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花鎮的隔離歲月
20歲到25歲的那段時光,于我而言,沒有清晨,我的清晨從午后1點開始,之前即使醒來,我也會想方設法讓自己睡去。昏睡的狀態真好,毒品使我迷醉那種混沌,那種置身事外的混沌和自欺欺人。
所以我第一次站在棗花鎮的街上,是下午5點左右的光景,接近黃昏了,一天的霧氣仍沒有散去,只能看得見最近街道的燈光和冗長狹小的深巷。
父親一定在我喝的飲料里加了安定,才能千里迢迢送我到這里,據說這里是他插隊的地方,一個四面環山、只有羊腸山道通向外面的一個閉塞小鎮。父親和母親在這里度過了八年的插隊光陰。他們老房東的兒子是鎮上某個村的村長,父親把我交給了他。
三天之后,我已經觀察到除了一個人,沒有人能幫我離開這里,那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開著一家棗花酒館,偶爾會出去送點酒,她有一輛馬車,足可以載我出去。
我裝作虔誠的樣子,問村長:“我可不可以去豐秀那里喝點酒?”
我被村長鄭重其事地介紹給了豐秀,她顯然已經事先得到了村長的暗示,對我熱忱而有分寸,我打量著那間布置不俗的酒館和豐秀得體的裝扮,開始相信村長的說辭:豐秀的酒館原本開在城里,因為老公入獄,仇家卻不放過,她才暫避于此。
我成了她的常客,她那里晚上8點以后就會只剩下我一個人。豐秀會斟上酒,和我碰杯。幾杯酒下肚后,她紅了臉,突然笑出聲來:“你知不知道因為你,我的日子好過多了。”
我帶著幾分醉意微笑搖頭不解。
“鎮上的人都以為我喜歡上了你這個小白臉,所以,女人們對我友善多了,男人們呢,更加尋找機會來我這里泡著跟你‘搶’,我的生意自然好多了?!?/p>
“那你喜歡不喜歡我呢?喜歡我,就帶我離開這里?!蔽叶⒗瘟怂黠@帶著誘惑的成分。
她吃驚地愣在了那里。
我若無其事地扭轉頭去,以我現在的體力,無人帶領,根本沒有辦法走出去,可是我越來越無法進入昏睡狀態中去,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喝酒也不成,我需要一種叫做毒品的東西來麻醉,而那是父親送我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的根本原因,他希望我生理戒毒后,從環境上徹底擺脫它,可是他哪里知道,毒品是我唯一的解藥,只有它,能讓我忘記那個一直纏繞的夢魘。
19歲那年,媽媽在我家樓下的街上發生了車禍,父親在她的身邊,我站在樓上,親眼看見是父親將她推入了車流,也許是膽怯和矛盾,讓我沒有說出真相,但是從此之后,我和父親形同陌路,為了解脫心靈上的煎熬,我開始在朋友的慫恿下吸毒。所以他以為能救贖我的方法,正是推我進入痛苦地獄的那雙手。
我赤裸裸向豐秀允諾,如果她能幫我,我會給她任何她想要的東西,我相信她已經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它代表著金錢和權勢。豐秀說讓我想想,可是我幫你不是為了錢,我心疼你,你得等幾天,我女兒病了。
愛情成了毒品的替代品。
我在一個午后,見到了豐秀的女兒小秀,她平時住在奶奶家,在小鎮的最后面,很少到棗花酒館里來。
小秀在發燒,紅著一張小臉趴在豐秀的懷里。豐秀偷偷抹淚,大概緊張著急的緣故,胸口不停地起伏著,我的心里倏地一動,多年以前,我病了,也是這樣趴在媽媽的懷里,媽媽也是這樣緊緊摟抱著我,貼在那溫熱的胸口上,就會一點也不難受了。
我勒令村長用最快的速度去城里請最好的醫生,一切費用由我來出。豐秀聽著村長踏在青石板上遠去的腳步聲,一邊親吻小秀,一般撲撲簌簌掉眼淚。那時我一點也沒有想自己接近她的目的,只是想幫她撐起一片天來。
小秀康復以后,有一天我照例去棗花酒館,居然發現門口掛著停業的牌子。正在猶豫著,豐秀招手讓我進去。
她特意化了淡妝,穿著一件粉紫的毛衣,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年輕而妖嬈,我看見桌上擺的精致小菜,突然明白了她停業的原因,是為了招待我一個人,大概是為了女兒感謝我。
那晚也許是酒的緣故,我的心底一陣一陣燥熱,當她拿出一摞錢放在我面前時,我十分粗魯無禮地推了回去。
“我只有這么多,以后再慢慢還你,即使我有錢,也不敢去城里露面,你知道小秀是我的命根子。你救了她就是救了我?!彼难蹨I又開始流了下來。
我伸手幫她擦淚:“如果你真想謝我,能讓我在你的懷里趴一會兒嗎?”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她使勁點頭,慢慢把我摟進她的懷里。是那樣熟悉的味道和感覺,我從來不知道除了媽媽,還能有人帶給我這樣的滿足和安全,她的懷抱是那樣柔軟,豐腴,舒適,像春天廣袤的溫潤草原。
那一夜,我住在棗花酒館里。
第二天,當冬日暖陽羞答答擠進窗口時,我睜開了雙眼,豐秀躺在我的胳膊上熟睡著,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但是睡態像嬰兒一樣天真調皮,我就那樣看著她,看著她在夢里噘嘴,吹氣,清晨對我來說,好像突然有了存在的意義。
我從來不知道迷戀一個人是這么美妙的事情,睡眠對我來說,突然變得可有可無,我只想保持足夠的清醒,每時每刻看見她,貪戀她的身體和懷抱。我想我是愛上她了,只有愛情,能讓一個人忘記所有的煩惱。
我們白天一大早起來,到附近山上的棗林里采摘蘑菇,吃過早飯,我給豐秀打下手,釀造棗花酒。聞著甜膩的香味,常常干著干著,我就扛起她來,跑進臥室里去,我多余的體力和精神全部耗在對她的索求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接近原始的有規律的生活方式,加上豐秀的疼愛,讓我漸漸忘卻了外面的世界帶給我的苦痛。
可是當我提出要帶她去廣州時,她明顯猶豫了一下,我逼問她:“你不是已經跟小秀的父親離婚了嗎?即使當時是假的,法律上你們已經不是夫妻了?!?/p>
她抱緊了我:“我不是因為他,你懂我的,他哪里能跟你比,我是擔心你的父親他絕不會接受我。”
我嗤之以鼻:“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解決好的,我要你成為我的新娘?!?/p>
她很多時候顯得相當不自信,總會一遍一遍問我:“我比你大這么多,一點也不漂亮,又沒有見過多少世面,你為什么偏偏喜歡我?”我告訴她在我眼里她是最美的,年齡決不是問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我不能說,我有很重的戀母情結。沒有人會相信,我多么貪戀她身上的味道,只有我媽媽才有的味道,依附在她的身上,我才能安然入眠。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逃不過父親的眼睛,因為村長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我,我幾乎夜夜留宿棗花酒館,真相已經昭然若揭。但是他們是不會理會的,他們只會和豐秀一樣,以為我只是逢場作戲,是百般無聊和寂寞中的臨時寄托。
我的愛在何方
父親還是來了,興師動眾地動員我跟他走,我斬釘截鐵地對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甚至對他敞開了自己的心扉,除了沒有暴露我知道母親死亡的真相,把心里話一股腦地倒給了他,我打算如果他再堅決反對,我就不惜用當年的事要挾他。
父親一直沒有松口,和我沉默著,對峙著。
三天后,他并沒有像上次送我來那樣貿然帶走我,只是說他有急事,給我半個月的時間考慮,他語重心長地說:“孩子,你這不是愛情,是病態?!?/p>
那天,已經放松警惕的村長,同意我跟豐秀去另一個鎮送酒,那是一個相對繁華的地方,交通也便利,我興奮極了,順口說:“我們就從這里私奔吧,我臨來時跟村長要回了我的銀行卡,我們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開一家酒館。”
豐秀笑著搖頭:“那多委屈你呀,再說,我們就這樣走了,小秀可怎么辦?”
她提出我們在那里住上一夜,可以讓我嘗試一下私奔的滋味。想著村長急得團團轉的樣子,我笑著答應了。
結果我們居然遇到了搶劫,對方有五個人,領頭的是豐秀的前夫,他剛剛刑滿釋放,一直瞄著我們。豐秀像只母雞一樣,護在我的前面,被他一拳打到了一邊。為了保護豐秀,我把銀行密碼說了出來,他一拳打了過來,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后,已經是三天后的下午,我的眼睛腫得什么也看不見,但是我能聽得見父親的聲音。我急急地要起身去見豐秀,父親攔住我:“孩子,你要挺住,豐秀為了保護你,已經離開人世了。”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瘋了一樣,撕扯自己頭上的繃帶。
后來父親告訴我,豐秀死得很慘,臉上面目全非,而且那伙人在從銀行提款50萬后,還帶走了小秀,他后悔自己沒有同意我和豐秀的婚事,鼓勵我一定要找到兇手,找到小秀,替豐秀把她撫養成人。
我在殯儀館的冷凍儲藏室里見了豐秀最后一面,只有她身上的衣物證明她曾是那個活色生香的豐秀。
我跟隨父親回了廣州,多少次,在痛苦的邊緣,我都想再次吸食一點毒品,再次逃避到毒品的虛幻世界中去,可是豐秀死的樣子時時告訴我再也不能就此沉淪,我堅信只要我好好活著,就終究能抓到兇手,找到小秀。
我已經完全替代了父親,掌握了公司的全部事務,在我的掌管下,公司的業務更加蒸蒸日上,我有了一個情投意合的女友,我把豐秀的故事講給她聽,告訴她,是那個善良的女人用博大的胸懷挽救了我,是那個比我大許多的女人讓我樹立了對愛情對人生的牢固信念,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小秀,讓她做我的女兒,女友感動地流淚,承諾說一定盡力幫我實現。
夏天,我們從北京去內蒙古自駕車旅行,經過一個不知名的小鎮,我有買當地報紙看的習慣,無意中掃了一眼最后一版的優秀保險業務員照片,我只覺得眼前一暈,那個人太像豐秀了,無論年齡、神態,如果她活著,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可是那個業務員的名字叫王麗。
我決定把事情弄清楚,于是通過內蒙古的朋友報了警,事情的結果很可笑:豐秀根本沒有死,她串通自己的前夫搶劫我之后,帶著女兒攜款潛逃。
一切信任的圍墻在瞬間轟然倒塌,我不愿去深究其中的原委,更不愿意看那張灰敗的、充滿了悔恨和歲月痕跡的臉,我寧愿留在我心底的,是棗花鎮上鮮活的、彌漫著甜香的那個她。
真相到底是什么
父親為何編造謊言騙我,目的明了清晰,我輕描淡寫地對他敘述內蒙古的情形,他吃了一驚:“孩子,這事算了吧,不是她背叛了你,她是在我的利誘和威逼下走上絕路的?!?/p>
我的心里一疼,我的老父親,依然當我是那個依靠愛情掙脫毒癮的青澀少年,他怎么知,我這么多年一直窮追不舍,實在是對當年之事抱了太多太多的疑點。
和女友結婚前,我去老房子整理一些東西,無意中發現有人給媽媽的信:“只需作勢撞車,他全力救護時,使勁躲閃,就能使他跌入車底?!?/p>
我驚出一頭汗來,從陽臺的角度看去,父親拉媽媽和推媽媽根本無從分辨,而這封信,確鑿地證實了那是媽媽設的一個局,卻由于操作失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任由悔恨的淚潸然而下,這封信父親一定已經看過了,媽媽的遺物都是他整理的,他隱忍不說,實在是為了維護一個母親的美好形象。我終于洞曉了他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