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這一輩子,匆匆來了,又匆匆走了,而望子成龍的情懷,宛如一支興奮的接力棒,在生命里綿延。面對跑道上的瞬息交錯,父母們總難以掩飾內心的波瀾,一次次讓揚眉吐氣的憧憬在心底整裝待發,鞭策著生命的堅韌與心機。
九零年冬天,兒子掙脫溫暖的子宮,經歷了陌生世界的第一場寒冷。與之相反,他嘹亮的啼哭,如一堆跳躍的篝火,抖擻了山坳里幾間農舍的精氣神。這種喜悅,不僅僅是香火的繁衍,更有一種使命的擔當。其實,早在兒子還是胚胎之際,我就將家庭的命運寄望于他,諸如我未經過中考、高考的歷練,未跨入高校、城市的門檻,這些耿耿于懷的未竟之愿,早被塞進了為兒子提前準備的行囊。
“知識改變命運”、“教育要從娃娃抓起”,鄉村的老墻上,標語仍在斑駁著時代的印記。但這是為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搖旗吶喊的,至于學前教育,即使現在的鄉村,也是一個盲區。玩泥巴、過家家這些古老的游戲,仍在料理著幼稚的快樂,而散落在搖床邊的石子、竹棒等“教具”,則擔當了覬覦望子成龍、縮小城鄉差距的使命。
記得兒子三歲時,可以從一數到十,但對數字的概念僅僅停留在數上,當你伸出五指時,不數就不知道是“5”。如此智商,豈堪重任?我憂心忡忡,又不甘夢想泡湯,啪,啪啪,幾巴掌下去,小屁蛋上便留下一疊狼藉的掌印。兒子噙著淚水,像一只被數字困在籠中的小兔,驚恐地望著我,一張面目猙獰、怒不可遏的臉。痛在兒子屁股上,也在我心上,只是這并沒有讓他長記性,每當我傍晚回家,正在瘋玩的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在褲子上搓搓手上的泥土,乖乖地數指頭,一遍,又一遍,直看得人頓生憐憫,甚至一把摟進懷里親親。
若干年后,偶然發現親戚家小孩對倒背如流的課文,居然一個字都不認得,如同那些沒有文字的民族,把史詩鑲嵌在流淌的歌謠里,全憑口傳心授。自此,反省意識開始在我隱秘的內心潛滋暗長,畢竟三歲的孩子,不一定對數字有抽象的概念。被傳統熏染的父親們,大多缺乏檢討的自覺,我就沒有勇氣承認違背認知規律的過失,而那種披著愛的外衣的過失,在兒子幼小心靈間留下的陰影,一定不能輕易抹去。當然,造成這種陰影的,除了我的急功近利,還有行動遲緩的農村幼兒教育。
論及讀書目的,庸俗者謂之升官發財,堂皇者謂之治國平天下,而注重培養孩子的領導力,已然成為將來平步青云的基本功。所以,進入小學階段后,孩子能否弄個班干過過官癮,總讓家長們很糾結。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畢竟班干任免權、座位調整權、問答優先權把持在人家手里。老師也是人,若不搶抓機遇找點被尊重的感覺,豈不辜負了那一畝三分地?于是,那些成人社會立竿見影的請客送禮,在兒童的成長道路上暗流涌動,羞羞答答地詮釋著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現實意義,至于禍兮福兮,尚不可蓋棺定論。骨子里,我對這種做法很反感,既玷污了師表形象,更污染了無瑕童心,但為了兒子,掙扎之后還是說服自己,誰敢讓孩子去充當抵制教育腐敗的炮灰?
前不久,網上一位遭千夫所指的組織部長,人也睡了,錢也拿了,卻不給辦事。其實組織部長也難啊,愿意被睡被拿的女干部如過江之鯽,縱有袒護之心,也難免顧此失彼,最終埋下“玉石俱焚”的舉報隱患。由此聯想到家長給老師送禮,如果都不甘落后,送了也是白送,因為水位上漲后,大家又升到了同一平面。當然,你要不送呢,就可能被做記號,這個損失絕對比禮品慘重得多。有人說,凈土不凈了,家長也有一定責任,就像房價,炒的人多了,想不上漲都難。
辦公樓上,借住著一對照看小孫子的老年夫婦,暑假的一天,撞見老頭背著書包牽著孫子下樓,一問才知道,幼兒園居然也辦補習班了。我啞然失笑,幼兒園補什么啊!
現在的課外班名目繁多,什么功課輔導班、奧數競賽班、才藝特長班滿地開花,雖說上面三令五申叫停有償補習,但辦班的老師們不可能坐以待斃,大不了把補習點從地上轉入地下,至于費用嘛每小時50元至100元不等。連襟家小孩讀初三,數學不好,在鄉下有些名氣的老師來他家辦班,聯系了周邊七八個學生,而這樣的班他在縣城辦了四個,每月進項不下萬元。這還不算可惡的,最怕授課老師辦補習班,課堂蜻蜓點水,補習班上融會貫通,家長敢不乖乖放血?十來年間,兒子的假期有一半在那些補習班上耗著。
“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是一句頗具煽動力的口號。作為夢想的寄托,父母們釋放給子女的愛,高于愛情,高于孝道,讓孩子在起跑線上位置更靠前一點,跑道更平坦一點,裝備更精良一點,并將一步領先而步步領先的優勢,轉化為成就感與榮譽感,客觀上在為天價幼兒園、貴族學校、重點班級的教育等級模式推波助瀾,而師資力量的“山頭”現象,使教育均等化必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社會努力奮斗的目標和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
按說,人生幾十年,每一個時間節點都是起跑線,每一段距離都處于競技狀態,或與對手,或與自我,或與時代,或與自然,但不管處于哪條跑道上,都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就拿一個孩子來說,父母門當戶對的結合,身體遺傳的優劣,家庭條件的貧富,社會背景的懸殊,學養家傳的深淺,乃至母親乳汁的豐歉,都是謬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因素。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雖偏激了些,但不能否定一些因果的伏筆。當然,這些差異并不能熄滅父母的望子成龍夢想,因為即使是老鼠,也有屬于老鼠族群的起跑線,也有由老鼠而龍鳳的可能性。如此看來,幼兒園的補習班能門庭若市就不奇怪了。
對許多家長來說,孩子的青春叛逆期潛伏著功虧一簣的風險。在知識和心智的武裝下,孩子像一只羽翼漸豐的小鳥,有了朦朧的價值判斷和人生主張,變得敏感而自尊,輕則我行我素,重則倒行逆施,小時候逆來順受的棍棒教育已分崩離析。
兒子初中時,英語跛腿,作業經常完成不了,某日,老師電話通知我過去,當著我的面,對低頭不語的兒子一通臭批。看著兒子那副可憐相,我動了惻隱之心,說孩子基礎差,在布置作業的數量和難度上,希望不要一把尺子量到底。她聽出我在借因才施教護短,一臉詫異,大概是想不到天下還有這樣的家長。一個跛腿的運動員不可能在競技中先拔頭籌,我憋了一肚子氣,回家后就把大炮對準兒子一通狂轟濫炸。誰知病人還比郎中硬,他甩掉上衣,氣呼呼從樓上沖下來,一副武力捍衛尊嚴的架勢。兒子胳膊比我粗,要真被他打趴了,傳出去豈不笑話?罷,老子讓兒子不算丟人,趕緊偃旗息鼓裝孫子吧。
中考結果出來了,兒子的英語不及格,好在總分剛剛過了普高線。同事說,去疏通一下關系,交上一萬元擇校費,就可以弄到重點高中去。重點高中匯聚了全縣最好的師資,吸引了全縣最好的生源,也籠絡了全縣最尊師重教的家長。其招錄名額中,有一半是留給擇校生的,而不菲的擇校費又成為激勵師資力量的支持,導致學校兩級分化進一步加劇。但我沒走這條路,不是怕花錢,而是覺得錢能買得到相差的分數,卻買不到相差的成績。鴨子跟著大雁飛,累也就算了,最怕被沒有耐性的老師邊緣化,熄滅了學習的自信,這樣,與其做長人國的侏儒,還不如做侏儒國的旗手。
上普高并不一定耽誤前途,而最耽誤前途的是有著神奇魔力的網絡。那個虛擬的世界,畫面美輪美奐,配樂契合共鳴,古今在那里貫通,神魔在那里對抗,鼠標與鍵盤任憑發號施令,過五關斬六將的成就感比課業來得更輕松,而且輸了也不要緊,按一下“回車”鍵就又可以沖鋒陷陣了。更有甚者,無法抑制青春的躁動,偷偷跑去見完網友,就讓你當上了爺爺奶奶,縱欄桿拍遍亦于事無補。
朋友家孩子成績直線下滑,在網吧抓了現行,還與網管吵了一架,此后見孩子作息按部就班,以為痛改前非,夫妻倆偷著樂。忽一日,朋友拉肚子凌晨如廁,聽到開門聲,莫非梁上君子?趕快攥緊拖把要相機行事,才發現躡手躡腳的不是小偷,而是孩子。原來這家伙偷偷配了鑰匙,待父母睡了,深更半夜溜出去上網,為掩人耳目,每每趕在父母起床前又溜回家睡覺。
兒子成績在班上處于中游,只要不節外生枝,弄個“二本”應該有一拼。然而,他并沒有走我們設計的路線圖,課堂上打瞌睡時,老師揪了一下耳朵,居然捅了馬蜂窩。我暗地里提著煙酒向老師道了歉,老師提醒我注意一下動向,看樣子像是迷上了網絡。那時,我不懂什么QQ,小姨子說她有辦法,輾轉弄到兒子QQ號,加上好友,一旦網上現身,便將情報電話告知。多少次,我們拿著手電,披著雨衣,忍著心痛,如同熱窩上的螞蟻,找遍全城的角落。上學放學,像特務一樣盯梢兒子;中午,守著掛鐘看著他午睡;夜半,輕輕推開房門看人在不在。從白天到黑夜,我們的魂都被他綁架了。那次,兒子提出一個要求,說讓他每周六下午上一次網,水可疏不可堵,簽字畫押吧。但三年下來,高考結果給了我們一記響亮耳光,別說一本,別說二本,別說三本,居然連一專線都未達到。
高考,這個貌似公平的獨木橋,總在炎熱的夏天,給一些家長們澆上一瓢冰鎮的冷水。其實,我對一直橫行江湖的唯文憑論持有保留意見,八十年代是中專生頂大學生的崗,現在是大學生干中專生的活,大學文憑貶值了。但作為勢單力薄的個體,如果明知獨立特行會遭遇難堪的下場,最明智的選擇是,隨波逐流臣服于主流規則。
兒子讓我心灰意冷,每赴親朋同事家孩子升學宴,故意腳步遲緩一點,筷子疲勞一點,交流愚鈍一點。兒子心里也不好受,整天躲在房內,少言寡語,唉聲嘆氣,即使當了我們的出氣筒,也自知理屈不與爭辯。我翻開《高考志愿指南》,二專都是些提不上手的破學校,而兒子羞澀的分數只能在里面打轉轉。他說,讓他復讀一年吧。復讀是現實中的“回車”鍵,既加劇了選拔競爭的惡性循環,也是一次重振旗鼓的機會。但我沒同意復讀,因為即使復讀能漲100分,也達不到三本線,屆時還是要上專科。但妻子站在了兒子一邊,撇開我,去學校交了復讀費。
2009年夏天,兒子再次參加高考。最后一堂是外語,送考時我問他有多大把握,他也不遮不掩,說題目容易可考90分,難點就60分。我的小祖宗,這可是150分的試卷啊!因怕影響他的情緒,我強壓著心中的怒火,不作評價,再說若天遂人愿,達三本線還有希望。待考試完畢,我急切地鉆進人堆里找人,或者說找一個答案,可是沮喪的兒子讓我殘存的幻想破滅了。他在摩托后座上一聲不吭,我卻再也抑制不住,從多角度力陳他的罪狀。痛快淋漓之后,他幽幽地說,其實這一年真用功了。我在駕車,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語氣里,流露出復雜的情緒,疲憊、委屈、不甘,還有愧疚,如果猛一回頭,一定可以撞上游離的淚光。
高考后第三天,學校通知拿標準答案估分,兒子沒去,估計是無望,也是無顏。我幾個夜晚都睡不好,最后還是說服自己,認命吧。兒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上不了好學府,何不主動走進社會大學堂?通過老領導和朋友的關心,兒子去了縣電視臺,幫記者扛攝像機——新聞是了解社會的便捷切入口。
6月24日可以網上查詢高考結果,中午兒子將準考證、身份證號碼輸入查詢系統,突然像范進中舉驚般驚叫起來,考起來了,考起來了!當時我在午睡,聽到他的驚叫,也顧不上穿鞋,反復說會不會是同名同姓啊,再查幾遍看看。兒子總分543分,其中英語89分,而此前我省公布的理科二本線是520分。這個下午的喜悅,無疑與兒子出生時可以媲美,或許這也是兒子的另一種新生。街頭巷尾鞭炮聲此起彼伏,那是家長在慶賀,學校在造勢。各校絞盡腦汁競相亮出自己的“第一”,而兒子也被他們學校單獨紅榜了,因為172分的增幅當屬復讀生的增分“狀元”。
考試是孩子的事,志愿是家長的事,那些考得好的不如錄得巧的,甚至“撞車”后打入死檔的,家長難辭其咎。因為分數出來后,飄飄然的孩子忙于相互慶賀,瘋玩到填志愿的時候,才記得還有一本《高考志愿指南》。兒子高考成績僥幸過關了,要是在志愿上翻了船,豈不腸子悔青?我找來前兩年的《高考志愿指南》,通宵達旦地研閱,即使標點符號都不敢放過。大凡有意向的學校,近三年的投檔線全部抄錄下來,綜合大小年、是否首次招生、招錄人數、投檔比例等因素加以權衡,并通過校方網站了解學校情況,搜索關鍵詞兼聽社會評價,遵照闖、穩、保的基本規則,對平行志愿排序一次次否定,一次次重建,總結出一套規避“撞車”風險的秘笈。天道酬勤,兒子被河北一所大學錄取,而且他的分數線就是該校的最低投檔線,絕對沒有吃虧。
送兒子去大學,在校門口別離時妻子率先哽咽起來。一晃18年啊,兒子總在身邊打轉,快樂我們共同分享,憂愁我們想法化解,即使有什么不好的苗頭,我們也好第一時間監管,不至于積重難返。現在求學于千里之外,冷暖饑飽、人情世故、善惡美丑,都要獨立處置,怎叫人放心得下?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兒子那邊的天氣、治安、環境等都成為我們不可釋懷的牽掛。而且,每在報刊上看到可做教材的文字,就收藏起來,分類疊在兒子安靜的書桌上,一疊是寒門學子、奮發圖強、名人軼事、人間大愛等勵志故事,另一疊是傳銷狼窩、交友不慎、沖動釀禍、“同志”染病等前車之鑒。即使每月匯生活費也頗費躊躇,少給吧怕苦了孩子,多給吧又怕財多累身,因為花錢的過程極可能是分散精力、惹是生非的過程。唉,兒子不在身邊,更累啊。
在許多人看來,大學就是知識的圣殿,但如同所有殿堂一樣,里面不乏打雜陪侍的,甚至游手好閑的,即使混了一打文憑,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然而假期兒子回來,潦草翻了翻我為他準備的兩疊精神食糧后,就清理進了垃圾桶,轉身沉迷于網絡之中。玩物者喪志,他的行為令我非常反感,現在單位用人逢進必考,肚子里沒點真貨,手心里沒幾把刷子,畢業之日就是失業之時。但兒子對我的苦口婆心不屑一顧,還挖苦像他爺爺一樣愛嘮叨。嘮叨是走向衰老的標志,想想兒子手機上都儲了“老婆”的號碼,又不免戚戚然,不服老還真不行。也許是想躲避我的嘮叨,兒子找了家摩托商行打短工,老板說才干一個月,給800元吧。但一個月結賬時,老怕反悔了,不是給800元,而是1200元,并專宴餞行,囑咐下次放假再來。兒子揣著人生的第一份薪水,去商場轉了一圈,大半花在了我們身上。
有人說,八零后、九零后,沒有理想、沒有責任擔當,將不堪民族重任,也許這是杞人憂天,要說出了問題,是隔著代溝的眼睛。讓孩子經歷一些挫折,經歷一些傷痛,同樣是成長不可或缺的營養。盡管他們的今天不一定是我們的昨天,我們的今天也不一定是他們的明天,但新生代永遠是家國的未來,承前啟后,薪火相傳,不管你愿不愿意,擔子都要交下去。
從小到大,兒子一直沒怎么出類拔萃過,卻一次次涉險過關,至于將來有多大出息也只能順其自然。世間本無龍,望子成龍屬于形而上的追求,人類社會更多的是凡俗之輩,平平安安,忙忙碌碌,有一分光,發一分熱,誰說這不是“成龍”呢?
責 編:黃素芳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