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70年 當年戰(zhàn)事記憶猶新

作為甲午戰(zhàn)爭后第一支打出國門的軍隊，中國遠征軍在歷史上留下了濃重而又輝耀的一筆。但當年參加對日作戰(zhàn)的老兵們，卻因種種原因而被歷史遺忘。透過親歷者的回憶，讓我們?nèi)ビ|摸和感受那個時代的橫截面，去見證和銘記那種真實的殘酷與心靈的掙扎。

93歲老兵蘇施根：追憶烽火歲月

蘇施根1942年8月奉命赴印度，編入新38師通訊營，進過野人山，參加奇襲密支那，芒友會師。在紀念遠征軍70周年之際，帶您聆聽耄耋老人講述那段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事。您心中，是否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敬仰？

老伴過世后，幾個孩子都勸說蘇施根搬過去跟自己住，但93歲的蘇施根不干，喜歡獨守在薌城區(qū)新城花園的房子。孩子們也只好順著他，輪流回家照顧。

坐在輪椅上的蘇施根沒有什么愛好，就愛看電視，看戰(zhàn)爭片，一個人靜靜地守在電視機前，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偶爾家里會來幾個學生志愿者，老人樂意跟他們講講自己當年的故事。

三年前，從北京來了一個姓賴的小伙子，這么多年，老人是第一次跟一個訪客聊了3個多小時。那天，老人向這個年輕人講了很多，還時笑，時哭。

也就是這次，66歲的大女兒蘇麗珍，第一次聽到父親說起“中國遠征軍”，她這才知道，父親曾是一名中國遠征軍。

也就是那天，她才知道父親進過野人山，還打過密支那，參加過芒友會師。“怪不得父親那么喜歡看戰(zhàn)爭片，而在這個訪客沒有到來之前，他很少跟自己的子女提及那段歷史”。

1938年，蘇施根進入國民黨中央陸軍學校廣西懷遠17期學習，也就是黃埔軍校，學的是通訊科。

3年后，學成畢業(yè)，被分配在國民黨軍隊通信兵第二團，當教導大隊任排副，當年12月，剛好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

1942年，應英國人的要求，我方派出了精銳部隊第5軍、第66軍組成中國遠征軍開赴緬甸作戰(zhàn)。而蘇施根是在1942年8月，才隨部隊奉命開赴印度的。

蘇施根他們從昆明乘飛機，然后到達喜馬拉雅山南麓的丁斯加機場，再乘火車到恒河轉(zhuǎn)乘輪船，六七天后，才到達蘭姆伽中國駐印軍總指揮部。在那里，他們主要學習武器裝備的使用和各兵科技術培訓，蘇施根在蘭姆伽訓練基地接受的是通訊技術培訓。

1943年春，他們進入靠近緬甸的印度阿薩密邦的利度。在那里繼續(xù)整訓，包括學習森林作戰(zhàn)、強渡河流、識別森林里可食的野果。這一年，新38師與新22師合編為新一軍。

蘇施根還講到了中印公路的故事。中印公路即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公路于1945年初通車，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中美兩國合作修建的、自印度利多至中國昆明的國際軍用戰(zhàn)略公路，打破了日軍對中國抗日戰(zhàn)場的陸上國際封鎖。

1943年，當時中國駐印軍先頭部隊已進入野人山地區(qū)最高峰塔家鋪。

野人山地區(qū)位于緬甸最北方，是密支那以北一片未被開發(fā)的原始森林，再北是喜馬拉雅山。據(jù)說原來曾有野人出沒，因此，這片方圓數(shù)百里的無人區(qū)統(tǒng)稱為“野人山”。

中國駐印軍總指揮史迪威將軍制定了一個反攻緬北的作戰(zhàn)計劃，代號為“人猿泰山”。

計劃從印緬邊境小鎮(zhèn)利多出發(fā)，跨過印緬邊境，首先占領新平洋等塔奈河以東地區(qū)，建立進攻出發(fā)陣地和后勤供應基地；而后翻越野人山，以強大的火力和包抄迂回戰(zhàn)術，突破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奪占緬北要地密支那，最終貫通云南境內(nèi)的滇緬公路。

指揮部派出中國駐印軍工兵第十團、美軍機械化工兵團，以及印度、尼泊爾勞工7000多人，從利多向南修筑中印公路及鋪設輸油管道。這條路必須穿越野人山、那加山脈，進入緬北叢林，經(jīng)馬科、拉昆到緬北重鎮(zhèn)密支那。蘇施根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抗擊日軍侵擾，保證中印公路修筑工程的順利進行。

當時蘇施根在通訊營，主要負責通訊工作，經(jīng)常要去查線，只要電話線一斷，無論白天、黑夜還是刮風下雨，都要去野外查線，背著一臺電話機，一般是4個人成一班組。

詩人穆旦翻過野人山

1942年2月，24歲的穆旦（原名查良錚），應征入伍，被安排在遠征軍司令部杜聿明身邊做隨軍翻譯。這年5月到9月，青年中校翻譯官穆旦被編入了207師，做師長羅又倫的隨身翻譯，親歷了中國遠征軍與日軍的殿后血戰(zhàn)，及隨后的“滇緬大撤退”。

穆旦翻過野人山，活了下來，他最長斷糧達8天！等到1942年秋冬之際，他隨軍退至印度加爾各答，又差點因為過度饑餓之后暴食而死去。但他后來對這一經(jīng)歷幾乎閉口不談。他只對自己的恩師吳宓作了詳述，深為驚駭感動的吳宓在日記中寫下：“錚述從軍的見聞經(jīng)歷之詳情，驚心動魄，可泣可歌。不及論述?”穆旦的好友，青年詩歌理論家王佐良回憶說：“只有一次，被朋友們逼得沒有辦法了，他才說了一點，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說到他對于大地的懼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異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長，而在繁茂的綠葉之間卻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爛的尸身，也許就是他的朋友們。”

作為詩人，穆旦也許更愿意將內(nèi)心最深處的波瀾寄寓于詩歌。1942年之前，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多穩(wěn)定在每年存詩十幾首，1942年陡然下降為7首，隨后兩年更少:2首與4首。寫作量的變化，從一個側(cè)面看出：如何釋放內(nèi)心強大的陰影與壓力，詩人一直在猶疑與醞釀。直至1945年，迎接偉大的民族戰(zhàn)爭的勝利，穆旦內(nèi)心才像決堤之水一樣傾瀉而下，這一年他存詩25首，對于寫作量一直不大的他來說可謂詩情勃發(fā)。9月，他寫下了唯一一首直面野人山經(jīng)歷的長詩，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史上著名的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詩歌的最后一節(jié)“祭歌”中，詩人飽蘸熱血與激情，深情吟道：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

那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nèi)，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逃脫了過“野人山”的生死考驗，沒想到卻逃不過五十年代政治風暴的“洗禮”，1954年，穆旦便因曾參加過中國遠征軍的歷史而被列為“審查對象”。他于1958年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撤去教職，逐出課堂。“文革”開始后，再次因“中國遠征軍”問題，正式由南開人民法院宣布為“歷史反革命”和“罪犯”，最后家室被抄，妻離子散，被關進“牛棚”強制勞動改造。

詩人穆旦轉(zhuǎn)而在夜深人靜時，于斗室間潛心研究外國詩歌的翻譯，經(jīng)過十幾年的沉默辛勞，他向世人奉獻了拜倫、普希金、雪萊、濟慈等詩人的作品譯著二十多部，堪稱一代翻譯大家。1977年2月26日，穆旦含冤去世，時年59歲。

黃仁宇的回憶：印度集訓與密支那戰(zhàn)役

1943年2月，和穆旦同歲的黃仁宇響應號召入伍，他和一群軍官作為先遣部隊，飛過“駝峰”到達印度蘭姆伽，成為駐印軍第一軍軍長鄭洞國身邊的秘書。

因為從小就喜歡寫作，他兼任了戰(zhàn)地記者，為《大公報》等報章寫了十余篇戰(zhàn)地親歷記。《密支那像個罐子》一文中，他生動描述了敵人夜襲時的恐慌，“瞳孔之外，無一不是黑暗，一時我恐怖之念突起，仿佛一切都沒有主宰。”迷路后，兄弟的槍頂著自己胸前，“我知道他的食指正在扳機上。”1944年5月26日，在密支那戰(zhàn)斗中，黃仁宇的右大腿被三八式步槍擊中貫穿倒地，“我一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軍人的生活像一團夢，整個人生的生命又何嘗不像一團夢！”寫于四十年后的回憶錄《黃河青山》中，再回顧那段歷史，黃仁宇的文字里更多了一種史學家的沉靜與文學家的細膩敏感。《我的團長我的團》的編劇蘭曉龍就曾表示，黃仁宇筆下細膩豐富的戰(zhàn)地描寫，是他創(chuàng)作劇本的靈感與素材的一個來源。

黃仁宇記錄下在印度蘭姆伽集訓的種種情況。到達印度不久，因為訓練營隊雇傭了一幫印度賤民階層干活，“按照印度教的正統(tǒng)習俗，我們已經(jīng)里里外外被賤民污染”，以致于“服飾奇麗的印度婦女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在印度集訓，“士兵每個月可領到12到20盧比（合3到5美元）”，條件較為寬松，“為了美觀與舒適起見，我們開始自掏腰包，去買量身定做的制服”。“美國人對蘭姆伽的訓練課程很引以為傲”，不過黃仁宇覺得基本軍事策略的授課大同小異，“美軍令我們印象深刻的，正是戰(zhàn)略物資，不只是因為其充分，還包括他們用系統(tǒng)的方式去處理。許多我的軍官同胞都充分善用此一良機，去上坦克駕駛課程及野戰(zhàn)炮兵訓練”，他本人就在那兒學會了開卡車。但中美軍隊之間仍存在著各種文化與觀念上的沖突，“我們雖然是盟友，但每一方都盤算著對方的弱點。”“整個國民黨深信，中國事務只能以中國人的方式來處理，西方人永遠也不可能了解個中因由，甚至也沒有必要加以解釋。”而美國人則不習慣中國人復雜的政治人情，想要用企業(yè)化的管理來管理軍隊，并且把指揮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在這本書里，他還坦言，四十年前作為戰(zhàn)地記者，“為了凝聚意志力”，很多時候他必須刻意“強調(diào)光明面”。不過戰(zhàn)爭還是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瞬間。戰(zhàn)爭是血肉橫飛，是尸骨枕藉，更是雙方的災難，具體到每個個體身上，也許都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承受著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在孟拱河谷，他看到一座橋下歪倒著一具日兵的尸體，頭浸在水內(nèi)，“毋需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死者和我有許多共通點，屬于同樣的年齡層，有類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還努力溫習他的英文！誰敢說他不是大學學生，脫下黑色的學生裝，換上卡其軍裝？想想看，要養(yǎng)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軍事訓練得花多長時間，然后他在長崎或神戶上船，經(jīng)過香港、新加坡、仰光，長途跋涉的最后一程還要換搭火車、汽車、行軍，最后到達在他地圖上標示著拉班的這個地方。千里迢迢赴死，喉嚨中彈，以殘余的本能企圖用手護住喉嚨。種種事由之所以發(fā)生，是由于他出生在黃海的另一邊。否則他將和我們一起，穿我們的制服，吃我們配給的食物。”最后一句，他寫“在孟拱河谷這個清爽的四月清晨，蝴蝶翩翩飛舞，蚱蜢四處跳躍，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香味。而這名大尉的雙語字典被放在矮樹叢上，兀自滴著水。”這是多么美麗而無比殘酷的瞬間！

他回憶說，“每天都有人被炸斷腿，頭顱大開，胸部被打穿，尸身橫在路邊，無人聞問，我看到的人類痛苦不知凡幾。我聽說，德軍讓軍樂隊在戰(zhàn)場上吹奏送葬曲，美國的作戰(zhàn)部隊中有墳墓注冊處，但駐印軍一切付之闕如。”戰(zhàn)爭是復雜的，也正因如此，“戰(zhàn)爭無可避免會勾起各式各樣的情緒及感懷”。“當死亡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而生命降格成偶然的小事時，個人反而從中解放。這或許可以解釋，在緊急情況下，人們往往愿意冒險，在正常情況下卻不愿意。”

抗戰(zhàn)結(jié)束，黃仁宇以32歲的“高齡”從密歇根大學三年級讀起，先念新聞系，后轉(zhuǎn)至歷史系，后成為海內(nèi)外知名的歷史學者，著作幾經(jīng)重印暢銷不衰。學者朱學勤評價說，那段戎馬歲月，被黃仁宇“帶到了他的劍橋生涯、耶魯生涯、哈佛生涯，點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