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路上苦與樂

揣著大學(xué)文憑，來到南方這座城市，背包拖箱、行色匆匆找工作的人，像樹葉一樣茂密。人多如蟻，崗位如金，一個職位涌現(xiàn)出幾十甚至上百人搶奪。幸運的人工作唾手可得，倒霉的人三五個月，甚至一年半載地流離失所。

一個月后，面對人才輩出的職介所，我望洋興嘆，身上的銀紙所剩無幾，心灰意冷，更像無頭蒼蠅，為找工作解燃眉之急而到處亂鉆，竟沖著那個背包拉箱行色匆匆的人傻笑，他警惕地摸出十塊錢扔給我。我彎腰撿起錢還給他：“我不是乞討的，只是想問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進(jìn)廠，我能吃苦，干什么都成！”

他明白我的企圖后，同情地看著我，指著來的方向：“如果你正落難，又吃得苦中苦，就去那廠碰運氣，它天天招工。”

我朝他鞠躬，汗流浹背趕到那里，廠門口依稀站著幾個人。門衛(wèi)接過我身份證的那一刻，我仿佛在茫茫大海中抱到隨浪打來的木頭。隨保安到了灰塵飛揚、熱得像蒸籠的注漿車間，由不得一絲猶豫，就開始迫切地試工，抱著近三十公斤的石膏模具灌漿。熱心班長耐心地做示范，我邊看邊記動作要領(lǐng)。十分鐘后就自己操作，班長露出滿意笑容，并換更重的模具鼓勵我繼續(xù)做。一個小時后，我累得氣喘吁吁，課長懷疑地看著我，我正心虛時，胖主管和藹地拍我的肩膀：“你明天來上班！”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剎那間，不爭氣的淚水頓時模糊我的雙眼。找到工作了！激動萬分地匆匆告別十元店，連夜住進(jìn)廠里。一邊鋪床，一邊聽廠里的老員工說，廠里一年到頭不放一天假，一年到頭吃不上幾片肉，一年到頭掙不夠回家的路費。我的心一下子又涼透了。

早上七點上班，到晚上十一點下班，站得腰酸背痛，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我還得堅持再堅持。我非常珍視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干勁十足，比老員工賣力，生怕表現(xiàn)欠佳惹課長開罰款單，更怕胖主管炒魷魚又流落街頭。

上班第三天，我已經(jīng)夠快速，課長嫌我做得慢：“鸚鵡教它三遍都會說話，你笨得像豬，四天了還這么慢！”

雖然氣憤，卻無奈，有道是：士可殺而不可辱！可人在矮檐下，識時務(wù)為俊杰。你愛罵就罵吧，沒什么，身上又不會被罵掉一塊肉，要在惡劣中生存就得低頭。我忍氣吞聲，把滿腔苦水和委屈統(tǒng)統(tǒng)咽進(jìn)肚子里。

上班一個星期，我開始吃不消了，畢竟不是生在農(nóng)村，從來沒干過如此繁重的體力活。

胖主管嗜酒如命，經(jīng)同情我的老員工點撥，我用身上僅有的三十元買了一瓶酒，悄悄去了他的租房，我求他說：“鄧主管，那么重的模具抱一天下來，累得我茶飯不思，四肢無力，這么熱的天澡都不想洗，你能不能跟課長說一下，給我這個新手輕一點的模具，讓我換換手。等我熟悉后再換過來。”

他笑瞇瞇的不說話，我繼續(xù)說：“你幫我，我不會忘恩負(fù)義，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發(fā)了工資我會記得你的！”

他笑逐顏開：“我看你一個讀書人，一個迷途君子，遲早在我手下做不長，不如我?guī)湍闵暾垼{(diào)你去包裝部。”

包裝部比灌漿除了溫差，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然活路沒有抱模具那么笨重，但實際上干起來確實還要累，主要是時間上磨人，動不動就中午沒得休息，吃了飯就接下來上班，動不動就加通宵，第二天繼續(xù)上班，常常是48小時連軸轉(zhuǎn)，我的體力出現(xiàn)不支，體質(zhì)下降、體形日見消瘦，四肢感覺無比疲軟，手腳稍許停下來就要睡覺，有好幾次沒站穩(wěn)，差點兒摔倒在地，鬧出笑話。

我已是身無分文，廠里只開兩餐飯，沒錢吃早餐和夜宵，每天捱到十點，餓得肚皮貼肚皮，嘴唇發(fā)紫，頭重腳輕，眼花繚亂，靠喝杯水又硬撐著要死不活地裝那永遠(yuǎn)裝不完的貨柜，一聽到下班鈴響，就像聽到救命的號角，變得活龍一樣，邁出三大步?jīng)_過打卡房，往飯廳展翅騰飛。

下了班，洗手、洗臉、洗澡、洗發(fā)、洗衣服，全都用洗衣粉。王捷硬塞給我300元，我不接，組長在旁幫腔：“王主管昨晚一場麻將進(jìn)帳兩千多元，給你三百你就拿。他心腸好，不給你也會給別人。”

熬到發(fā)工資才知道，工資不是按照招工牌上寫的按勞取酬，而是按每天11元計算，七除八扣，發(fā)到手才兩張百元鈔。

我把兩張花紙舉過頭頂，抑制不住跳起來去找經(jīng)理，他狡黠地一笑：“工資就這么多，不想干立馬走人！”

我像被當(dāng)眾剝光衣服一樣感到羞辱，有冤無處伸，就勸自己忍耐。

忽然一夜之間，南方滾滾人潮自發(fā)往江、浙、滬地區(qū)昂首進(jìn)發(fā)，珠三角出現(xiàn)罕見的“民工荒”，以廉價勞動力賺錢的老板受到有力沖擊，從報刊上看到打工者也可以為維護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大膽向企業(yè)老板討說法。手無寸鐵，終于有了尚方寶劍的弱勢群體，無不拍手稱快。

廠里員工蠢蠢欲動，已經(jīng)不斷地有不怕被炒魷魚的懂法員工，向勞動管理部門投訴。趾高氣揚的經(jīng)理在法律威力震懾下低下頭。

飯里沒了霉味，菜里翻出新鮮肉絲，大湯不再是涮鍋水，十年不遇地浮現(xiàn)厚厚一層紫菜和蛋花。不再安排通宵加班，工資給長了一番，每個月發(fā)工資放一天假。打工的日子，雖然勞苦，不知不覺中有了亮光。

放假那天，換下工衣，套上從家穿來的、進(jìn)廠后就壓在紙箱底的西裝，整齊地出門。陽光普照全身，心情十分舒暢。一路暢想：我要爭取混到一官半職，把工資加上去，讓工作變輕松，打工歲月才有樂趣，曙光才向我招手，寄錢回家的郵局才朝我敞開。只有把王主管借的管理書籍，與蚊蟲為伍、挑燈夜讀，掌握管理知識和技能，才有收獲更多幸福和快樂的希望。

市場的商品琳瑯滿目。在眼花繚亂中，五毛錢一把的梳子，一元一支的牙刷，二元一塊的牙膏、香皂，三元一條的毛巾，四元兩條的內(nèi)褲，五元三雙的襪子，五元五本的雜志，十元十包的香煙，我裝滿袋子，得意得像公子。

理發(fā)還是到大樹下貴州師傅那兒，才三元。一年下來也要給他幾十元，我樂意。每看到他樂觀向上的臉，我就興味盎然，激動不已。他給我講述很多美麗、動聽的故事，說的都是發(fā)生在像我們這樣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不屈服于命運的安排、頑強拼搏的真切感人的事。

貴州師傅原先也在廠里打工，由于看不慣作威作福的老板魚肉員工，自己不好好工作，又愛管閑事跟老板吵架，結(jié)果作繭自縛，被不義老板趕出工廠，后來一直沒找到工作，就憑在家時學(xué)的手藝，重操舊業(yè)。

他往我肩上搭上毛巾，抖開大塊藍(lán)布圍住我脖子，用裝洗發(fā)水的空瓶子裝的水，一絲不茍地往我頭上澆噴，麻利地梳順被風(fēng)擾亂的發(fā)梢，極其認(rèn)真地剪起來，完了用海綿把脖子上的碎發(fā)掃了又掃。看到他的敬業(yè)和鏡子里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的本人，我特別提醒自己：他是面很好的鏡子，我也要珍惜工作、忍辱負(fù)重。能吃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有今天辛勤耕作，明天才有機會在希望的田地上收獲幸福和快樂！

回到宿舍我痛痛快快洗了澡，把自己重新收拾整潔。

組長要找我去打牌，我笑著搖頭。俗話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組長不可得罪，但不必拍他馬屁，約他吃飯出不起錢，請他打桌球，別人看到也無所謂，這算不上巴結(jié)，我故意輸他兩包好煙，算是對他意思意思。

打發(fā)完組長，已是晚上十點多鐘，肚子早餓得咕嚕咕嚕叫，三五成群的人漫步美食街，我也沒錢進(jìn)肯得基、麥當(dāng)勞和西餐廳，上次上大排檔也是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咬緊牙關(guān)請王主管和鄧主管吃飯，偶爾為之。

我撲向夜市，在那簡單的夜宵攤前不請自坐，攤主是個青春少女，她沒時間一一與客人打招呼，我給自己斟上茶水，朝她張望、微笑，她的攤子不大，兩套炊具三張大桌十幾張坐凳，米粉面條涼皮熱米粥滾湯水餃，我吃新推出的品種麻辣湯，經(jīng)濟實惠，吃得滿頭大汗?jié)M心歡喜，付錢時盡可能注視她，盯著她好看的臉，呆呆地出會兒神。

重陽節(jié)，王捷興高采烈地邀部門骨干登高，在他的精心栽培下，當(dāng)了組長的我樂在其中。我們一路高歌，走完山腳的柏油路，順著羊腸石階往上，邊吃邊喝。不知不覺上到一個小時，抬腿挪步就感維艱，再歷時兩小時攀到半山腰，彈盡糧絕，體力幾乎耗盡，王捷不讓休息，把手上的小紅旗當(dāng)馬鞭抽在每個人身上。

“不到長城非好漢！”在王捷驅(qū)逐下，揮汗如雨手腳并聯(lián)，又饑又餓又渴，穿上衣服酷熱難當(dāng)，脫去衣服涼風(fēng)刺骨，個個叫苦連天。

終于屹立在頂峰，我們自豪地圍攏指揮官王捷歡呼勝利。站在五星紅旗高高飄揚的測繪塔下，五彩繽紛的世界盡收眼底，我們春風(fēng)滿面、激情萬傾，留下張張倩影。王捷手搭在我肩膀上激昂感慨：“打工如爬山！”

又一年過去。一向?qū)ξ液芷髦氐耐踅荩谖倚坌牟⒌眯膽?yīng)手地當(dāng)了他手下三個月副主管，自覺立足已穩(wěn)之際，卻莫名其妙地炒我出廠。在同事依依不舍為我餞行的酒店，王捷拍著我的背，面對大家振振有詞：“我們是一群土公雞，只圖安分守己，甘做井底之蛙；你是一只能展翅的鷹，再不要與我們混在一起，憑你的文憑和學(xué)到的管理技能，你去挑戰(zhàn)更高職位吧！”

說得我淚流滿面。那是樂的！

現(xiàn)在，我當(dāng)著經(jīng)理。每當(dāng)靜下心來，打工路上的件件樁樁，像電影畫面一樣在腦海里定格，特別是王捷的音容笑貌烙印在我心坎上，像火一樣經(jīng)久不滅！

責(zé) 編：熊正紅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