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我媽送給了我一只貓,我就下定決心忘記以前經常拱我的那只豬,但是過了一個月之后我發現,很顯然地,我能夠選擇遺忘卻又放不下的,不僅僅是那只豬,還有那只豬旁邊的女孩。
在所謂的城市里生活,家里養著一只豬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就比如像現在這樣的天氣,冬至已經過了,理論上冬天已經來了,但是你在大馬路上看不見一個人戴著手套的時候,覺著自己即使冷了,也不能戴手套,因為這就是異端,會被別人以為是瘋子的。
陳瀟就是這樣一個從來不在乎別人眼光的異端,要是她高興,她可以牽著一頭豬在各種場合出入,當然,除了在像她老爸那樣的人面前。她老爸是警察,而且是一個非常一絲不茍的警察,這就意味著那只豬最終只能在她外婆家附近溜達。
有些時候牽著豬到隨意的場合只能算作偶爾一次的旅游,連郊游都不算,她外婆家那地方離郊區十分遠,并且郊區還在她爸的范圍內。
每次陳瀟要是想帶上那只豬,她準是一臉諂媚地看著我,然后不說話。我最怕女孩子直盯著我看,還不說話。
于是只要她一這樣子盯著我看,我就習慣性地閉上眼睛,只有這樣我才能躲避她,更重要的是躲避那只豬。
我覺得我上輩子肯定是屠夫,跟豬有仇,那只豬每回只要一聞到我的氣息,就會在陳瀟外婆給它安置的窩里暴跳如雷,然后沖著我的方向哼哼直叫。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輩子它肯定不想再當豬,但是因為某種理由,或者說是,為了接近我,于是又成了一頭豬,只不過這輩子它的待遇很好,豬圈相當有品位,又不用擔心被人宰了當豬肉賣。
我曾經把我的臆想告訴陳瀟,然后自顧自地在邊上哈哈大笑。
那次我很悲慘,地點就在我們中學門口,陳瀟用一種“我服了你”的眼神掃視了我一圈,然后走了。我在原地大笑一分鐘之后才發現有一些路人用“這個學生怎么了”的眼神看著我。
大概他們都認為我是被學校里的作業給逼的,那時候作業已經把我們的中指上磨出了一個老趼。然后每個學生都會有意無意抬著自己的中指,以顯示誰的老趼更大更硬,好像這樣就是認真的標準。
二
老師在課上布置的作文,就像大多數老師都布置過的~樣,讓我們在狹小的教室里透過窗戶看看我們的校園,然后寫一篇歌功頌德的文章。
對于荒蕪的校園,唯一樹立的旗桿是我們必然要寫的景物。
當所有人都寫著“五星紅旗飄揚在校園上空”的時候,只有我寫“五星紅旗耷拉在校園上空”。于是很榮幸地被語文老師請喝下午茶。
那天天氣異常晴朗,是整個星期里面唯一的晴天,所有人都被放回家。我卻被放在辦公室里面,就像校園里的五星紅旗一樣,耷拉著臉貼在辦公桌上。
沒有人進來看我,也沒有老師進來,因為留守的老師都忙著給學生上課,每個晚自習上課的老師都有補貼。
甚至讓我有一種錯覺,語文老師讓我留下的意圖就是陪著她不吃晚飯,理由是她還沒備好晚上上課的內容。我覺得這是一種極其隱晦的意圖。而這個想法自然是我耷拉了一個多小時的成果。
在那個時候,陳瀟有理由不上晚自習,因為她是班里唯一一個敢把《晚自習同意書》給她媽并且讓她媽同意在家自習的人。
她媽跟她一樣都是奇人,并且令我畏懼。我害怕她媽的眼睛,盡管我沒有做過壞事,也沒有做過影響市容的事。但同時她媽又相當無法容忍那頭豬,原因是她認為她無法跟那頭豬溝通。
那天把我救出辦公室的就是那頭無法溝通的豬,當然還有幕后主使者陳瀟。我說過,只要她愿意,她能把這頭豬的腳印遍布整座城市。
那頭豬也是從那一天起揚名整個校區。
很多人都同時看見了一頭豬在撞著校園里唯一的一根旗桿。
三
每段友情的結束都會有一個阻礙者,所以就算是我跟陳瀟這樣,說得俗氣一點是情同姐妹的兩個人,也會在某個時間段,忽然就老死不相往來。但是我沒有想到那個阻礙者會是一只豬,那只陪我們度過了一整個高一時間的豬。也沒有想到,我們都那么徹底,徹底得仿佛再也沒有出現。
很對,這件事發生很忽然,忽然到之前我們還好得一塌糊涂,后來卻分道揚鑣。但是這件事上沒有對錯,只有立場不同。我們倆都沒有曾經試著去說服對方,而是在那個不算老但是也不算年輕的歲月里互相拿著自己所謂的尊嚴,然后互相背對著背,漸行漸遠。
它是在我手上被捕的,被一些我們都認識的大人。
或者說得清楚一點,是我爸,和一些我們都叫著叔叔的中年人。中間沒有陳瀟的母親和我的母親。
我在想,或者當時,如果有一位母親在場的話,可能結局就會好看很多。至少,我們會相信她們對于我們的一種謊言。
那時候盛行的一種流感被描述成一種極其可怕的疾病,雖然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跟豬身上的病毒有關。所以我們伙同陳瀟的外婆把豬藏在了距離我家很近的那個垃圾站。然后在每天放學的時候給它喂食,或許它也知道它自身很不安全,所以那幾天是唯一它沒有朝我哼哼的時候,直到后來,它哼哼不起來。
那頭豬的身體好像就是在證實著豬身上真的是有病毒的這一傳言。它越來越贏弱,就像是病入膏肓的老年人一樣,沒精打采,整天只能在一塊地方哼哼。
我害怕了,我極其害怕。
就是在我跟陳瀟說“我們要不然把它交給我爸吧”的第二天下午,我看見那頭豬被好多人逮著,那群人雖然都戴著口罩,但是我們都知道他們是誰。尤其里面還有我爸。
陳瀟正被原先教育過我的語文老師請去,討論著市里作文競賽的事。陳瀟跟我的一個顯著區別就是,同樣一種意思,她總是能以一種委婉的表達令人不覺得有問題。
比如說那次“五星紅旗飄揚在校園上空”事件,她是這么寫的:五星紅旗飄揚在校園上空,盡管當時并沒有風。
她的執拗遠比她的委婉來得更加深入人心。
她一直認為那天是我把那頭豬交給我爸的。
而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竟然沒有反駁,因為在那頭豬被捕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我輕松了”,第二反應才想到那頭豬要死了,接著才是陳瀟。
我覺得我對不起她,所以我沒有反駁。
但是我沒想到就是因為我唯一一次不反駁,而失去了一段我們曾經好得一塌糊涂,被不少同學說成是臭味相投的兩個人的友誼。
四
第一次遇見陳瀟的地方,那是中午放學的時候,隨著人潮趕去學校后門的小吃街吃飯。她就站在那棵樹下,柔柔弱弱地笑著等著隨行的同學。剛洗過的長發在陽光下隨意而下。
她一直在北樓,我一直在南樓,那些青春的年月里一直都是,隔著一片天空。
我不是超人也沒有機器貓,所以能遠遠望著便是枯燥的學習生活里最美好的時光。
每個放學的午后都假裝待在這里排隊買牛奶凍,等著她過來。
那么多年過去了,再次站在這里遠遠地望著那棵樹,心情復雜得難以敘述,就像當年她遠遠地走來。
那時候,我們還未成年,現在二十多歲,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忽然想起,我對于她的記憶,滿滿當當都是快樂。
我在等待著,有一天,親口對她說我們和好吧。
編輯 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