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浩嘆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暑熱炎炎，偶讀李煜詞，清涼之氣頓生。

李煜雖是南唐國主，作詞的成就卻遠大于作帝王的成就。南唐被北宋攻破，李煜降宋，辭別家廟，被帶到汴京，過了兩年臣虜生活，思念故國，離恨難消，借詞遣懷，最終因詞中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獲罪，被宋太宗賜牽機藥毒死。

李煜其實是死于趙光義的嫉妒。李煜當了階下囚，卻仍不失帝王的高貴，尤其是他文化上的優越感把大老粗皇帝擠壓得難以見人。趙光義這個家伙是個潑皮無賴，戰場上打敗了對手，就處處想當贏家。他召李煜觀看他的藏書樓，指指點點，一臉得意，卻對書籍、版本、紙張、內容說不出個所以然，讓李煜從心里看不起他，因此他很不痛快。李煜作了臣虜，按說應該像蜀后主劉禪一樣“樂不思蜀”，茍且偷生才是，可他卻忍不住對昔日帝王生活的懷念，終日愁恨綿綿。愁恨也還罷了，他又要寫成詞，而他的詞流傳得又太快，連宮女們都悄悄傳唱，一些文官還能倒背如流。這也使得趙光義很沒面子。還有，李煜身邊美麗的女人也讓趙光義垂涎三尺。因此，不論從那個方面說，李煜都非死不可。

李煜寫離國之恨的詞歷來被捧為絕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春天盛開的繁花轉眼間就凋謝了，這都是寒雨冷風摧殘的結果，美好的東西總是易逝實在讓人感到無可奈何。美人的眼淚讓人留戀沉醉，何時重逢實在難定。人生的苦恨如東流之水永遠不會停歇。歷經身世之變，李煜對美好人生的短暫和離國之恨的難消感受深刻，進而發出了人世苦難的浩嘆。他生身在帝王之家，又作了十五年的國主，錦衣玉食的日子和輕歌曼舞的宮廷生活使他絕難體驗到人間的苦難，而美好的一切突然間被摧毀了，昨日的君王成了如今的階下囚，屈辱的日子讓他怎能不去懷念昔日的繁華？況且，李煜是個為人仁惠的才子，許多美貌女子都對他充滿了愛戀之情。“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后宮生活的浪漫和女人的嬌美多情，怎不教他留戀？李煜在南唐后宮時還有一段和女英的偷情生活：“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女英是大周后娥皇的妹妹，即后來的小周后。娥皇染病，女英入宮照看姐姐，與李煜一見鐘情，于是便有了這種令人銷魂的偷情生活。小女子穿花破霧撲向情郎，渾身打顫地喊出心聲：我出來一次好難，你放開手腳恣意地愛憐吧！這火一樣的愛情怎不讓李煜刻骨銘心？

在汴京當違命侯的日子，李煜每次給趙匡胤下跪都老大的不情愿，他血液中的高貴欲淡不能。趙光義當了皇帝后又開始對他身邊的女人下手，先是奪走他的舞女窅娘，后又召女英“例隨命婦入宮，一入輒數日”。女英“出必大泣，罵后主，聲聞于外。后主多宛轉避之”。這種恥辱日夜煎熬著李煜的生命，可他有仇難報，有恨難雪，只能作詞遣愁。“多少恨，昨夜夢游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他的恨聲像秋風一樣刮遍汴京城的每個角落，士大夫更是人人吟誦。“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用文字為他的哀、愁、恨賦形，為漢語的表達樹立了永久性的典范。

歷史上的亡國之君不少，有誰能像李煜一樣把這種離國之恨描寫得如此奇絕如此深刻如此沉郁如此深入人的骨髓？他是在用生命傳揚他的人生感情，他的愁與恨已經擺脫了時空的限制，穿透千年，成為一種生命的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