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露苑的秋天似乎都要比宮里任何一個地方肅殺得多。
是的,寒露苑沒有辜負這個冰冷陰森的名字,這里是專收押罪婦的冷宮。而我這個寧馨宮的宮婢今日便是奉主子寧貴嬪之令,前來行訓斥教導之令。
一陣腐爛酸臭味撲鼻而至,積滿了灰塵和蛛網的角落里,我看到一張蒼白如雪的容顏,身上的衣物看得出質地上乘卻早已骯臟不堪,哪里還能見到一絲身為娘娘的高貴之姿。
深宮自古妒娥眉,沉沙皓齒寂無蹤。
眼前的敏淑儀正勉強挪著自己纖弱的身體,爬到門口來聽我訓斥。她淡薄至有若無的嘴唇正困難地張著,胸口起伏得非常激烈。
敏淑儀有哮喘之癥,這里滿屋子塵埃又閉光不通氣,她能在這里存活了半年之久,真正已屬奇跡了。
我微嘆口氣將她拖到門口,而后迅速地將寧貴嬪斥罵她的話宣讀完畢,又走回屋子,倒了半碗渾濁的冷水喂她喝下。
過了好半晌敏淑儀才緩緩睜開雙眸,有氣無力地望著我,虛弱的目光里帶著一點疑惑。
前來執訓斥之責的宮人沒有狐假虎威仗勢欺人亦是不易,我這樣充滿善意的舉止讓她很不習慣。我明白她的想法,輕聲嘆道:“娘娘貴人事忙,自然不記得德靈九年時的事了。其實我當年也曾住在宜秀宮的。”
昏暗的光線下她費力地打量我,抬起手掀起我刻意留長垂至胸前的鬢角碎發,方憂傷地點點頭:“同是深宮苦命人,你能審已度人,也算難得的心地純正。”
是,我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心生憐憫。德靈九年秋,我和敏淑儀都是芳華十四的秀女,同樣天真青澀,同樣學習繁瑣的宮規禮儀,同樣懷著一顆惴惴的心揣摸著如何才能獲得天子垂憐,青云直上。
然而我們居住的宜秀宮發生的一場大火改變了我此生的命運。
我低下頭,無意識地撫摸著臉上半邊坑洼不平的傷疤。我永遠都忘不了德靈九年的那場如惡魔般猙獰殘酷的噩夢。雄雄的烈火、嗆鼻的青煙、煎灼刺骨的疼痛和滿地焦黑難辨的殘尸。
當年枉死了那么多的秀女,敏淑儀和其余幾個一起替太后離宮焚香祈福的宮女是逃過一劫的幸運兒,而我卻是大難不死留得一命,只是容貌已毀,在這以色侍君的深宮里,和一個廢物再無任何區別。
訓斥的半個時辰已至,我起身準備離開。臨走時我伸手入袖,指尖觸摸到一只冰涼的羊脂小瓶。
那是我來之前,寧貴嬪交給我的柳絮粉末。不是毒藥也沒有任何危險,即使被人瞧見,也可以推托說是用以自娛的小玩意。但是這對有嚴重哮喘之癥的敏淑儀卻是一把極致命的鋒利匕首。
柳絮本就是哮喘的誘因,更何況是在陰暗不通風的破屋子里。
我深吸了一口氣暗暗就要拔去瓶塞,可是四顧左右,卻發覺有兩道灼灼的目光已打量了我許久。那是前面不遠處站在閣樓上登高巡查的侍衛統領白展。
我突然便沒來由地隍恐,將羊脂瓶握在手中,匆匆便離開了寒露苑。
二
那晚我受了寧貴嬪好久的斥罵,我雙膝跪在冷冰冰的臺階上,眼角的余光掃過自家主子那張橫眉冷目的俏臉。
“你這個沒用的蠢東西。你就不會等白展走了再行事!”
我將頭埋得更低,寧貴嬪那雙嘴含珠穗的鳳頭鞋在香氣氤氳中離我越來越近,她腳步有些零碎,正胡亂踢著地上的東西泄怒。
我在寧罄宮已有三個年頭,寧貴嬪毒辣陰狠的脾性我怎能掌握不透。
這位主子在晉位貴嬪之前也曾有過青春光鮮的少女時光。那時甫為秀女的寧貴嬪妝容服飾也最張揚亮麗,每日變著花樣修飾妝容。
敷最白的胡粉,染最紅的胭脂,用金箔貼了花鈿,束腰袒胸,這種濃艷的胡妝到了她身上,競看不出半分的俗氣,別人是怎么也學不來的。
大得圣心。后來便封了妃,從此扶搖直上。
可是雖然學不來,卻依舊有大批的宮妃們只認為是自家的妝粉不好,于是千方百計地賄賂了寧貴嬪身邊的宮人,托他們去竊得一些原料來。
不料東施效顰不成卻反替自己惹來麻煩。那些宮妃們上了這些新妝后,臉上肌膚一日日紅腫潰爛,竟有毀容之禍。她們這時方知是寧貴嬪從中動了手腳,設了局引她們入甕。
就有不動腦子去向天子告狀的,倒反被寧貴嬪先咬一口道對方偷竊自己宮中之物。偷竊是品行不端的重罪,何況那時那妃子毀了容貌,天子對著那張丑陋不堪的臉更是好感全無。
她的敵人便一個個這樣被消滅殆盡,獨霸后宮至如今。
宮中的生存法則便是遇危則退。我只能匍匐在地重重地磕頭以求她原諒。
她怒發夠了,終于哼了一聲:“起來吧,本宮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每日去冷宮訓導罪婦之職便交給你。你要放聰明點。”
我方松口氣,不防一個白玉獸頭小熏香爐適才已被她踢得搖搖欲墜,如今轟然倒了下來。
閃著火花的余燼盡數潑在我的手上,十指連心,深入肺腑地痛。
“你這是燙傷,得涂些白芨和果子貍油。”寒露苑內,敏淑儀那張如死灰般的臉上無絲毫波瀾,“你可以去向內務庫的采雯姑姑要一些來。”
我瞪大眼,指尖有一絲顫動,卻絕不是因為疼痛。
我這時才想到一個問題,冷宮里的女子,吃穿都極粗劣又飽受折磨,能挨到現在決不是一個奇跡可以說明的。
敏淑儀半年前不過是因為殿前失儀才被罰入冷宮思過,卻不料原來她是韜光養晦,保存實力。她在內務府都有心腹,甚至,還不止內務府。
我凝望了她許久:“娘娘不怕我去稟報給自家主子嗎?”
她忽然笑了,溫和若三月的春風:“本宮已是這般田地,再慘也不過一死,只是你上次相救之恩本宮一直銘記于心。”又語鋒一轉,“寧貴嬪難道不知素秋你的一雙手是她鎮宮之寶,怎么對你如此不上心?”
我啞然失語。
她句句暗藏機鋒,點明了要我另擇良主。難怪寧貴嬪以前總狠狠道這敏淑儀看似是個溫和良善的菩薩,其實心卻不知有多深。
可是只要是身處深宮,又有幾人不在算計?
便是我,也在心里默默比較兩個娘娘各自的優勢,一招不慎便是滿盤皆輸,擇主另棲這件事自然是馬虎不得。
我便不接口,她若有若無的聲音飄蕩在塵埃滿地的破屋子里。
“素秋,采雯在進宮前本姓白。”
我屏息聽她將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解釋完整。
“她有個堂哥在宮里當侍衛。”
窗上的木條在微弱的陽光照射下也會投下幾絲斑駁的虛影,我怔怔地看得出神,不知自己是何時點的頭,走出的寒露苑。
三
“這是白芨,這是果子貍;由,這是檀香,這是甘松……”
紅墻之內可以私談密事私遞東西的地方很多,但即使如此也應當百般小心,哪有人像眼前這個,絮絮叨叨講了半日。
但我知他是好意,便托著腮微笑著聽他全部講完。這陰郁森冷的深宮,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松一口氣,伸開雙手才能感到溫暖的陽光真正被自己擁進了懷里。
這幾縷陽光在這凝鉛般的天空中難得一見,所以于我更彌足珍貴。
敏淑儀果然是個心里極縝密的主子。
敏淑儀知道若是宮女采雯被我供出來,采雯的堂哥白展又如何會不受牽連。而我這個在寧貴嬪宮里侍奉多年的宮婢,若是瞞了此事,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子的寧貴嬪日后又豈會善罷甘休。
這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巧妙,我除了轉而依附她這棵大樹,居然再無第二種選擇。
幾片桔葉被秋風溫柔地托著,輕輕地打著旋落在我們私談的假山畔。我只字不提敏淑儀,繼續笑盈盈地看他將所謂我好友采雯所托交予之物小心翼翼地遞給我。
腮旁浮起兩朵桃花,我溫柔地輕聲告訴他:“你不要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在白展的面前,我只想做一個最溫存善良的小女子,不想流露哪怕一點深宮女子的算計和陰暗。
所以,那日當站在臨風閣巡查的白展望過來時,我才將那羊脂瓶收得如此匆忙。
其實即使是因為白展招了禍,我也是決無怨言的。因為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他替我撿回來的。
德靈九年宜秀宮的那場大火,本來我在滾滾濃煙中早已嗆到暈厥,是當年身為普通侍衛的白展,不顧一切地沖進火場中冒險在斷梁殘垣中穿梭,最后救了我這個已被毀了半邊臉的秀女出來。
我后來才知,他之所以如此奮不顧身,是因為從宮人的嘴里聽到我的名字。
秀女葛素秋。菱花照素顏,深宮鎖清秋。
他灼灼的目光如璀璨星辰一般望著我,我的心便如微漾起的一池春水,又像被打破了的蜜罐,溫暖而汩汩地流著。
這深宮中原來也是有不摻雜陰謀的巧合的。說起來也是緣份。我初進宮時尚不懂謹慎處事,無聊時也做了首宮閨小詩,有兩句暗藏了自己的名字進去。
寫著詩句的那方錦帕,沒來由地卻被一只乳燕叼走,我追至樹下看著它銜去了筑巢,唾液葉子混合,大概是再也辨不清了。
怎料那次有宮中的公公上樹去清理鳥窩,這張被啄得混沌不清的錦帕卻正好落他腳邊,整首詩只有最后那兩句能依稀認出了。
菱花照素顏,深宮鎖清秋。
白展后來告訴我,所謂千里鴻雁傳情,深宮春燕牽線大也如是。他初見那娟秀小字便動了心,待見我本人后,他只輕輕說了幾個字。
“果如我之想象。”
既然是天賜良緣,這溫存體貼的英俊男子又不嫌棄我的容貌,我怎能不好好珍惜?
我為白展甘愿當敏淑儀的一枚棋子。
四
一月過后,我手背上的燙傷終于痊愈,寧貴嬪自然也差人送了些燙傷藥給我。
“你要受傷也不看個時候。”
長長的黃金縷護甲掀開珠簾,我垂下眼瞼,規規矩矩回了一句:“奴婢日后定當小心。”
心下卻低嘆一聲,寧貴嬪如今是獨霸后宮,又仗著是世家大族之女,這驕縱蠻橫的性子已經是深入骨髓的了。
同樣一句話,在敏淑儀的嘴里出來便是如春風般的關愛,而到了寧貴嬪那兒卻只有埋怨和作為主子的盛氣凜人。
恭敬而退之際,眼角余光看到寧貴嬪正喜滋滋地在盤算著如何在七日后的盛宴上一鳴驚人,再獲帝心,便和德靈十年初一般。
那年我這個臉被燒毀的丑八怪原本只配發落到浣衣坊花坊那種地方去做個粗使宮女,只因為愛吃甜食的天子厭倦了宮中御廚的甜點,而我得母親傳授,做得一手好點心。
這才能入得了寧貴嬪的寶殿。
七日之后擺在寧罄宮的筵席,是寧貴嬪作東,幾個皇親貴胄和誥命夫人相陪。天子進殿時,眾女眷忙跪拜相迎,一地的珠翠滿頭,鐘鼓齊鳴,歌舞喧天。
我垂首站在角落,默然看寧貴嬪笑嘻嘻地用象牙筷夾起一個湯圓吹涼了送入天子的口中,白嫩的糯米皮只咬破一點,便有汨汩的紅豆沙滲了出來,在輝煌燈火下便如一顆顆紅艷艷的瑪瑙。
“果然還是寧馨宮的點心別具一格。”皇上輕輕點頭,唇含一絲微笑。
金口玉言一出,舉座自然一齊附合。我稍抬起頭,看到寧貴嬪朝我這里輕輕鉤了鉤手指,嬌笑便如一朵艷紅的罌粟:“這都是出自宮人素秋的巧手,她今日還有新花樣,看看合不合皇上的心意。”
我微怔,頓生一種不詳的預感,我因毀容寧貴嬪便從來不讓我在圣上面前出現怕污了君皇的眼。今日為何有此特例?
此時已有宮人端著一盞青龍白瓷茶碗子我,我不及多想只能恭敬奉上。也稍瞥了一眼,是我適才在后廚親制的芳華雙艷酒釀鴿蛋圓子。所謂雙艷,是事先用芍藥和牡丹花蕊細細地煎過,花香融入女兒紅,格外的芳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皇上果然點頭,只是才接過臉上的笑容卻已凝結,瞬息神色便大變。
“啪”的一聲,白瓷茶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舉座大驚,我瞪大眼,轉身看到寧貴嬪那雙嫵媚的鳳目中有凜冽的笑意一閃而過,不動聲色地瞧著我。
我慌忙匍匐在地,一眼便瞧到地上一粒粒油光發亮的黑色芝麻碎渣,忽然便心中雪亮了。
為錦上添花,這酒釀圓子上要撒一層煎炒過的芝麻碎,而今日寧貴嬪還特地仔細囑咐我說芝麻一定要碾得粉碎入口方細膩。
然而皇上是九五至尊,幾時見過芝麻碎,只怕是當成黑土之類的臟東西,自然就動怒了。
看來我是低估了寧貴嬪,我與敏淑儀走得近她可能也有了些猜疑,難怪沒來由地突然就要在寧馨宮設下盛宴,寧貴嬪你為除掉我真是煞費苦心啊。
我不能向皇上言明這是芝麻碎,因這是擺明了諷刺圣上見識少連尋常芝麻碎都不知,也不能讓圣上先將臟東西三個字說出口,天子是金口玉言,我便不能再為自己翻案了。
電光火石間,我有了主意,上前惶恐磕頭道:“是奴婢的錯,奴婢不曉得皇上不愛吃芝麻碎。”
此話一出,天子的臉色果然緩和了,微笑道:“無妨,你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眾人便皆松了一口氣,寧貴嬪的臉色卻有一剎那的鐵青,她不防我將話說得這樣巧妙,解了皇上的心結,自然也輕松地解了一場軒然大波。
那么主子,你既讓我有了這面圣的機會,我怎能不好好把握。
我便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輕聲道:“皇上,其實這道點心還是奴婢向敏淑儀偷師學來的。”
寧貴嬪手中的杯盞哐當落地,我低頭無視,只管平靜地聽著皇上著人將寒露苑的敏淑儀給宣來。
寧貴嬪,你大勢已去,我也的確是該換個主子了。
五
敏淑儀的東山再起看似是一夜而起的傳奇,其實私底下不知動用了多少的人力物力,暗線眼梢幾乎是傾巢出動。
面圣時仍是穿著那身骯臟不堪的宮衣,一張臉卻有人替她刻意打扮過,清新淡雅的一臉病容,一眼便惹人憐愛心疼。何況天子只知她在冷宮思過,哪知原來暗地里竟受了這樣的凌辱和折磨。
宮里愛嚼舌根的宮女們像民間說書先生一樣眉飛色舞地描述,那一日啊,寧貴嬪可是被皇上罰得不輕,又是扣了俸銀又是令其閉門思過。真是風水輪流轉。
“素秋,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果真是風水輪流轉,如今重回敏萱宮的淑儀娘娘是備受皇上愛寵,穿的是圣上新賞的金絲大袖百花裙,她端坐在在窗口,朝我慈眉善目笑得就如一尊菩薩。
我在心里斟酌再三,既然她熟知我與白展之事,不若就干脆向正在盛勢中的她討個恩典。
“你看,本宮這樣安排你滿意嗎?”一張素箋遞至我面前,我稍瞥過去一眼,只看到上面列著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宛然有一個名字是新添上去的,墨跡尚未干,清清楚楚可看到是素秋兩字。
我心里一熱,忙俯身而拜。早便聽說依今年貫例放出宮的宮女名單已擬好許久了。那些宮女大都是年滿三十的姑姑們,偶爾有幾個是主子特別恩典。
我不料我居然還趕得及這趟,眼眶都有些泛紅,忙低頭抹干了那幾滴清淚。又聽得眼前淑儀娘娘輕聲道:“你放心,只要那邊的不從中做梗,本宮自然讓你如愿以償。”
我的心猛地一凜,目光朝她伸向北邊的纖弱手指望過去,想起寧馨宮那個手段狠辣的昔日主子,便不由自主地蹙了眉頭。
寧貴嬪為人,寧錯殺三千不肯放過一個。我不是不知當年宜秀宮那場大火是她這個見不得新人爬到自己頭上的娘娘所為。我也從來不是個輕易肯忘卻仇恨的大度之人。
只是后來陰差陽錯與白展有了交集,這毀臉之仇便被濃烈的幸福沖淡得不知還剩幾分了。
然而,我能忘卻,有人卻會睚眥必報。寧責嬪即殺不了我自然也會時刻想著如何來整我,又何況我自那日盛宴后被重獲圣寵的敏淑儀找了個借口要了過去。
一直抵防的仇人是因我之故重見天日,她焉能不恨我。
在這深宮之中有些事是很奇怪的。有時你會不經意間便獲得一個小小的驚喜,有時你用盡手段千防萬防到最后卻還是會迎來噩夢一場。
寧貴嬪出事的消息傳來之時,我正在敏萱宮的后廚里細細挑選著一顆顆飽滿圓潤的青梅。淑儀娘娘近日有了喜脈,身懷龍種。子嗣單薄的圣上龍心大悅,這段時日燕窩人參像流水—般一箱箱往敏萱宮搬過來。
滿宮的人都在忙,我更是每日要為食欲不佳的主子精心準備甜點,譬如酸梅湯,不能用冰鎮,得用去年埋在壇里的雪水,再合著玉泉山上的泉水細細地煎了,而后待冷卻后,放入秋季剛采摘的桂花,再加上一勺子新蜜。
有酸有甜,細膩芳香,淑儀娘娘如今身子貴重,自然要這般講究。
只是饒是這樣忙,我依舊不敢放松對寧馨宮的半點警惕。然而這半月來,完全不見她對那張新擬就的宮女出宮名單有所非議。我原本以為她是顧不得來對付我了。
“寧貴嬪娘娘膽子確實是大,竟敢在皇上的點心里下毒。”
“不過天子到底是百神呵護,不然怎會逃過這一劫。”
我靜下心,將她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入了耳中,原來天子桌前那碗點心是敏萱宮這里送過去的,仍是白糯米粉的湯圓,只是釀心卻換成了金黃的柿肉,香滑可口,色澤又明艷。這是我這幾日想出來的花樣。
皇上本來是極愛吃的,怎料那日正好有外臣貢上了極鮮肥的太湖清蟹,又喝了點酒,一旁的侍衛忙說今個皇上不能再吃這點心了,怕侵了寒氣傷了龍體。
誰都曉得秋柿和蟹是犯沖的。
這碗點心便被天子隨手賞了給身畔的近侍,那是宮里的侍衛統領,他姓白……
一顆顆青澀的梅子麻木地被扔進我的口中,我咀嚼了半響,竟嘗不到一絲又苦又澀的味道。
“素秋,你這是怎么了?呀,你怎么不言語動都不動,這不會是著了魘了吧。”
恍惚中,我是被幾個侍女宦官們拖著抬出去的,待他們抬著我走在長廊時,我瞥見著一身百褶金絲石榴裙的淑儀娘娘高貴大方地緩緩走來。
她身上的衣裙是鮮紅的,宮人們臉上的神情也都是喜滋滋的。
是啊,如今敏萱宮大敵已除,再過些時日龍脈又能誕下,我們這些宮人自然也是雞犬升天,這往后的日子不知該過得有多么順風順水。
可是獨有我,如傀儡般僵硬的臉上有一道道渾濁的淚水淌下,縱橫闌干。
此次圣上險些中毒,敏淑儀自然也逃不了干系,可是這碗湯圓擱在龍桌上后,當中有寧貴嬪單獨去過一趟,而寧馨宮里又恰好搜出了與點心中劇毒一模一樣的鶴頂紅。
淑儀娘娘望向我的時候,眼中竟是無奈和勸慰之色,我輕輕闔上眼,將苦澀的淚水盡數咽了進去。
我李素秋,在這宮中整十載,鉤心斗角算計陷害的事也做過了許多,只是既然蒼天要罰我,讓我一人擔這痛苦便足矣,又何苦要犧牲一個白展。
我的白展大哥。
六
敏萱宮內的春天今年似乎來得格外早。滿宮都插滿了嬌艷粉嫩的桃花,燕鳥鶯啼,春風滿面。
淑儀娘娘今日臨盆了,誕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皇子。天子喜不自勝,當即便為兩母子擬了封號,從此前途不可限量。
皇子被皇后抱去賜福賞禮時,我安安靜靜地為敏淑儀挽起青紗帳蔓,而后替她輕輕地擦拭額上的汗水。滿室的宮人都被我以娘娘要安靜休養的借口趕了下去。我如今是淑儀娘娘眼前第一位紅人,自然誰都對我的話沒有異議的。
她緩緩張開眼,正要說話,卻被我用食指在唇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我溫柔地對她道:“娘娘現在身體弱,不易激動,先聽奴婢說些話吧。”
她有些驚駭地望著我,心思慧黠如敏淑儀,剎那間便明白我想做什么,蒼白的嘴唇微啟,聲音佯自鎮定:“你,是如何得知?”
你是如何得知,那碗湯圓里的毒是她親手下來嫁禍給寧貴嬪的。
我當然知道了,因為我甫助她重獲圣恩時,便是借的向敏淑儀偷師的名頭。敏淑儀曾向我學過各種做甜點的技巧,只是她到底是速成,她將我做的那碗秋柿湯圓換成了她做的那碗。
里面放有鶴頂紅。
我后來突然明白,敏淑儀在那段時日原來是刻意誤導我去盯緊寧馨宮,她卻偷偷摸摸地在背后下手。偷換湯圓,又特地安排她娘家人的外臣在那一日上貢清水蟹。如此一步步精心安排,滴水不漏。
可是她忘了,我平常和那些糯米粉打交道的時日要更多過與宮內叵測的人心。我特地去查過那半碗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湯圓,白色的糯米粉剝開來,里面的柿汁稍點一滴,便毒死了十幾只蟻蟲。
那便是說,這毒不是下在表層的,而是和在釀心里。
當初敏淑儀想得周到,唯有下在里面,才能吃死人,唯有出了人命,皇上才會對寧貴嬪下狠心。
后來寧貴嬪當場便被三尺白綾送了性命,敏淑儀最大的敵人鏟除了,既安了心又報了仇,果真是一記妙招。
可是主子,你又何苦要來犧牲掉對你毫無防礙的白展?
也許我和白展只是她心底最不起眼的兩枚棋子,只是我們在這深宮里雖是如草芥如螻蟻,她卻不知草芥也能帶刺,螻蟻也會蟄人。
我看了她有些驚惶的神色,知道她想去喚人來,我便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只冰涼幽綠的羊脂瓶,它本來在最初的時候已被我放棄了。不料,最后我沒想到仍是要用寧貴嬪交給我的東西來害人。
害的還是同一個。
柳絮在寢宮里飄蕩開,我眼前虛弱的敏淑儀痛苦地在喘著氣,狠狠地瞪著我,聽我一字一句告訴她:“娘娘,你可知人世間什么最痛苦嗎?”
最痛苦的,莫過于好不容易得到了屬于自己的幸福,可是當你才伸出手,幸福便化為泡影,眼睜睜地從你的身邊溜走。你最想守護的那個人,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與你越離越遠。
譬如娘娘死后,你的皇子會被皇后收養撫育成人,你再也享受不到以后以太后之尊權傾后宮的榮耀。又譬如我的白展,他當年曾許給我的諾言,如今也皆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敏淑儀本來狠狠抓著我發絲的手終于松了力氣,整個人倒在了榻上,而我緩緩從袖中取出另一只羊脂瓶來,那里頭裝的也是鶴頂紅,是皇后親手交給我的。
我光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去查清白相,那半碗湯圓是皇后派人替我取了來。她知我欲與敏淑儀同歸于盡卻怕我失手,故特地將鶴頂紅塞進了我的手里。
這宮里,原來到處都藏著最劇烈的毒藥,到處都匿著毒辣陰狠的陰謀算計。
可是這些都與我無關了。我將那鶴頂紅一半倒進敏淑儀的嘴里,一半便自己一飲而盡。忽然便想起在德靈九年大火后,那個俊朗英勇的侍衛,在原本心灰意冷的我耳畔說,素秋,這一生我決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再娶別的佳人。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安然出宮,等我娶你。
而現在,我好好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
唇畔浮起一絲微笑,我輕輕闔上眼,白展,我終于能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