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了,像她身上的扎染長裙,情欲是那青灰與湛藍,一見陽光才欲滴般鮮艷,她只不能肯定他就是那陽光。
1
那個男人進門來,頭發上罩了一層陽光,連帶把臉映得雪亮。是個白皙清秀的人,背一個包,可能因為長途跋涉,看上去有些疲累。翠寶迎上去,剛剛洗了一大盆白蘿卜,準備腌泡菜,雙手濕淋淋的,便在圍裙上抹了抹。男人微笑著對她說:“你這圍裙,很好。”
翠寶笑笑。圍裙是她自己扎染的,圖案用了梵高的《沙丘》,想不到男子倒識貨。連帶這間客棧,也是她自己折騰的,木桌子木板凳,雕花木窗,所不同的是,這條街別家客棧都在墻上掛玉米掛高梁,獨她掛向日葵,滿客棧的向日葵,展眼一看,喜氣洋洋。
男人要了一間房,翠寶問住幾天,男子猶豫:“一個月左右,我想想,看著開吧,我不知道會住多久。”
翠寶看了看他的包,猜里面要么藏著畫具,要么放著攝影器材,除了這兩種人,少有一住就是一個月的。開好房,翠寶帶他上樓。男子一路與她閑談,得知翠寶就是客棧的老板,除了一個胖廚師,她也是唯一的員工。胖廚師是廚師,也是保鏢,拿過全國散打冠軍的,所以翠寶從來不擔心客棧的安全問題。當然,以防萬一,她還是把這情況給男人說了,不排除有些客人會臨時起意,事先警告一下是必要的。
給男子開了門,翠寶就準備下去了。男子在后面叫住她:“喂,我叫陳盛。”翠寶點頭:“我知道,你的身份證上有寫。我叫翠寶。”男子也點頭,說:“我知道,你的營業執照上有寫。”
后來翠寶在院子里的水龍頭旁洗頭,頭發太長,龍頭的水泥臺子砌得太高,她得踮著腳,就這樣還是弄得滿衣領子都是水,連鞋面上都是水。陳盛從她后面經過,問:“為什么不在浴室洗呢?”
翠寶也想在浴室洗,可浴室的地下管道有些堵塞,洗澡還好,洗頭就容易被頭發堵死,找人通了好幾次,每次都花很多錢。常有女客人披著滿頭泡沫出來找翠寶算賬,陳盛是沒看過那副景象。然后翠寶就感覺身邊的水瓢被人拿起來,接著就有水很順暢地沖到她頭發上。水池里,亮亮地映著翠寶的臉,有些窘,連耳根都紅了。
胖廚師剛好端著一盆豬頭經過院子,看到了駐了一下足,又退回去了。翠寶難堪,趕緊叫住胖廚師,她說:“晚上有豬頭肉吃?太好了!給我看看新不新鮮!”胖廚師只得端著盆子過來,翠寶從濕淋淋的頭發里撩開半只眼睛,那只豬頭慈眉善目,笑瞇瞇地與她對視。陳盛也就放下水瓢過來一起看豬頭,說:“紅燒吧?”胖廚師氣鼓鼓地答:“姜汁!”
陳盛笑笑,轉身出門去了。翠寶用毛巾擦頭發,水珠子四處飛,濺了胖廚師一臉。
2
第四天清晨,翠寶被叮叮當當的聲音吵醒,而且在叮叮當當的聲音里,還夾雜著胖廚師的怒吼。翠寶下樓一看,才發現陳盛用一只鐵鑿子,竟把浴室鑿了個稀巴爛。
翠寶趕到的時候,陳盛剛剛用鐵絲從管道里挑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磚塊,怪不得老是堵塞。看著那些碎磚塊,胖廚師不叫了,上前幫助陳盛清理,并商量著去買些水泥和地磚重新補上。然后兩人一齊回頭,瞪著翠寶。翠寶慌得連衣服都沒換,初冬的清晨,她睡裙下赤裸的小腿被寒冷的空氣激起一層粉色的雞皮疙瘩。然后雞皮疙瘩隨著翠寶的小腿跑遠了。樓梯“咯吱咯吱”,對驚慌失措的翠寶,歡快地給予嘲笑。
早飯是粥和炒青蒿,胖廚師擱了好多蒜泥。翠寶皺了眉,她不愛吃蒜,于是把青蒿放在陳盛面前,誰知陳盛也不愛吃,只有胖廚師狼吞虎咽,吃得喜慶。
胖廚師今天要去市里采購,問翠寶可要帶什么東西回來。翠寶想了想說:“擦臉油沒了,不過算了,你不認得牌子。”胖廚師就走了。陳盛照例去山上閑逛,不知道每天有什么好逛的。翠寶沒有發現他帶了畫具或者攝影器材,看來他認得梵高的畫,只是巧合而已。
睡完午覺起來,已是下午3點,渾身僵得難受,仿佛被泥裹了一層。洗完澡回到房間,卻發現陳盛已經回來了,徑直來敲她的門,遞給她一個盒子,蘭蔻的面霜套裝。翠寶愣了,她不知道陳盛居然知道她用的牌子。氣氛有些僵。因為翠寶不知道該道謝還是該拒絕。陳盛顯然是不打算讓她付錢的,因為他說:“送你。”
翠寶覺得自己的耳根又紅了,該死,挺大的歲數了,動不動就臉紅。窘紅的臉卻完全暴露在陳盛面前,因為陳盛忽然湊上來,兩個人的鼻尖都差點要碰上。陳盛說:“你皮膚真好,就是太白,要是多曬點太陽,就更好了。”空氣就在此刻凝固得更緊,幾乎令人無法動彈。陳盛是什么時候走開的,翠寶沒有知覺。這個敏銳的人,他在察覺翠寶沒有進一步表示之前,就謙和有禮地彈開了。剛才兩人離得那么近,能清晰地嗅到對方的鼻息,她有些慶幸早上沒有吃那盤蒜泥青蒿。
3
整個夜都睡了,唯有走廊里那幾盞黃燦燦的向日葵燈,亮得扎眼。翠寶坐在梳妝臺前,將那蘭蔻套裝打開,水、乳液、面霜,一層層地擦在臉上,脖子上,腳踝上。樓梯一晚上都仿佛在響,咯吱咯吱,有人下去了,又上來了,又下去了。翠寶知道是胖廚師,他每到夜里就四處察看,一絲一毫都不肯馬虎。那樓梯卻呻吟個沒完。翠寶剛覺著不對,門便被敲響。她心里一震,至少在鏡子前愣了3秒,才去開了門。
是陳盛,當然是陳盛。經過一整個下午的發酵,他睡得著才是本事。陳盛一進門就裹住了她。不容翠寶有絲毫的遲疑,遲疑也沒用。他太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了,像她身上的扎染長裙,情欲是那青灰與湛藍,一見陽光才欲滴般鮮艷。她不能肯定他是那陽光,他看上去那么不可靠。白皙,卻白得虛無,干凈,也凈得虛無。
她踉蹌著被他撞得后退。退無可退,也想不起來要叫人。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叫。樓梯又“咯吱咯吱”地響起來,她閉上眼睛,捂住陳盛的嘴,不讓他的喘息從指間漏出去。
胖廚師甩飛碟一般,把一碟菜摔在餐桌上,盤子里的腰花跳起來,差點濺在翠寶臉上。胖廚師說:“芹菜腰花,多吃點,治騷氣。”翠寶面不改色。陳盛的房門緊閉,已經是次日早上9點了,他一直沒有下樓。翠寶抬起筷子,把面前那盤腰花一粒粒吃下去。
她很熱,身上存著昨夜的余溫,經久不散。暖烘烘地烤著她的胸和小腹,令她神思迷離,而又勇氣倍增。餐室里的光線忽然暗了一塊,胖廚師嘴里的罵罵咧咧也沒了動靜。然后翠寶才抬頭,面前站了一個男人,四方臉上,皺紋像用刀刻上去似的。
翠寶的筷子就落在了地上。她不知道胖廚師行動竟然這樣麻利。當初方臉男人拿錢給她開客棧,可沒有允許她在客棧里勾搭男人。胖廚師是方臉男人的哥,說白了就是來監視她的,她的任務是給方臉男人生個兒子,若生下兒子,客棧就是她的,從此她可以過自己的生活,比如正經找個男人,尋一尋傳說中的愛情,隨她。只是她居然等不得,竟把這件事提前做了。
陳盛是她的愛情嗎?其實她不確定,還是覺得虛,可是昨夜,他真好啊,暖暖地,結結實實地烙著她,讓她格外欣喜,格外憂傷。所以,她不想要客棧了。不當老板娘有什么關系,她還年輕。被方臉男人拖上樓的時候,她仍然這么想。所以臉色格外的不妥協,方臉男人怒火萬丈,忍不住甩了她一個耳光。那個耳光,卻沒有把陳盛驚動出來。她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心像墜了秤砣一般,一直沉一直沉,整個胸腔都很疼。
4
陳盛并不在屋里,方臉男人一腳踹進去,只看見一包亂七八糟的行李。還有一封信,寫給翠寶的信。
陳盛來到這小城,就沒打算回去。因為他回不去了,他的導師搶了他的女朋友,他一怒之下殺了導師。他是學美術的,作品曾經在國際上得過獎。他知道躲到這里來,遲早會被抓到,他不想有那么狼狽的結局,只想自我了斷,死在一個有青山和小溪依傍的地方。找了好多天,走了好多處,昨天終于找到了。
他挺喜歡翠寶,覺得她不比那個背叛自己的女朋友差,可惜認識她太晚。他也覺得那一夜很好,翠寶很好,值得成為他在這世間最后的珍藏。
可是,他恨這個世界,很恨。
就這樣,沒了,他向翠寶說再見,不,再不相見。
翠寶定定看著那間空洞的屋子,還有那封信,她不能思想,不能聆聽,耳朵里是巨大的轟鳴,蓋過了方臉男人和胖廚師的聒噪。直到方臉男人搖了她幾下,她才醒過來。她醒過來就往門外奔,瘋了一般,方臉男人和胖廚師拼命想拉她,竟拉不住。
還是晚了,一溜警車和人群,像水一般朝某個方向涌動。聽說,就在10分鐘前,有人跳崖了。
翠寶依著門框,身子像被抽走骨頭一般,軟軟地向下滑。太陽遲遲才爬上來,滿不在乎地射在她眼睛里,像射來滿眼的箭,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