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現實主義的伯樂

在西方現當代藝術史上，古根海姆這個姓氏已經成為一個特殊的存在，這個以收藏藝術品著名的家族，不僅積累了現當代藝術領域頂尖的私人收藏，還創造了美國最為知名的博物館群，而佩姬·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lm，1898—1979)，這個名字則已成為家族中的一則傳奇。佩姬對超現實主義、抽象表現主義的認可和支持，她瑰麗得足以支撐起一個博物館的私人收藏，以及她和藝術家之間充滿了話題性的曲折故事，令關于她的一切都極富傳奇色彩。法國作家羅歇·高龍巴尼就在《不可馴服的美人》一書中將佩姬·古根海姆描述為“偉大的現代藝術女總督”，也是她在收藏與市場領域，將歐洲的現代主義與“美國式”的現代主義連結起來。

從豪門遺孤到藝術贊助人

佩姬·古根海姆的原名是Marguerite Guggenheim，她的母親出身于紐約著名的銀行家族，父系家族則是當時紐約最有勢力的猶太家族，佩姬從小就和洛克菲勒家族的孩子們比鄰而居，但她幾乎沒有在公共學校就讀過，而是一直在家中接受教育，因此童年的佩姬異常孤單。她時常被關在家中巨大無比的書房里，整日面對陰森的巨幅油畫，她曾經親手寫道：“我的童年不光是孤獨的、傷心的，而且充滿了痛苦。”所以有人懷疑，或許正是出于對童年生活的強烈反叛，才使她后來對現代藝術產生了瘋狂的興趣。

佩姬的叔叔就是美國紐約著名的礦業大王所羅門·古根海姆，而這位先生同時也是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的創辦人。佩姬的父親在她十四歲的時候，隨著泰坦尼克號的沉沒一同消失在了冰冷的海水中。佩姬也因此獲得了第一筆數額龐大、可以自由支配的財產，盡管這筆財富來源于遺產。但也是由于父親的早逝，佩姬和她的兩個姐妹成為了古根海姆這個大家族中相對較為弱勢的一家。但就她當時的財產狀況而言，錦衣美食，出入上流社會的派對，完全不成問題，而要收藏文藝復興時期的經典大師作品，多少有些困難，這恐十白也是她轉身投向當時還未被廣泛認可的先鋒藝術的原因之一。

在人們的記憶和描述里，佩姬·古根海姆一直是個充滿矛盾的女人，她可以小氣到極點，為了一張咖啡賬單和家人朋友翻臉，卻也可以一擲千金，出手闊綽，慷慨地贊助生活上有困難的藝術家。而佩姬的私生活顯然也完全與她的藝術贊助、收藏活動絞在一起。佩姬在1921年赴巴黎，原本是每年例行的消夏度假，但卻如宿命的注定相遇一般長久地留在了那里，結婚生子，離婚再嫁，起起落落，風流浪漫，整整二十二年，直到1941年為逃避戰亂才回到美國。彼時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方式風靡歐洲，佩姬也很快醉心其中，她結識了號稱藝術家、作家的第一任丈夫Laurence Vail，這位聰明、英俊、熱衷在各類派對中的笑鬧取樂、虛縱才情的“波西米亞之王”引領她進人了巴黎的文藝圈，他們日常相聚的朋友中有泰贊拉、阿拉貢、鄧肯、貝克特、杜尚等人，都是當時文藝舞臺上當紅或后來走紅的角色，另外還有數不清的有名無名的詩人、作家、畫家。佩姬的這樁婚姻維持了七年后終告結束，卻為她留下了兩個女兒。

此后，佩姬結識了一位英國作家，并與之一同生活了五年。佩姬在后來的回憶中坦承，這是她一生中繼父親和大姐之后最愛的第三個人，這位作家的學識素養和審美品位也極大地影響了佩姬，但遺憾的是1939年他在一次墮馬受傷后意外離世。青年古根海姆畫廊：收藏先鋒藝術品的開始

此時佩姬已經年近四十歲，她這樣一位富貴人家的千金，從天真爛漫、不諳世事開始，經歷了一段又一段愛情，并借由這些際遇結識了許多文化、藝術領域的知名人士，逐漸走進了歐洲文化的前沿地帶。她或許并沒有刻意如此，只是順其自然地走到了這個境地。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應該在寫作或藝術上做些什么，因為那是她生活圈子內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而且都靠了這些才能在人世間揚名立萬。但是佩姬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么做，她曾試圖寫作也試圖畫畫，但都因覺得自己缺少才能而中止。經歷了人生中諸多變故之后，佩姬動了開畫廊的念頭。當時在佩姬身邊的許多朋友都不贊成這個主意，他們認為她根本不懂藝術，但開畫廊對佩姬而言其實是再恰當不過的事。首先，佩姬的家族中從事藝術收藏已經有了先例，她的叔叔所羅門·古根海姆多年來就一直在進行藝術品收藏。其次，佩姬的母親去世后又給她添了一筆遺產，她變得更加有錢。再就是，佩姬熱愛藝術，更喜歡藝術家，向往和他們一起生活一起做事，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而她自己不能親手創作，那么辦畫廊便是最佳的途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在歐洲生活游歷近二十年，認識很多著名的藝術家、作家和文藝名流，這是一筆異常豐富的資源。于是佩姬在倫敦夸克大街30號的二層開辦了一家名為“青年古根海姆”的畫廊，從此以后，佩姬成為了現代藝術品收藏家，主要收藏超現實主義和抽象主義作品，而這兩個藝術流派在當時的歐洲是極具先鋒性的。

慧眼獨具：發現和資助兩大先鋒藝術流派

畫廊開辦后，佩姬在倫敦和巴黎兩地奔波，不斷網羅巴黎的現代藝術作品到她的畫廊里展出。由于佩姬的起點比較高，她的許多展覽都能在英國藝術界引起很大反響。比如她是第一個將超現實主義藝術介紹到英國的人，她為康定斯基舉辦了第一個英國的個展。1938年佩姬舉辦的當代雕塑展甚至成為英國轟動一時的社會事件。因為那些現代抽象雕塑作品運到英國時遭到了海關的扣押，理由是那些奇形怪狀的鐵疙瘩不可能是藝術品，而是要作為金屬品上繳關稅，海關甚至請了大英博物館的負責人來進行裁決，遺憾的是當時那位大英博物館的負責人對現代藝術了解甚少，也認為那些金屬玩意算不得藝術，應該被課稅。于是佩姬聯絡她的藝術家、批評家朋友，致使英法兩國許多現代藝術家聯名致信英國國會，迫使國會討論此事。討論的結果是畫廊取勝，準許那些現代藝術作品免稅入關，大英博物館負責人也因為這件事丟掉了職位。這樣一來，展覽在英國尚未開始就已經路人皆知。

創辦畫廊不僅為古根海姆女士找到了生活的軸心，甚至也讓她改變了個人生活的模式，她產生了很多美好的設想，甚至想要建一座現代藝術的博物館，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面爆發徹底打亂了她的構想。佩姬在整個歐洲一步步陷入混亂之際，在她的財產四分五裂的時候，仍然不忘拯救人類的藝術財富。她幫助藝術家們躲避戰亂奔赴美國，她求助自己的舅舅尼爾森·洛克菲勒，甚至把報告打到了羅斯福總統那里，終于在1941年用一架飛機把安德列·布勒東、維克多·塞爾日和馬克思·恩斯特等人送到了紐約。

值得一提的是，佩姬也是一位善于審時度勢把握機會的優秀商人。歐洲大戰在即，藝術家忙于逃命，迫切需要將手上的作品換成現錢，于是佩姬在巴黎寓所的電話就從早到晚響個不停。她開始直接從藝術家手中買畫，而受戰亂影響，當時的藝術品價格已經較正常年景便宜了很多。就這樣，在戰火逼近的緊要關頭，她在巴黎一共買下了50件歐洲最重要的現代藝術家的作品，統共用去僅僅4萬美元。古根海姆在紐約：把“高級”藝術和流行文化結合在一起

回到美國后，佩姬立刻著手延續她的畫廊事業，她首先在曼哈頓東五十一街買下一座大宅，并馬上把它變成了流亡美國的歐洲藝術家的大本營。那里幾乎日日宴飲，夜夜笙歌，佩姬成了歐洲藝術家的女主人。比如，她出錢供養法國超現實主義的“教父”普呂東，直到他在紐約找到職業為止。她的家被記者們稱為“超現實主義的司令部”。有人這么寫道：“她的家像個夜總會，我每一次去都在辦派對，家里到處是人，喝著聊著，電話機前總有人在打著電話，而附近的墻上則涂滿了電話號碼和留言——這顯得很有波西米亞味兒，而在這個地方的中央，是《愛麗絲奇境記》中那張大寶座，上面端坐著恩斯特。”至此，不得不提的是佩姬與恩斯特之間那段并不愉快的婚姻。現在幾乎可以說他們的這段婚姻始于戰亂期間的一個偶然，終結于雙方的冷漠或是激烈爭吵中。但是幸好，繪畫給了佩姬在生活中苦求不得的東西：她成功推出了美國的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杰克遜·波洛克。

佩姬的畫廊專門請了一位富有才華的設計師做室內設計。他把展廳做成了一個視覺實驗場所，里邊的墻面全是彎曲的，沒有一處直線，展品也不按傳統方式呆板地裝在框子里，而是去除畫框，既節省費用，又顯得有現代感，那些畫或用線懸掛，或裝在可以伸縮的支架上，展廳內的坐椅、臺幾也都是曲里拐彎不落俗套的，宛然一個超現實風格的空間。于是佩姬的畫廊一開張，就成了紐約藝術界甚至社會上的轟動事件，因為當時絕對沒有哪家畫廊或美術館像她這個畫廊如此這般新穎有趣。她的畫廊等于把展覽場地變成了一處帶有娛樂性質的公共場所，吸引了眾多參觀者的目光，甚至羅斯福總統的夫人也慕名光臨。紐約各種藝術雜志紛紛撰文介紹這個畫廊和它的展覽，此外還有《時代》雜志甚至時尚雜志都在介紹這個新出現的畫廊。出入畫廊的常客除了藝術圈內的名流，還有紐約當紅的舞女、歌手和演員。這樣雜蕪的身份、多層次文化成分的融合，使得佩姬的畫廊能把“高級”藝術和流行文化結合在一起，她的畫廊無形中為社會制造了某種時尚趣味。

古根海姆的努力：藝術中心從巴黎到紐約的轉變

佩姬的畫廊是如此引人注目，所以，當她把注意力轉向美國現代藝術家時，便給當時還不為人知的年輕藝術家們提供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舞臺。這個轉向之所以非同小可是因為在上世紀40年代，美國現代藝術家在自己的國家里其實并無地位。當時的紐約，無論是觀眾還是收藏家，視線只投注在歐洲人身上。佩姬為一個又一個美國年輕藝術家舉辦展覽，使得美國本土的藝術力量逐漸成長起來。經佩姬的畫廊推出展覽的一批美國年輕畫家，后來都相繼成名，大紅大紫，形成了一個聞名國際的藝術風格一抽象表現主義。十多年后，紐約取代巴黎成為了新的藝術中心，而佩姬所作出的努力，在美國新藝術掙扎出世之時，顯然起到了助力催生的作用，以致1947年佩姬關閉畫廊再次移居歐洲后，美國著名藝術批評家格林伯格說：“在我看來，她的離去，對美國藝術的生命是一個嚴重損失。”

買下藝術作品，資助生活消費，并提供展覽空間是佩姬資助許多“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和“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的主要方式。而直到如今，這三個辦法也是畫廊經營者與藝術家之間，建立長久穩定的合作關系所廣泛采取的。

“最后的女公爵”和她的藝術王國

1947年5月，佩姬關閉了在紐約的畫廊，并移居意大利威尼斯。她用6萬美元買下一棟沿河的白色大理石建筑，這不僅是她的私宅，也是她的私人美術館，她把一樓改建成陳列館，日日徜徉于熱愛的藝術品中，惹得當地人都稱她為“最后的女公爵”。此時她在現代藝術中的歷險和探索已經落幕，展示并享受自己的收藏成為了偉大的趣味。1979年，佩姬·古根海姆病逝于威尼斯的一家醫院，享年81歲。死后，她的宅第和所有收藏，按照她生前的約定，全部由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接收，她也被安葬在這個院子里，永遠地守護著她所鐘愛的藝術品。如今這座白色大理石建筑中陳列著300多件藝術作品，作者包括：畢加索、康丁斯基、馬列維奇、蒙德里安、馬格利特、恩斯特、借里柯、杜尚、米羅、達利、夏卡爾、唐吉、摩爾等人。現在佩姬·古根海姆在威尼斯的住宅已經成為古根海姆美術館的海外分部之一，而這個展館不同于其他美術館的原因之一就是：人們從中看到的不僅有藝術的收藏，還有投射其上的一位美國女性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