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心無芥蒂地長大

過完這個夏天，你將遺忘青春的模樣。

這是我在2008年的夏天借著操場的燈光在筆記本上記下的歪歪扭扭的句子。似乎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從量變到質(zhì)變，只是一條線的距離，跨過去了就真的改變了。

記得異常清楚，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的那一刻，我在做什么。在那一瞬間，才明白什么叫“突然”。當時我正在講臺上給同學講病句，講臺突然就搖晃起來。茫然、困惑、驚慌、無助、恐懼……一切都這么突然，沒有半點預兆。5樓的教室晃得很厲害，幾次差點摔倒，最后是一個離我很遠的女孩沖過來拽起傻愣在講臺上的我往外沖。在走廊上也完全站不穩(wěn)，一路跌跌撞撞，只能相互攙扶著才能不摔倒不撞上欄桿。往下沖的時候，前面一個同學在樓梯上摔倒了，驚恐地叫起來，我和女孩站住腳頂著后面巨大的壓力，等她站起來

轉(zhuǎn)眼四年將逝，傷口似乎完全愈合，可一旦提起，依舊是無法克制的痛。不管我是坐在哪間教室里，老師總是那么樂于提起這事：地理、新聞、社會保障、公共關(guān)系……從所有角度都可以扯上這個話題。老師們永遠不知道，下面的有些孩子依舊是會痛的，隱隱作痛，眼淚暗涌。

那個夏天，學校接納了200多個災(zāi)區(qū)的插班生，我們班上就有5個。我們從不言傷，只說未來。一直沒敢看電視上的相關(guān)的新聞，害怕自己過于脆弱，一不小心就淚如泉涌。一年以后我才敢在圖書館翻那些雜志上悲傷的照片，并一張一張認真用手機拍下。把一張小男孩已經(jīng)淤血變紫的握筆的手的照片作為手機背景。一個月后還是發(fā)現(xiàn)這樣太駭人了，才又把手機背景還原為謝海龍拍攝的那張“大眼睛”——我們不能只看到悲傷，要看見希望。

無數(shù)的歲月悄然流失，每一個無意間看見我手機上的“大眼睛”的人都會驚訝或者不解：都這么多年了，那個小姑娘早已成人了，有誰還會在意有誰還會記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依舊對20年前的這個小姑娘念念不忘，只覺得應(yīng)該這樣，這樣就好。

2011年的暑假終于借去災(zāi)區(qū)支教的機會去了映秀，完成了我三年來念念不忘的心愿。如果沒有那些被生生撕裂的遺跡我不會相信我腳下的這片土地經(jīng)歷過這么一場災(zāi)難，并且在兩年后，泥石流又光顧這里。

地震三年后，通向映秀的213國道周圍的山體崩塌、滑坡、泥石流痕跡依舊顯而易見。連大自然的傷痕都還沒來得及愈合，更何況人柔軟的心呢？可是，我在映秀并沒有見到悲傷。新的街道，新的住房，新的花園，新的公路……什么都是新的。或許，悲傷都已經(jīng)被深埋了，不聽不見不想不念，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未來安好便好。

在動身去映秀的那些天，四川大部分地區(qū)在下雨，映秀、都江堰也是如此，因此在最初的日子，映秀幾乎沒有游人，只有經(jīng)歷災(zāi)難后的幸存者。漩口中學遺址面前，遇見一些小孩和家長，大家很開心在一起追逐打鬧，又跑又跳又叫又笑——這些小孩子對幾年前的災(zāi)難沒有記憶——有時遺忘比記得更能讓人幸福。

一開始我還試圖用相機拍下這些殘垣斷壁，最后卻妥協(xié)了。我都已經(jīng)站在這里了，又何必留下一些縹緲的什么呢？漩口中學的一個準高三女孩芳做我們的向?qū)Вo我們講述當時在這里發(fā)生了什么。離開映秀以后，也依舊和這個女孩保持著長期聯(lián)系。后來上山去公墓，本來怕她傷心，不打算讓她帶路的，但芳笑著說“沒事啊”，眼睛里閃著光。

我們團隊的10個人兩兩分散住在五個孩子的家里，我在芳家里住過幾晚。她房間被小玩具裝扮得格外溫馨。這讓我想起了“巴黎玫瑰”，瞬間感動得一塌糊涂。當?shù)萝娺M駐巴黎時，幾乎每個巴黎女人在洛希亞的感染下都手捧鮮花，面帶微笑：災(zāi)難面前，生活還要繼續(xù)。

一天晚上，窗外不時閃過明晃晃的閃電，大雨將至。芳說，今晚大家不要睡太死了，如果聽見警報，就跟著各自所在的家里人往山上跑就好。聽了這話，大家心里一緊：哇，難道真要親歷一次泥石流？不過一夜相安無事。醒來，又是晨光四溢。

在沒有課的清晨，喜歡騎著孩子的自行車在映秀的街道上沐浴晨光。藍天白云，綠樹紅花，似乎連地球轉(zhuǎn)動的節(jié)奏都變慢了。生命的尺度似乎在靜止中被無限拉長，亦不知老之將至。

傍晚有時會帶著孩子們?nèi)ス珗@，打籃球，做游戲……笑聲從來都沒有斷過，好像這天地間并沒有悲傷存在，人們悲傷的只是悲傷本身。

在映秀的19天，和每個孩子都相處得不壞。走的時候，他們還一一送過我們禮物。玩具狗狗、書籍、小猴子、藝術(shù)蠟燭……因為來的時候帶了很多上課備用的各種材料和工具，我還以為走的時候行李可以輕松一點，卻比來的時候更沉了。

不訴離傷。離別的時候，大家都是笑臉盈盈。但當車在都汶高速公路上急速駛離映秀的時候，同伴接到一個小女孩的電話，小女孩在電話那邊抽噎，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回到學校，我又收到另外一個小女孩的短信，她說她其實哭了好幾次……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看他們。

我們說，我們會回去的。于是，2011年的中秋節(jié)我們再次回到映秀，又在孩子們的家里蹭了三餐和一晚的房子住。“十一”的時候，正高三只放三天假的時候芳又專從映秀趕到成都。無奈自己事情太多，只陪了她一天，連告別的話語都沒有說。

我知道，現(xiàn)在芳正在教室里認真為自己的法醫(yī)夢而奮斗，兩年前，我也曾這樣過——夢想一直都是我們長大的動力。成長是誰都不能代替的過程，也沒有哪一段成長可以風平浪靜，無磕無絆。再傷再痛本身就是這個旅途中的風景，而我們所需要做的，只是相信未來，并且心無芥蒂地長大。

編輯 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