哼哼，雖然有點想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鉆出去，但還是被你嘴里一直哄著我乖些乖些而默認了。

洗完澡的我顯然讓你們更喜歡，你們給我吃了一條火腿，還開了一盒牛奶，倒了少許給我吃。可你們自己的晚餐居然是用桌子上那個燒水杯煮好的稀飯，快餐盒里有一個切成兩瓣的鹵蛋、一點榨菜和肉醬。

你們簡單吃了夜宵，然后就打開了那個舊電視，電視放在靠窗的地上，效果不好，跳著些雪花，有時連圖像都沒有，還是黑白的。你們抱著我聊些漫無邊際的天，好像是說房租快到了，又說了些工資還有多久發(fā)的問題。我知道你們過得很辛苦，如今添了個我，還要給我吃牛奶火腿，心里便有點愧疚，于是又伏在你手邊舔了你幾下。

那一夜，我睡在你們的枕頭邊，一夜安穩(wěn)。

第二天一起來，我就急著鉆出門找地方便便，你們急著上班，沒有發(fā)現(xiàn)我把便便留在了樓道里。中午我聽到你跟樓下的房東爭吵起來了，房東說：“又不是住套房，還養(yǎng)什么狗，自己都養(yǎng)不活！”

你便沒有出聲了，你進屋時臉上表情很傷心，你摸摸我的頭說：“以后不敢到處便便了，樓下是房東開的飯店呢，這樣我們會被趕走的。”

我無辜地看著你，那時，我還沒學會上廁所。

我第二次在樓道里便便時又被發(fā)現(xiàn)，你們還是被房東趕走了。你找了朋友合租套房，每天你們上班后，我被關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忍不住開始惶恐地大叫，夜里聽到同屋的人回來，我會誤以為是小偷和陌生人入侵，于是也尖著嗓子叫幾聲。

左鄰右舍又有了意見，我常常聽到鄰居對你們埋怨狗叫的煩，可是我越長大，就越孤單，我想跟你們呆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何你們不帶著我一起出去、一起回家。

隔了半月，你們借了錢開了一個小店鋪，我跟著你倆搬到了店鋪里。店鋪在一樓，我可以每天坐在大門口看看風景，也可以聽你一叫喚就跑進去跟你戲嬉，你坐在電腦前忙著什么，時不時叫我?guī)茁暎挛遗艿簟Ｆ鋵嶉T前有幾個石梯，我個子還不夠大，下樓梯還有些吃力，有時下去了便半天爬不上來，所以我還是在門邊的水泥板上解決大小便。

你有些不滿意了，看到我尿時會拍拍我的頭，把我抱到梯子下面去，等我尿完，又引導我爬上來。很快，我就學會了到門外的樹底下去小便大便，也學會了下梯子上梯子，你見我如此聰明，常常開心地跟人講我愛干凈。

二

店鋪的日子我很滿意，因為我可以每天跟你呆在一起，隨時隨地可以見到你。他每天上班，按時回來吃飯，有空時也會陪我逗樂一番，你們倆每天談笑風生，好像其樂融融的樣子。

每天上午，你會提前準備做飯，店鋪對面有個肉攤，還有個小飯店，你每天都走到街對面去買點肉或是到飯店炒個菜。我很想跟你到對面看看，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對面有好幾只小狗，它們有時會走到我這一面來，但仿佛嫌我太小太丑，不太愛理我，我也需要伙伴，它們可以聽懂我說話，我想告訴它們，我雖然很丑，卻有個很好的主人愛我。

所以那天你前腳過馬路，我就追著過去了。你在肉攤邊挑肉時，我便跟另一只狗竄到了馬路中間，它大搖大擺地跑了，我卻一轉頭被一輛疾弛下來的車撞倒在地。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感覺到身體全是疼痛，我嚇得死命地尖叫起來，我看不清也聽不見周圍所有聲音了，只覺得滿世界都是威脅和危險。

這時感覺身體又疼了，又有什么東西靠進了我，我以為那是我的新敵人，于是一轉頭就用我的牙齒死命咬了過去，然后我聽到一聲尖叫，那尖叫聲嚇醒了我，那是你的聲音，最熟悉不過的聲音，我聽到你嘴里開始叫我的名字，你給我的名字叫“米粒”，因為我小小白白的，所以你說像顆可憐的小米粒。

我見到是你，急忙松開口，因為身體還是火燒般疼，只好還是尖聲呻吟喊叫，你再次試探著伸出手來抱我，因為我還躺在馬路中央，車子從我們身邊呼嘯著過去，視而不見。我看到你的掌心迅速浸出血來，很快便開始往下滴了，我難過極了，我不知道是你太急來抱我，我只是條件反射一樣回頭咬了過去。

我傷害了最愛我的你，覺得身上更疼了，只好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不再叫喚了，那一刻，我想我快死了，我突然想哭，我不知道我臨死時還要帶給你傷害，那是我萬萬不想的。

你什么也沒說，只是在眾人的圍觀里重新輕輕抱起我回到店里，我嚇得大便也出來了，腿上有些血跡，整個身子柔若無骨。你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回來帶我去獸醫(yī)站。

我沒有聽錯，你說的是要帶我去看醫(yī)生，卻不是要去看你手上的傷口。

你把我放在地上，一臉的憐愛和憂傷，你的手心還在滴血，你用一只手關上了店鋪門，抱著我站在門口等他回來。

他騎著車帶我們去獸醫(yī)站，走到一半時你說：“我手被米粒咬了一口，流了血，不要緊吧？”他猛地回了頭說：“你怎么不早說，你被它咬了應該先送你去醫(yī)院，你還先管它？”

你沉默不語，看著懷里的我說：“可是它快死了一樣……”他加快了車速，把我?guī)У将F醫(yī)站打了一針，然后又急忙送我回店里。我躺在地上的窩里，看到我剛才屁股上的便便蹭到了你褲子上，你來不及換，就被他拉著出了門，我雖然很怕一個人呆著，但我也知道，你急需去打針，我怕我天生有病毒，而且我想起昨夜我在門前路邊還撿過垃圾里的骨頭吸了幾口，所以我也希望你快點去醫(yī)院。

你們過了好幾個小時才回來，店里又來了另外幾個朋友，大家議論著要你去打狂犬疫苗，你們聯(lián)系了好幾個地方都不打，最后找了一處，好像幾針打下來要花幾百塊。

我知道幾百塊錢對你們來說不是小數(shù)目，你們每天吃的極節(jié)約，你穿的樸素，也不用化妝品，而我的一口咬下了幾百塊錢，我覺得悔恨極了，躺在地上想自己干脆死了算了。

他也不理我，他說什么狗這么笨，自己主人也咬，虧了我們這么疼你。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是愛你心疼你。

可是你并沒有一絲怪我的樣子，你幫我擦去身上的便便和血跡，幫我的窩里多墊了一件舊衣服，你又開了一盒牛奶，倒了一小杯放在我窩邊。我一直躺到夜里才勉強爬起來，我身體里很疼，但我還是堅持要下梯子去便便，我還可以便便，但吃不下東西，我把身體里所有東西都拉空了，上上下下爬了很多趟，你看我上不了梯子，每次都奔過來扶我。

你一再想讓我吃點東西，雖然吃下去身體很痛，我還是忍著每天喝幾口牛奶，喝完站著喘一會氣再躺下，過一會再去拉掉。

他說：“米粒不會死，你別擔心，它還能吃能拉就沒事。”

你蹲在我的窩邊看著我說：“它的肚子都能穿過針去了，拉空了，卻吃不了，只喝一點牛奶能活嗎？”你這樣說時，眼里亮閃閃的。

我打消了死的念頭，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帶給你些我能給的歡愉，對你搖尾巴，舔你的手和臉，跟著你轉悠，看著你也幸福。

于是我每天還是堅持喝你給我準備的牛奶，你買了云南白藥粉，藏在軟軟的肉片里騙我吃，我聞得到那藥的味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是為我好，于是我就囫圇著吞下肉片去，每天吞幾次，體內的疼痛也慢慢減輕了。

只是我的胃好像從肚子里移位到了身體的前部份，我呼吸困難，走不了幾步路，吃不下幾口食就會喘氣，肚子一直干癟著，夜里睡不著，有時半夜坐在黑暗里喘氣。

你夜里都會把我?guī)нM你們睡覺的房間，有時我半夜咳嗽喘氣驚醒了你，你便起身趴在床邊看著我，憐惜地摸我的頭，看我再次躺下去睡，你才放心。

快兩個月，我才慢慢恢復了生機，但我變得更殘了，眼是瞎的，走路是斜的，肚子再吃什么東西都是偏的，走幾步就不能呼吸，但疼痛感少了，我可以再次撲到你身上跟你搖尾巴了。

是你的不放棄救了我，也是有你的愛和原諒才讓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我覺得雖然自己很丑，卻是世上最幸福的狗。

三

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的，可是不久后，你跟他開始吵架，直到有天夜里他一夜未歸，你沒有睡覺，坐在電腦前抽了一夜的煙，喝了十幾瓶啤酒。

我不知所措，靠在你腳邊等他回來。

他第二天上午回來，你就回屋收拾了你的衣物，裝好了箱子要走。他攔你，你不理他，我追著你，你也看都沒看我一眼，坐上車去了。他沒有再去上班，店鋪有時開著，有時關著，我有時被關在店外，有時被關在店里，總之隨他的心情。

他總是在喝酒，大醉，拼命地抽煙，夜里很晚才睡，有時帶我回房間，有時夜里就讓我一個人睡在店鋪里，老鼠從我身邊竄來竄去，我便常常在半夜哭起來，然后想念你。

你不知道去了哪里，偶爾會回來一下，但沒有心思再管我了，你回來只是跟他商量處理掉店鋪的事。他提到我，你說：“只能抱去扔了……”

那時的你，變得那么冷漠殘酷了，但我想你一定是傷了心，心里便多了冷硬。我想說跟著你去，無論你去哪里，可是我知道我是個麻煩和累贅。

于是那天你坐著摩的抱著我，讓司機開到離店鋪兩公里外的一個體肓場，那里有很多老人小孩在里面鍛煉，你對我說：“把你丟在這里，或許有好心人會撿你回家，對不起了，米粒……”

你放下我，轉身坐上摩托車催司機快開走，我看到你落下的淚，打轉了地上的一片紙屑。我的心疼起來，于是撒開腿追著你的車跑，可是漸漸地，我追不上了，我的氣喘又犯了。

但我不想停下來，我在路上慢慢地走，憑著那些記憶和隱隱的味道，我花了幾個小時又找回了那條街，店鋪門已經(jīng)關上了，上面貼著轉讓的字樣，還有你的手機號碼。

我無法跟你聯(lián)系，也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你，只好又饑又餓地躺在門邊等你們回來。但是你再也沒有回那里，他再見到我時，驚訝之余，把我抱進了屋子，然后一臉酒氣地對我說：“米粒，媽媽不要我們了，媽媽回老家了……”

我不知道老家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但我對你的思念，一天也沒有平息過，好在他一直在跟你聯(lián)系，他一直在等你回來，跟我一樣，從未變過心。

于是在他的召喚下、我每日的祈禱里，你終究還是決定要回來了。他開始忙碌著把店里的東西往外搬，用三輛車拉走，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敢跟，怕你回店鋪時找不見我，我只能每天游蕩在這條街上等你回來，餓了渴了有鄰居那位小狗的主人可憐我一下，給我點水和吃的。

他有時回來店里，也會幫我買一盒小包子吃，我就這樣堅持著活著等你回來，等你再次用手輕撫我的頭，用憐愛的眼神注視我。

你回來后沒來店鋪街，他來接我，一只手抱我在懷里，一只手握住摩托車把手，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里，所以有些不配合，我哼哼著叫：“我要留在這里等你回家。”

結果他把我?guī)У侥愕拿媲埃銈儼差D了新家，是個套房，還暫時沒有鄰居，屋子在二樓，他收拾的很干凈，你們和好如初，是我從前看到的那樣幸福。我圍著你們轉悠，覺得歡喜至極。

我變得更懂事了，每天要尿尿時，我會到客廳去撓門，你知道我的意思，便幫我開門讓我下去在草坪里方便。有時我會跟別的小狗玩一會，有時我會急著回家來跟你玩，我在樓下的門邊叫喚幾聲，你便會又出來給我開門。

你坐在電腦前打字時，我便乖乖躺在你腳邊打盹。白天你出門買菜，我就跟在你腳邊寸步不離，有時走神去看別處，你會突然叫我一聲，于是我又尋著你回家去。

他還是按時上下班，你們再也沒吵沒鬧，每天晚上呆在家里不出去，我樂得有你們陪，也不稀罕外面的世界了。

可是今天，我到草坪便便時，被一只突如其來的繩索套住了脖子，我喊不出聲了，眼睛也睜不開了，黑暗里我聽到你在樓上的陽臺邊叫了我一聲，那便是我聽到的你最后的聲音。

我被人殺死送進了火鍋店，我的靈魂飛出身體，在空氣里轉悠，當然也有回去看你。你跟他那夜在屋前屋后找了很久，叫了我很久，可我再也無法應你們，也無法撒開步子向你奔去。第二天，你還在街頭擴大范圍左看右看，不時轉進小胡同里。有時你做飯時，聽到外面狗兒叫，也會急忙停下來聽聽。

我想知道老家的意義，于是用光一樣迅速的靈魂去了你長大的地方。我躺在你奶奶和你小叔的屋子前，他們已經(jīng)在天堂了，我也就要去那樣的地方。我知道你會在夢里看到這一幕，于是轉頭望了你最后一眼，夢里我安靜又平和，是不想你為我而悲傷。

我對你的愛和感激，有那么多那么多，這一生能遇見你，便也知足了。我消失在這個冬天，最后一個愿望是希望你幸福而美滿。

責 編：黃素芳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