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為幫我拔那顆大門牙,幾乎是全家出動。媽媽慣用的手法是把細線纏在上面猛地一拉,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爸爸使出揍我的勁,只搖下幾滴牙血。我也常常來回撼撼它,好讓它快點兒脫落。那時已經松動好一陣子了,粉色的牙齦里尖尖的新牙隱隱可見。然而乳牙它仍舊根深蒂固地釘在肉里,一次次驕傲、無畏地睥睨那些虎視眈眈的人們。我的門牙都很大,像爸爸的,我想,爸從前拔門牙時也有這種麻煩嗎?
最后終于拔掉了,牙醫拔的,流了好多血。他用鑷子把牙夾起,放到我手里。它真是大得很啊,末端連著一點模糊的血肉。按習俗,我把它往下拋,好讓新牙能順利地朝下長。
現在想想,拔牙也是人生的苦難之一吧。何況它僅僅是個開始。
門牙長得很慢,比其他牙都要慢。
我對著鏡子觀察那個大得嚇人的通風孔(好多人說我倒像掉了兩顆牙似的),一邊伸手搖動鄰旁的一顆小牙。我又有一顆牙要換啦!媽說過要等門牙長出來后再拔,可事實上她比我迫不及待,新牙才“微露意”時就把它也給我拔了。我很不高興“你不是說先等門牙長出來嗎?”
“是長出來了啊,可又沒說要一定等門牙長完整哪!”
這下通風孔足足擴大了一倍。
可是小牙是長得很快的,比門牙快得多。接下來的日子里,它就在充裕的空間里舒舒服服地生長著,長得無所顧忌,把原屬于門牙的空間都給占了一半去!它成功了。大門牙剛可見的萌芽卻縮回去了,從此再也沒出來過。
2
接下來的幾年里,我頂著缺著的門齒洞,由媽媽牽著,到處去尋找我的門牙。
牙醫和媽媽無數次地把手指伸進我的嘴里,摸我的上顎,那兒有個硬邦邦的發育畸形了的東西,它是我的牙齒。我也樂意地一次次把牙完全暴露在他們面前,通風口對著他們,從一張張臉上看到或悲憫或專業或百無聊賴的神情。媽媽則會高度認真地聽白大褂們說給她的“基因突變”之類的解釋。,
可我知道緣由啊,你們怎么都不來問我呢?
在醫生建議下,媽媽帶我拍了幾張最昂貴的黑白照。X光下,我看到我的牙,已經發育完全,以倒著斜上長的姿勢埋在鼻腔肉呈。我一面聽他們更為激烈的討論,一面沖著醫館櫥窗里陳列著的假牙們齜牙咧嘴。
研究了一個寒假,最終決定——等十八歲以后考慮手術。我舒了一口氣。
除了牙齒以外,我也在長。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回答不出女生們滿臉笑意的發問,諸如“你的門牙到底跑哪里去了呢?”“你是不是缺了顆牙?”“你不是缺顆牙嘛,正好……”之類。初一那年,我去配了隱形義齒,至今還戴著那顆。
不少人說過我很美,除了缺牙。大門牙,那是一個何等顯眼、敏感的位置,可是它卻缺著!
那么現在呢?
事情永遠不止那么簡單。我的舌頭總不安分,在嘴里常常不由自主地去舔它,磨它,直到脫落。而每戴上一次,對牙肉又是不同程度的劃傷。我又使它不斷地摩擦牙齦,很難受。一回到家里,飛快摘下,漱口。嘴里有股淡淡的血腥。
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啊。
水杯里漂浮的縷縷血絲使媽實在看不過去了,于是她拉起我又走南闖北地咨詢。一番研究后,決定把我的牙先取出來,沒錯,埋在肉里的那顆。那是個炎炎酷夏,手術結束后我發了一個月的炎,痛苦萬分,之后仍繼續先戴著假牙。
朋友問我為什么非要弄個假的呢?缺著也很可愛啊。我笑了,也只有她會這么想。可我不繼續戴它已經不可能了,我已經高二了呀。女生們有做假發的,貼假睫毛、假耳洞的……只有我有假牙。我簡直不敢想一朝頂著扎眼的門牙空缺、以本來面目出現在人們面前時,整個世界會瞬間透支成怎樣一種色彩。
還是不要了吧。
我就還戴著它。我知道日子還很長,我還會碰上很多事情,比如,到了人不得不戴上假牙的時候,不得不掩飾自己的傷口的時候。
3
義齒會影響我的學習效率,所以我能少戴一刻是一刻。還好,它有個活動型牙套,我可以一到家就迫不及待把它摘掉。因此我向來討厭在學校完成什么作業,也從不上晚自修。聽課的時候,牙套鋒利的邊緣來回磨劃著我的肉;考試的時候,磨著;思考的時候,磨著;和別人聊天的間隙,磨著。
我把牙吐在杯子里,對鏡察看新傷。要是我的牙長得健健康康,沒有這瑣碎死人的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可是他們終究把我的牙摘走了,舊的,新的。
他們的下一步打算是,給我配上鋼牙牽引矯正,也就是說,矯正期間我就不能戴義齒了。這是件很難的事。我說再等等吧,高二結束之前還有幾次公開賽。
我也想過很多,無非就是沒有勇氣展示真實的自己。我已不出眾,又何必再撕破這道傷疤呢?
也有意外的時候。日子一久,假牙也被磨得光滑了,而且沒有那么緊,打個噴嚏,那牙不防飛了出去,明晃晃地落在陽光之下,在一片空曠之中顯得非常刺眼。我張皇失措地去撿,牢牢攥在手里,順路溜到廁所洗洗塞回嘴里了。
在人前露面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晚,我陪表弟妹們上街買新衣服,剛好沒戴牙,卻偏偏碰上同班的一個女生。她是我的班長。我曾在家里練習過不露齒地笑和打招呼,正式用上還是頭一次。我于是把上唇拉長,拼命想遮住上牙,笑得又熱情又虛偽。與她對比鮮明。好在她似乎并沒有看出來。
怎么會這樣呢?我連自己的表情都沒有了。
4
我曾做過一個相同的夢,夢里,我衣不蔽體,世俗目光如利劍,我想逃卻無處可逃。恍然夢覺,驚魂未定地伏在床沿上。想了好多好多東西。尤其,是生活中,潛意識里,我們如遮羞一般拼命想遮蓋的那些東西。似乎開始明白為什么我不習慣戴它。身體的缺陷,彌補的辦法有的是,哪怕用多么拙劣的把戲。人要是不能正視心理的缺陷,就可悲了。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敢在人前可以真誠地微笑,可以無畏地把傷口撕給別人看,可以當哭則哭,當笑不哭,然后,堅強地去找回我失落的門牙。
盾記
此文寫于幾個月前。然而今天,我當真頂著缺著的牙縫,在無數目光中穿梭而過。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好好地活到了現在。我發現這其實并不是一件天大的難事。電影《瑪麗和馬克思》里說:“如果我在一座荒島上,我就會習慣無人陪伴,只有我和椰子樹的生活,那時我就會接受自己,完全接受。那時,我們不會在意自己的缺陷,那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是的,只有在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才能夠有勇氣面對自己的缺陷。但人人都不完美。這不是一種生理病,這不是精神病,不需要被治療。
又或者,我們還會如畿米所說,我總在最深的絕望里,遇見最美麗的驚喜。如果生活使人壓抑與孤獨,那是命運安排他在孤獨里尋找驚喜。
編輯 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