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岱峻的博客序言是這樣一句詩:太陽底下無新事,故紙堆中有真知。他整整十余年埋頭于故紙堆中,甘于寂寞,慢工出細活。以抗戰文化中心之一的李莊為切入點,岱峻先后出版了《發現李莊》、《消失的學術城》、《李濟傳》等民國學術史著作。近期出版的《民國衣冠》,以抗戰開始后“中研院”撤至四川李莊時期的歷史為重點,展現了一輩學人在戰亂年代扎根山坳的學術追求與家庭生活,反映了時代變遷中的個人遭際與家國命運。
學者風度
10月20日下午,窄巷子白夜酒吧,《民國衣冠》讀書會。岱峻在這里和書友談他寫作此書的心路歷程。演講開始前二十分鐘,岱峻就已經來到會場一隅,和潔塵等嘉賓輕聲交談。他身材高大,面容清俊,頭發微卷,穿著紅色T恤外套背心,興奮中略帶倦容,語調平緩從容。攝影記者給他拍照時,閃光燈下的他稍顯緊張,肢體甚至有些僵硬,顯然他更習慣于和書本和人物面對而非聚光燈。
讀書會伊始,主持人介紹岱峻和嘉賓。當介紹到坐在一隅的他夫人馮志時,一位優雅的藍衣中年女士微笑揮手向大家致意旋即坐下,并不多言語,不經意間注意到岱峻深情的一瞥并帶頭率先鼓掌。岱峻和馮志是一對琴瑟和弦,志趣相投的恩愛夫妻,因為共同的愛好而相識相知進而相伴多年。談到他的人生定位,岱峻說:“我受父母影響,一直想做一個純粹的讀書人,但在‘文革’中上到初中二年級后就失學了,后來當過知青和卷煙工,直到1978年恢復高考考取重慶師范學院中文系,畢業后幾經波折最終還是從事了自己喜歡的文字工作。”所謂波折,指岱峻大學畢業后被分配給某領導做秘書,這在當時是很多學子夢寐以求的,但對岱峻而言卻不是,他最終放棄旁人眼中的大好前程,做了一名編輯。
聚光燈下的岱峻不說話時略顯疲憊,常年埋頭故紙堆,加上無數次的親歷采訪,耗去他太多的精力。而聚光燈下的他又非常興奮,渴望把自己十余年來潛心民國學術史的心得與讀者分享。與嘉賓和主持人對話時,他時常打斷對方的節奏,重復或強調某一話題。歷史本身的厚重,書里書外,他有太多的話想對讀者說。
一個人“拯救”了李莊
因為讀者和嘉賓幾次提到李莊,岱峻談到了他和李莊的緣分:“我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利用編輯的機會進行幾十年大量的閱讀,90年代我意外地讀到一些與那個叫李莊的小村莊有關的人和事。如梁思成研究中國建筑的扛鼎之作——1984年美國出版的《中國建筑史圖錄》和1998年國內出版的《中國建筑史》,都是1943年成于李莊。李霖燦先生寫的《神秘的東巴王國》也是在李莊。太平天國研究權威羅爾綱多篇文章都鄭重地寫上某某年寫于李莊。”李莊,就這樣一次一次地撞擊岱峻的心扉,變成有特殊意義的文化符號。
2000年“五一”大假,岱峻第一次去少有人知的李莊,當地除了他沒有一個游客。當地人把他當成收舊門窗的,年輕人對當地在民國文化史上的輝煌一頁一無所知。談到此,岱峻說:“收舊門窗的是收集歷史的硬件,我收集的是歷史的軟件,收集軟件比硬件難得多。”岱峻還談到和李莊有關的一個花絮,成都到處可見的李莊白肉屬川南菜系,本不放糖,但為何現在有甜味,是因為在抗戰時期,2000多人的李莊小鎮涌進了8000多“下江人”(泛指抗戰時期從日寇淪陷區逃到大后方的人),他們在改變當地人文環境的同時也改變了當地的飲食習慣,從此我們才能吃到這麻辣香甜兼而有之的“李莊白肉”。
此后若干年,岱峻的足跡踏遍李莊小鎮,經過他的“搶救式發掘”,李莊在中國學術史上的價值得以顯示,岱峻也被稱為“一個人拯救了李莊”。他不無驕傲地說:“我最初到李莊,李莊是南溪縣的李莊,經過逐步宣傳,到宜賓的李莊,進而到四川李莊,現在則還原成為‘中國李莊’”(抗戰時期因李莊大量學術機構與國外有聯系,國外郵件直書‘中國李莊’即可收到)。
讀書會上的氣氛達到高潮時,主持人攙扶出一位氣度不俗的老太太,她是40年代李莊著名鄉紳羅南陔先生的孫女,當年羅老先生不僅舉傾家之力,幫助了逃難到李莊的眾多學子,而且還應允了包括他小女兒在內的諸多李莊姑娘嫁給中研院的單身研究者。這些李莊的女兒在抗戰勝利后隨夫順江而下,很多人一輩子再沒有回過李莊。坐在岱峻身邊的羅老太太不無哽咽地說起家族的歷史和文革時期的遭遇,一再向身邊的給羅家正名的“岱峻作家”表達感激之情。
走出李莊,返回華西壩
當岱峻的眼光集中到李莊和昆明西南聯大的時候,他的研究重點卻變成了成都的華西壩,抗戰時期的又一個文化重鎮。內遷的齊魯大學、燕京大學、金陵大學、金陵女子大學云集于此,加上1910年建立的私立華西協和大學,華西壩成為有名的“五大學”聚集之地。“這就是我的新書《風過華西壩——戰時教會五大學始末》的緣起。”岱峻一字一句地給自己的新書“做著廣告”。在講述當時幾所大學的流風遺韻時,岱峻說起2006年他親臨的一次金陵女子大學成都校友會,77歲的陳流求(陳寅恪先生女兒)一大早為大家準備了漂亮的紫色康乃馨胸花,恭恭敬敬地戴在每位老姊妹校友的胸前,大家齊唱《We are from Jin-ling》,聲音洪亮,音色年輕。服務員在一旁驚訝萬分,沒料到這些白發蒼蒼,腿腳不靈的老奶奶唱得如此動聽。岱峻不無動容地說:“這就是華西壩的魅力。”岱峻還談到了昔日陳寅恪、錢穆等大師親臨授課的“廣益學舍”,現在已成為川大華西校區幼兒園,詢問其員工,都不知這段歷史。
讀書會最后,與聽眾交流環節,有讀者問到民國文化的問題,岱峻說:“民國既有新文化派,又有學衡派,他們之間不是水火不容,而是有差異性又有互補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的文化才是一種健康的文化。我們應該倡導的,就是這種兼容并包的文化。”岱峻最后以蘇格拉底的名言為自己的話結尾:“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
問他
有時間,多讀閑書
Q=《成都女報》 A=岱峻
Q:如能穿越時空,您最想采訪的是哪位學者?原因何在?
A:傅斯年先生。原因有三,其一,他獨斷、家長式的管理方式,引起很多爭議,但是卻成就非凡;其二,幫助和提攜了很多學者,自己卻兩袖清風,死前還為買棉褲缺錢而趕寫文章掙稿費;其三,崇尚獨立人格,敢于跟權貴叫板,敢翹著二郎腿、抽著煙斗,坐在蔣介石與麥克阿瑟旁邊照相。
Q:您被稱為“玩兒出來的學者”,憑著興趣研究、著作,取得這么大的成就。請問在這方面您對讀者有何建議?
A:愛好使然。雖然是無心插柳,但發現李莊也是建立在大量相關閱讀的基礎上,非一日之偶然所得。我對讀者的建議是:第一,在一個浮躁的時代,大家應該從容一點。不那么急功近利,想一想自己的潛力在哪方面,讀一些閑書,讓自己的人生變得更充實;第二,人的年齡和精力是有限的。興趣愛好不能完全信馬由韁,要集中,深入一點。
Q:您研究民國學術史多年,其中對您影響最大的是什么?
A:章太炎先生曾經說過,做學問,可以自學,有不懂的問老師,要問徹底,學問必須要和人生相勾連。研究民國學術史。我也是在親近那批溫良恭儉讓的知識人,痛惜我們曾經擁有的風華。我在追隨這批先生的時候,也在風范、語言、行為方面深受他們的影響,不知不覺中發生變化。
Q:《風過華西壩》的出版是否意味著您的李莊學術研究暫告一段落,此后的研究重心將轉移到戰時成都,抑或是其他地方?
A:作為獨立寫作者。我沒有政府支持和企業資助。但在研究上也不受約束。李莊會被我一直關注的,但目前我的關注點在華西壩。華西壩五大學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地位。其實一點不遜于昆明西南聯大,成都人應該熟悉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