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NICE的人,當我們不知道如何形容對人的好感時,這似乎可以成為一種至上而又隨性、不過分的褒獎。張涵予在我心里,是當得起這四個字母的。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單方面不甚愉悅:拜托!有幾個所謂的明星,會滔滔不絕地背誦毛澤東詩詞;然后還尤嫌不夠盡興,跟你一再探討魯迅最好的散文是不是《影的告別》?若我當時知道世上有《文藝青年裝X指南》的話,勢必會想問問他有沒有拜讀過此寶典。
事實證明,不管任何時間,任何領域,有色眼鏡除了用來自我羞辱,別無二用。
那年之后,他拿了金馬獎影帝,接了《新水滸》的宋江,上升勢頭一時無兩。機緣之下,我被“勒令”去做一個與他有關的貼身策劃。放下行李,他的助理毫不見外的,帶我直奔張涵予房間,似乎就跟帶了個朋友,去了自己家客廳一樣順便,完全不需要提前打招呼。
整整兩個小時,我們顧左右而言它。我說我其實沒看過《集結號》,不知道你為什么拿的獎,但我記得你在《天下無賊》里跑的龍套。他說我其實也沒覺得那有多牛逼,我牛逼的是收藏,回北京了哪天帶你去看我們家那張桌子,剛淘的,300多年的歷史,倍兒棒,那些獎杯都擱在上面,我去廁所路過時就看上一眼。我說馮小剛是不是對你不好意思了讓你演了《谷子地》?他說我主動開的口,生平就這么一次,馮小剛、王中磊都背了風險的,朋友做到這份上是真值了,我還愿意給他跑龍套。
這時候助理在旁邊搗鼓電飯煲,幽幽又醇厚的香氣飄來,極其刺激味蕾。我不爭氣地咽了口水,他拍了拍大腿:“明兒你跟我去片場,就能喝著這羊肉湯了,我自己煮的,大冬天滋上一口,那感覺,甭提了!”然后站起身說,走,帶你混飯去。一路上豪不見外地繼續叨咕:“劇組的飯你是真沒吃過,大冬天一場戲下來,過了飯點,透心涼。這小姑娘(指助理)不能跟著我這么受苦啊,她才拿多少錢,我就想自己做點,至少圖個熱乎的。”
混飯的意思,真的就是混飯。一個小包間里,助理、司機與他圍桌而坐,這在貴圈其實并不太常見。他興奮地敲著桌子:“他們這兒花生米保鮮得極好,拿老醋泡著,那叫一個美!你得嘗嘗!”確實美極了,口感生津,回味酸鮮。他又開始敲:“有花生,無酒,不美。能喝不?來一杯?”于是又上了一瓶二鍋頭。一小杯下去,得,爺唱上了京劇!老板送進來一盤實實在在的餃子,他沖我們舉杯:今兒冬至,咱們在這兒也過節,都別想家。他說要是他現在其實挺想女兒的,有年他過生日,女兒送了一張畫,畫上說,爸爸你別抽煙了,他當時眼淚就下來了:“這些年最對不起的就是她,沒什么時間陪她。”
那一刻,什么金馬影帝,實實在在不過一個北京爺們兒張涵予。于是我借著酒膽問了句,你真喜歡毛澤東和魯迅啊?他瞪大了眼睛,扔給我幾個字:那是我們那個年代人的信仰,是刻在骨子里的,我可以跟你說上三天三夜。然后果真又來了一段聯唱:《社會主義好》《毛主席來到了咱們農莊》《北京的金山上》。
第二天在片場,我凍得不停地跺腳搓手,跟助理瞎侃,助理說這應該是她帶的最后一個藝人,人爽快事兒少,她不想再“動”了。然后我吃上了此生最美味的一頓羊肉湯,沒有作料,沒有蘸醬,幾乎只有鹽調了點味。他不斷地把肉夾給我和助理:你們姑娘家的多吃點,受寒了不好。自己草草喝了幾口湯便當了午餐。
后來我跟他同一班飛機回京,他坐頭等艙,我坐經濟艙。助理送我們到機場就返回了片場,這令我極其惶恐不安:這是還要兼做下助理的意思?結果到了首都機場,反是他先取到了行李,在到達廳等了我數分鐘,專程道別,說晚上約了哥兒幾個喝酒,老婆孩子也在家等著,難得回來一趟—不過,影帝,您好歹在機場也戴個墨鏡偽裝下唄!
此后,我懶,且不善或不愿維護這種關系,于是便無更多聯絡。
兩年后,在《新水滸》的活動上,記者幾乎都忘了他拿過影帝,滿滿當當都是質疑。全都撤離后,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嗎,他說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了,你喝過我的羊肉湯。我想說的一些話就此咽了下去,遠遠問候其實是種很美的狀態。人能在最巔峰的時候不冷漠,在最需要的時候不熱絡,未嘗不是一種更NICE的紳士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