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聲珍重有多難

1．面對“山寨版”的她，

懷念“原裝版”的她

2006年，我從深圳趕回千里之外的老家過年，在除夕之前的一天，趕上家鄉的墟日，步履匆匆行走于熙熙攘攘的街頭，意外地見到了同樣在深圳打工平日里卻難得碰面的表妹九妹。在農村，有按輩分排名的說法，表妹排行第九，自然的就成了我們口中的“九妹”，我們都習慣這種富有親情且不失家鄉風味的稱謂，感覺親切中有一種鄉情的陪伴。

只是，再見她時，輪廓變了，當年印象中素雅清新宛若鄰家女孩般可愛的九妹，已蛻變成另一個我幾乎不敢相認的表妹?？粗驯緛砭屯Π椎囊粡埬樔缢Π阃磕ǔ缮n白的樣子，曾經“嬰兒肥”的一張臉卻成了“猴尖臉”，我的心揪成一團，攥緊她瘦骨嶙峋的手，柔聲問道：“怎么把臉涂成這樣？身體怎么瘦成這樣？”誰知她卻絲毫沒體會到我的關心，一臉樂呵地笑著：表姐，你別跟土包子似的，現在的“小年輕”哪個不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特別是面子問題，是重中之重。還有，現在流行減肥，年輕有“圍”那可是要遭朋友們笑話的?？僧斘铱吹剿樕弦蛘床环€而稍顯脫落卻又還懸掛著的粉，不難看出那是劣質的化妝品，到底是山寨版的化妝品，也只能化出山寨版的妝容。

想到她的健康，我直言，這樣哪行，你要么不化這樣的次品妝，要么就買點上檔次的品牌化妝品。誰知她一聽，直跺腳，還兩眼瞪著我：表姐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名牌好，但名牌哪是我這個“低收入”的打工妹能用得起的？那多昂貴？但我又不得不追求漂亮，只能委曲求全用這物美價廉的地攤貨。我還想再說點什么，她卻支開了我的話題：表姐，我請你吃家鄉小吃去，不過事先聲明，消費不能超過50元。

面對這文化程度雖不高，卻有著一張伶牙利嘴的九妹，我也沒轍了。但心底里卻在想：化妝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你化了妝但別人卻看不出來。轉過身來，看到她那頭頗為“離奇”的打扮，雖然一方面彰顯著時尚的都市氣息，卻在她“錯綜復雜”的亂搭配下顯得格格不入，給人一看很不靠譜的感覺。

憶起我們的童年，小時候很愛臭美的我到她家時還不忘帶上一瓶雪花膏，在九妹面前炫耀地晃悠著，她卻一臉的不屑，六歲不到的她振振有詞：我這自然的臉比你那抹蜜的臉香多了。弄得我很是沒面子，卻不甘心，兩轱轆眼一轉動，計上心頭，打開噴香的雪花膏蓋子，用手指摳了一丁點，往臉上一涂，樂滋滋地沖她擠眼，終于，她上當了，跑過來，一臉的討好：我的好表姐，讓我也沾點光，看看這到底是啥滋味。我一番假情假義地說著逗她玩的托詞，在她淚花在眼里打滾的時候，趁機往她臉上涂了一層。她哼著歌兒，歡快地跑去照鏡子，回來時嘴型打成了憤怒型，不就是一層油嗎？還要往臉上貼金，我這就跑小河邊洗臉去。以后別逗我玩了，我一點都不愛這油漬漬的滋味。

看著穿著“補丁褲”的她，把一雙穿得已見破爛的鞋脫下，光著腳丫子往河邊跑去，我心里涌起了內疚，和我年紀相仿的九妹，卻是如此的懂得節約。我想，在一個孩子的心里，或多或少地還是會對美有過夢想的，只是她上面有四個姐姐呢。一年到頭來，她這個做小的是最吃虧的了，總得撿前面姐姐們穿剩的衣服來穿，想要穿新衣服只有盼到過年才有那么一回。如果想要我的姨媽她的親媽掏錢特意為她買一瓶雪花膏給她，那是壓根兒不可能的事，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心里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她才會違心地在我面前要回她尊嚴的面子。但這樣純純的她，從此深烙在我的腦海里，她曾經的稚言嫩語，詼諧的口吻，讓多年之后的我依然懷念她當年的至真至純。

2．昔日那個純純的九妹哪去了？

中學沒畢業就輟學在家務農的九妹，在18歲那年攢夠了一小筆錢，足夠她辦一張邊防證和買一張南下的長途車票后，就迫不及待地選擇外出打工，似乎外面的世界遍地有金子撿似的。她說在家干農活就是沒法適應，手腳在一番勞累后酸痛不說，最重要的是把一張本來白皙的臉曬得黝黑，沒點花季中的少女模樣。

個子不高的九妹，卻長著一張俊俏的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她最大的“殺手锏”。當她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面前，是2003年的春天。面對她忽然的到來，在獲知她的來意是想找份工作后，我束手無策。看到她央求的眼神，我也只能實話實說：你事先也不打聲招呼，這廠不是我開的，我也只不過是比你早來幾個月，是個“外來妹”級別的打工者，并不是說介紹別人就非得收留你。她一聽，兩眼當場飆淚，還哽咽著說：我連被子、臉盆、洗衣粉、衣架都帶來了……最終拗不過她那雙帶淚花的雙眸，我只能全力以赴好說歹說托廠里的人事文員把她收下，她總算能在這城市里扎根：成為一名流水線上的藍領。

自以為給九妹找了份還算對口的工作，沒想她卻在獲知我們雖然同在一家工廠上班，我能在辦公室做個小文員，而她卻只能做苦力時，強烈表示不滿，嘴巴嘟得老高，牢騷開始噴涌：表姐，你就不能找份輕松點的活給我干？我在家里一天得干十幾個小時的農活，來深圳了還是重蹈覆轍，一樣是做這倍受煎熬的苦命工。我只能無奈地給她上課，要么你業余時間多充電，靠知識改變命運，努力學習提升自己，才有可能找到一份所謂的體面好工作。否則，以你一無特長二無學歷的履歷，你只能永遠在流水線上度過。

文化程度偏低的她，在我的調教聲中，心不甘情不愿地耷拉著腦袋，接受事實：來深圳只能先做藍領。剛開始，她還很聽教，如小兔子般溫和，在廠里做普工，一做就是三年。只是三年后，早已跳槽到另一家工廠上班的我，有回心血來潮地想找她和我好好地重溫一把童年趣事時，才發覺當年那個小乖乖開始走叛逆路線了，挪了窩，換了聯系方式也不吱一聲。

等到我好不容易在QQ上逮著九妹上線的時候，她這才給了我一個回復：環境改變一個人，看到身邊的小姐妹們今天還在上班，明天就過來說再見。時間一久，我也受影響，開始萌生了或換廠或換行業的想法。當第一次順利地跳槽，到頻繁地跳槽，造就了我永遠不甘于向現實低頭的執著。每次在進入一個工廠從事流水線上的普工，稍微有點不如意，就想著跳槽，對前程永遠是抱著“最大的西瓜在前面”的夢想。而最重要的是，來深圳三年，我最大的變化是皮膚變白了，想要做服務行業端個盤子或在商場里站崗當售貨員，對我來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我還有個奢侈的夢想，找個小金礦，在這座城市真正地扎根生存。

九妹的直率讓我眼睛睜得渾圓，驚嘆不已，不敢相信，來這里才幾年的她，早已褪去了當初怯生生的青澀，轉而進化為走曲線上升的直裸。在我為她感慨唏噓的時候，也只能默默地祝愿她幸運地找到一個對她有真愛的真命天子。

3．也曾坦言用心去愛的她

一臉“假幸?！?/p>

2007年的秋天，已有好幾個月沒和我聯系的九妹，卻忽然主動打來電話，說最近找了個“富二代”的男朋友，以至于興奮得夜不能寐。我一聽，八成是遇到騙子了，趕緊勸她：警惕，灰姑娘遇到白馬王子那都是電視里才有的情節，現實生活當中不太可能會出現的。她自信滿滿地說：表姐，你別羨慕了，他開的奔馳我有機會坐了，他買的房子我也去看過了。這眼見為實，鐵板釘釘的事穩著呢，怎么會有假？還信誓旦旦地表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他可是通過我重重考驗的。

你們幸福嗎？我試探地問九妹。當然，你打開視頻，我讓你看看我幸福的時候長什么樣？看著那頭的她笑逐顏開，有意無意地晃動著手上戴著的金戒指，當光芒在閃爍，折射出了一個人的心理，曾經和九妹姐妹情深的我，瞬間卻因為她喋喋不休地大談特談金錢之事而讓我倍感庸俗，一向對她知根知底的我難免心生疑慮：不會是“假幸?！卑?？如果一旦這傳說中的“富二代”是個虛晃的影子，那這所謂的幸福感還會真實地存在嗎？為了能幫她把脈一下未來妹夫的綜合形象，我提出大家出來吃頓飯的建議，但不知為何九妹沒有將我的話記在心，在莞爾一笑后，在這一關鍵問題上，就顧左右而言他，峰回路轉地談起了美食的做法，我也只能暗暗在心里為她抓狂。

自此之后，因為漸漸地感覺彼此間并不是同道中人，沒有志同道合的感覺，雖然是親戚，但幾近與我終止來往的九妹，還是在2008年的冬天再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曾經的預感竟然在這一次的通話中得到了印證。當電話那頭的她少了滿面春風的得意，電話這頭的我似乎能看到她一臉的沮喪：表姐，借我500元。我一臉的困惑，身邊不就有個現成的提款機嗎？怎么還來找我這個依然奮斗在底層的打工妹借錢？她也沒有刻意隱瞞，略帶幽怨地說，孩子出生了，沒錢買奶粉。我一聽手拿話筒的手直哆嗦，嚇得夠嗆。這“深圳速度”也夠快的，也才一年多的時間，我就長輩份了。而且結婚這么大的事至少也應該通知我一聲。我再也顧不上矜持，忍不住將心中的不滿傾泄而出，他不是“富二代”嗎？怎么會落到要借錢給孩子買奶粉的困窘地步？

當初就是沒聽你的勸，沒多留個心眼，他的車是跟朋友借的，他的房子是租的，他的老家跟我家一樣，都是在窮山溝里，家徒四壁不說，最重要的是還有個要親人照顧一生的傻弟弟。這負擔也太沉重了。我感覺自己有被欺騙的感覺。九妹酸溜溜的一席話讓我也落下了后悔的淚水，當初如果我能盯緊點她，給她多一點的指引和關愛，也許她現在將是另一種生活方式。但事已至此，我又還能說什么？只能把錢借給她，但愿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能幫助她度過當下的難關。

4．她火速地離去

留下獨自傷神的他

2010年5月的某一天，手機一大早就響個不停，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張口就管我叫表姐，我尋思著這年頭亂認親戚的騙子多了，就沒打算理他，他卻說出了我的全名，還說出了表妹的全名。我不敢馬虎，心里大概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知道他是誰了。

你知道九妹去哪了嗎？早上她和我說去買菜，但到現在已經有48小時了，還不見她人回來。孩子管我要媽媽，打她手機卻關機了。他心急如焚地問。面對這離奇般的難題，我一時啞口無言，好一會才在他“你在聽嗎？”的提示聲中緩過神來。那你往她家里打過電話嗎？我只能這樣提醒他。令我驚訝的是，假“富二代”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打過無數次，但無人接聽。但我更想說的是：她能鼓起勇氣，鐵定要離開，為何卻不敢當面道一聲“珍重”再走？曾經的你儂我儂還定格在腦海，如今，物是人非，空留一聲嘆息。

想起之前九妹和我說過他對她的欺騙，我如實道出：你先欺騙了她，你有今天，似乎也談不上過分的報應。他一愣，反應過來后誠懇地表態：我也就在家境一事上虛報并且充闊，我對她的感情一直都是真實地存在的?？丛诤⒆拥姆萆希乙仓荒艽饝鲆换睾褪吕校l讓九妹是我的親表妹呢。

我在一聲“晚點給你回話”后掛斷了他的電話，然后開始撥打九妹家的電話，這家伙還算給我面子，一看是我的號碼，立馬就接了。我大為光火地先開腔：你就這樣不說一聲就悄無聲息地消失，這樣做人未免也太不地道了吧？你這樣火速般地急于和他撇清關系，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他不仁在先我不義在后，我事先并不知道他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九妹面對我的質問大聲且沖動地反駁。我只能抓住她的弱點勸告她，不管怎么說，孩子是無辜的。

說到孩子，電話那頭的九妹傳來了哭泣聲，她數度哽咽地訴說：離開的時候，我有多么的不舍，你不是親歷者你無法明白。她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親骨肉，說完全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我走的時候把身上剩余不多的錢給孩子買了兩罐奶粉，自己只留下夠買一張回來車票的錢。表姐，你不是我，你沒經歷過我這種苦難，你無法理解我的所作所為，家里到現在還住著老祖宗留下的瓦房，每當下雨時就是外面下大雨，里面拿臉盆接小雨。當我去他家待產時，竟然過的也是這樣的苦日子，當我挺著個大肚子拿著臉盆在他家接小雨時，我當時就動了要離開的念頭。只是良心讓我堅持到孩子出生并迎來兩周歲的生日后才離開，我不能一輩子這么過下去，家里要改變這種貧困現狀的生活還得指望著我。我只能背信棄義無奈地選擇離開。

原以為“拿孩子來說事”會讓九妹回心轉意，我天真地認為：親情和理性最終能平息這場風波。沒想到她無比堅定地撂下狠話：我不會回去的，我今年也只不過才25歲，青春依然在，在我還有魅力之時，我就是要找個真正的“富二代”。這不僅是我的本意，也是我親媽你姨媽的原話。我在大跌眼鏡的同時，更為又一個我一直不知道的驚天秘密所震倒：我一直以為對生活很淡泊的姨媽，竟然也會在多年以后變得滿身銅臭！

捫心自問：我想九妹的心里是明白得很的，她之所以不愿道一聲“珍重”，也是不愿意面對自己那顆已經變質的心。但我特意送了一句忠告給她：對與你有過愛的人以示“珍重”，何嘗不是對自己心靈最大的“珍重”。

只是，對那個似乎已真心悔過的假“富二代”，我應該如何給他回話呢？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回，因為當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其實已經知道這次是難以挽回九妹的心了。不甘心的他只想通過我再做一次盡力的嘗試而已。

在愛情之路上，九妹不應該以金錢作為賭注，借此來個麻雀變鳳凰的傳奇；他不應該以虛晃的頭銜來為自己尋找所謂的真愛，那樣的虛榮一開始就在虛渺中塵浮，又怎么可能會遇到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真愛，建立在真實之上，對她而言，如此；對他而言，亦然。

責 編：熊正紅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