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

我二姨一直叫我小衛，聽上去像是小薇。二姨說方言，所以這個四聲的“衛”被她拉成長長的一聲，怎么聽都透著親切、暖和和歡快！二姨每次叫我的時候，都帶著喜悅的笑容，她走路也是歡快的，在自己家里，從客廳走到廚房，也是一路小跑彈性十足。

小衛是我乳名，知道這名兒的人不多，不過，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他知道。去年，他不知從哪兒獲得了我的新手機號，撥通了我的電話，說：“小衛，我有一首歌要送給你，你聽著：‘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小薇……’”矮馬！他在KTV！大白天的就喝高了。聽得見旁邊坐了很多人，他就那樣大聲吼著：“聽見沒？這是我專門唱給你的《小薇》！”當時我正走在大街上，人聲鼎沸街聲嘈雜。我很快掛了電話。我有點驚慌，是因為和一個多年不見的醉漢大聲喊話費了半天勁卻各說各的而感到窘迫，還是那邊除了背景音樂還有眾人的哄笑而羞愧？總之，我慌不擇路，像做了虧心事，趕緊溜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好像是一家銀行還是小賣店，我也記不清了，假裝要買東西或是要取銀兩，事實上，我只是在那里胡亂溜達了一圈，就出來了。

我爸爸一直叫我紅衛，這是我乳名的全稱，知道這名兒的也不多。隨著爸爸年過古稀，他叫紅衛的時候常常后面加個“啊”字，就是“紅衛啊——”爸爸老了，對孩子的稱呼多了層深情和寄托，不留心聽不出來，但我聽出來了，我對生活細微的變化有時候很敏感，包括他的笑聲里包含多少真喜悅和真憂傷，包括他的雷霆里包含多少真憤慨和真快樂。

我的孩子對我的稱呼比較混雜：有時候，叫我“老兄”，更多時候，叫我“大哥”或者“女士”，自打他歲數奔三那天起，就開始叫我“妹子”！綜上稱呼之所以我全都應允，因為我也叫他“老男人”“衰鍋”“小弟”“先生”什么的，完全沒有正規的客套、禮數和規矩。

我弟弟叫我老大很多年了，雖然，我當老大的確很多年了。弟弟以前不這么叫，以前一直叫我大姐姐，那是因為他還小，還打不過我，所以就顯得比較老實，自從他能突然把我胳膊反剪身后疼得我眼淚直冒那天，就不再叫我姐姐了，并氣哼哼地說：老大！還打我不了？說！

媽媽后來得知此事，輕描淡寫地批評過弟弟，但看我無所謂的樣子（主要是當時社會上正流行老大這詞兒！我內心其實竊喜呢，多好的名兒啊），就快速翻過這篇了。于是，弟弟正式把老大老大叫響了，因為我們一直叫他老剛，從他三歲時就叫他老剛，叫了三十年了！

我們美術老師的兒子叫程建軍，鞋拔子臉，下巴很長，他的畫畫得好，我挺佩服他，那時男生女生不說話，佩服他也不能表達，只有埋在心里。小學畢業了，他去城東一所中學念書，高中時，突然轉到我們學校，并且和我一個班，我們還是不說話。快畢業了，一天，我收到一封信，鞋拔子寫的，字體雋秀，只有美術老師的孩子才能寫出這么一手與眾不同的好字，而且，用紙也是普通人家沒有的美工紙。這封信擱我現在理解，是情書其實并不準確，里面說了一些他的理想和抱負，以及對我的好感，但他最后沒忘征求能否跟我單獨見面，因為他要去黃河漂流了，能不能安全回來還不一定呢。

那時候我正暗戀班上另一個男生，心里根本沒他，卻被他的黃河漂流給弄愣了！但還是沒給他回信，沒想到，他真去了，中國第一批黃河漂流的勇士名單里就有這個人，程建軍！

壞了！我想，他能不能活著回來呀，他臨走時給我留了一封信，是訣別書啊！這小子別青春萌動又受了刺激，遇到激流逆浪什么的撂了雙漿撒手人寰啊！我也沒心思暗戀什么人了，天天揪著小嘎達心，數著日子，還悄悄搜羅報刊雜志，想從中得到跟蹤報道之類的新聞。

可是，很長時間，沒有消息，新聞媒體倒是鋪天蓋地地追蹤報道，直到漂流隊都回來了，還是沒有此人消息，他可別真死了。我的內心那叫一個自責呀！我怎么這么不通人情，連一句話都沒回？！我還是他媽媽的學生嗎？連一點師生情誼都不講，連老師的兒子戀上了自己，都無動于衷不識好歹！

后來，我給衛東講這段評書時，她似信非信，說你編呢吧？我和衛東高中雖然不在一個班，但我爸和她爸是老戰友，又是老鄉，我們就格外親，我還可以在她面前隨便耍小性子，她都打包收納，我覺得很舒服。

知道媽媽小名是她當姥姥那天，她眉飛色舞抱著剛降生的外孫，死死不撒手，她說，知道我為啥叫夠夠嗎？就是夠了！不能再生女娃了！媽媽排行老三，是第三個姑娘，那個時代連生三女可不真是夠了。果不其然，媽媽之后，就有了兩個弟弟，全家人喜上眉梢，對夠夠愛護有加！媽媽的表姐領弟娃，就沒媽媽幸運，終是沒領上弟弟，一輩子都低眉順目的，唉唉……

我有個表哥叫黑蛋，現在是人民獄警，威武、高大、一身正氣；有個表弟叫二蛋，人高馬大中氣十足；還有個叫蛋蛋（記不清長相了），都是不出五服的實在親戚，也都跟蛋較上勁了。一天，我的發小尕蛋（現在是一知名女作家）讓我去醫院看望被打火機炸傷眼睛的屁蛋（氣宇軒昂賊拉牛的大款），說：屁蛋子吃飽閑得沒事玩打火機，結果嘎一下爆炸了！一只眼睛炸瞎了嘎！

我和尕蛋曾隔著馬路喊屁蛋，屁蛋聽見了羞愧難耐，左顧右盼滿大街搜索，誰喊我小名！誰喊我小名！不顧穿梭如流之飛車，沖將過來，捂住我們的嘴！

這么多的蛋，看來，人類對此物件有一種難以割舍的特殊情懷，既愛之心切也難舍難分。屁蛋出院后我沒再見過他，聽說他去了俄羅斯，經常斜蒙著一只義眼，操著流利的俄語倒賣軍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