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而又快樂著

記得到了1971年下半年，有了消息，農場的知青可以享受探親假了（包括71年可以報銷），這不啻天上砸下了塊大餡餅。這樣1972年的春節便成了大多數知青回家的首選。我那時10月剛從上海回到農場，炕還沒捂熱，也決定回家過節。真是“叫化子不留隔夜食”。也許大家都這么想，于是這回家路途上的擁擠便可想而知了。

就在放假那天，整個連隊幾乎傾巢而出。到了場部，兩輛通往北安的大客車邊上圍滿了人群。一看這陣勢，知道想乘大客到北安那是沒戲了。于是連隊的兄弟們化整為零，各顯神通了。

我們一行四個弟兄通過修配廠的哥們幫忙，搭上了場部去北安的解放牌大卡車。自然只能坐在露天的后車廂上，那個冷就沒法說了。但想到三年了能第一次回家過春節，心里還是蠻熱乎的。

一路上，腳和耳朵是重點防凍保護對象。虧得都有準備，捂得嚴嚴實實，總算無礙。到了北安，歸心似箭，想早點登上火車，那時列車經常誤點。于是見有一列開往佳木斯的列車到站，不由分說便上去。但到了綏化站就得倒車，不然列車往東開，南轅“東”轍了。上得車里，又臟又擠，車廂里空氣中混合著蒜味、煙味和人氣味，濃濃的味道發散出來，直沖鼻子。誰也顧不得那么多，找個地方呆著（中途上車都沒有座位），在那列車前行的聲音中昏昏欲睡。凌晨時分，綏化到了。還沒出車門就見昏暗的站臺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一片綠色的海洋（知青穿的都是綠色的），現在想想當時還真環保。看來天下知青一條心，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回家過年！沒辦法，不下也得下，總不能讓列車把我們帶到佳木斯去呀。從火車時刻表上我們算好，不久有一列從佳木斯經綏化到達天津的78次列車到站。

站臺上好冷！我們不斷地跺著腳，雙手一直捂住耳朵，焦急地等待著78次列車的到來。火車總算來了，在蒸汽煙霧中，火車喘著粗氣慢慢停了下來。馬上人們蜂擁而上圍住車門。車門打開了，像一個大大的窟窿。人們往這大窟窿里擠呀，鉆呀。我們幾個預先做好了分工，一個在邊上看好行李（我們行李不多，也不重，但百步無輕擔，因此我們都不愿意多帶東西），兩個做好保護，讓一個人突破重圍直接空身闖入車門。然后搶先在車廂里找到位置，打開車窗，把行李從車窗里傳入，隨后三個人再空身上車。這種方法比拿著旅行袋擠上車要快捷得多了。憑著我們周密的計劃和敏捷的身手，我們終于在車廂里站穩了腳跟。這時，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忽然看見車門口幾個女知青，被人擠在車門邊上，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只急得哇哇亂叫。聽口音是天津的。原來這五個天津女知青，一人帶了兩個旅行袋，現在人被擠上了車，旅行袋全在下面，怎能不著急！不知何故，大概是出于同情心吧，我一邊喊著：“勞駕，借光，別擠，別擠！”一邊擠到了車門。先幫著兩個天津妹子上了車，我幾個哥們也都到位。于是把十個旅行袋一個一個“空中接力”傳了上來。別看這些天津妹子弱不禁風，帶的旅行袋可是死沉死沉。里面裝的全是大豆、榛子之類的“硬通貨”（嗨，女孩子就是顧家），虧得我們經歷過扛大包、抬石塊的鍛煉，要不說啥也不可能高舉頭頂傳遞。在一片“謝您啦大哥”的天津調聲中回到自己的地方，一個兄弟開始取笑我“英雄救美”。我對自己當時的動機也有點捉摸不透了。英雄？談不上；救美？黑燈瞎火的，只見到一個個被碩大棉衣包裹著的身軀，被大皮帽蓋著，大圍巾遮著的臉蛋，真不知美在哪里麗在何方。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青，又怎能面對有困難的天津妹妹們不拔刀相救呢？這么一說，三十多年后，英雄的氣概油然而生了。

車開了，才發覺腹中饑餓難當。但車廂擁擠不堪，便不想動彈。想著離家又近了一截，那餓不久也散了。此時，只聽見車廂內嘰嘰喳喳、哇啦哇啦，東北話、北京話、天津話、上海話、浙江話，五“話”八門，原來一車廂裝的全是知青。于是大家交流著各自的話題，疲勞和饑餓都被這快樂的氣氛所驅趕。

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旅程，天津到了。這是我第一次闖蕩天津衛。小時候聽說過天津十八街的桂花大麻花和狗不理包子。匆匆辦理了簽票手續后，抓緊時間來到山東路上的狗不理包子鋪，據說這是最正宗的狗不理，四人要了三斤。服務員阿姨關切地問：“能吃了嘛？”“能！”可別小看了從黑龍江農場出來的知青，能扛大包，能抬石頭，還能吃饅頭。記得一年夏鋤，食堂送包子到地里，本人一口氣吃了六個，二兩一個，實足一斤二兩！還有一次去畜牧場籃球比賽，東道主熱情招待，賽后供應的是大碗的肉絲面，雖說肉絲不多，那上面漂著蔥花，香氣撲鼻，也夠誘人的。這一誘，我誘了四大碗。每碗四兩，一斤六兩！可能是我平生食量的最高紀錄了。那三斤狗不理包子一上來，便被我們風卷殘云一掃而光。吃完了，還沒品出味來，仿佛和吃農場的饅頭一樣，嗨，真是可惜了。不管他了，反正吃過狗不理了。吃飽了開始“逛衛”。天津的海河和上海的黃浦江齊名，于是先去看看海河的大橋。來到了一處，記得叫“金湯橋”，模樣和上海的外白渡橋類似，還記得上了一座蕩橋，人在橋上走晃晃悠悠的。我們故意在上面搖晃，引得一般人注目。現在想來，必定是被認為不文明的行為。但那時的我們，充滿活力，充滿生氣，心頭的迷茫和著渾身的勁頭，使勁地晃。渺茫和希望并存，但快樂就好。美味的包子，我們吃過了；美麗的海河，我們逛過了。

提著十八街的大麻花，踏上了直達上海的列車，想著就要回到家鄉，心情又舒暢起來。艱難而又快樂的旅程即將結束，但人生的旅途剛剛開始。

人生就是一場艱難而又快樂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