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色澤

“這些綠色的山岡╱這些銀子般的水╱是我的家鄉她屬于我╱她的兒女們愿她地久天長╱永遠賜予我們 讓我們活著╱守護它的美……”

行走在連城縣莒溪太平寮的林間曲徑，你的腦海里不斷回響著這首美國佛蒙特州的州歌——雖然遠隔萬水千山，雖然語言習俗各不相同，但在鄉村色澤上的描繪竟如此異曲同工。

當你站在自己曾經很熟悉的鄉村面前時，定會在眉宇間升起一種由衷的迷醉，企圖帶走那黑綠的山崖上纏繞著的一條藤蔓或者一朵自生自滅的野花。因為在很多地方，綠頂多是小篆或是楷書，規整端莊，卻少了飄逸，少了激情。只有在千回百轉才嶄露面貌的鄉村里，綠就成了顛張狂素的盡情揮灑，汪洋恣肆到“如從空擲下，俊逸流暢，煥乎天光”。

三月里難得的晴朗，青藍的天空，鋪陳著灰白絲綢云，山像毛茸茸的綠狗，懶洋洋地趴在暖陽下。一進入林子，天和云和山都被遮蔽了，只漏下星星點點的光影。

雙腳踏上鋪滿落葉的石頭路，有沙沙輕響，這個空山不見人的清靜地，鋪上地毯來迎接你。石徑旁的蔓延的都是樹木，三人才能合抱的紅豆杉、櫸木、構栲……還有許多說不上名字的灌木藤蔓，牽牽繞繞，密密麻麻，千百年來并肩挺立親密無間。風來了，它們相互攙扶著挺直腰板；雨來了，它們低首頷眉讓出點滴甘露。像現在，蜇伏了整個冬，等來第一縷春風，每一棵樹每一根藤每一叢灌木都從沉睡中醒來，睜開惺松的眼，它們竊竊私語，使用不為人知的密碼彼此招呼著，自顧自張揚著，那葉便在和風中呼啦啦扯起了勝利的旗，就連臺階上蒼綠的苔蘚也冒出米粒大的嫩芽，也會調皮地帶挈你腳底一滑。

這片讓你心旌搖曳的綠啊！看吧，由腳邊慢慢仰頭看吧：娥綠、翠綠、墨綠、灰綠……無須暈染，層層疊加。大地變魔術般在你面前雜然陳開綠的盛宴，不講章法，沒有尊卑，卻又和諧自在。想起朱自清先生在《綠》中通篇細致入微寫綠，還自創個詞兒“女兒綠”，你不禁嘴角上揚，為他貼切別致的比喻暗自擊節。

沒有風，也有紛紛揚揚的花瓣悠悠飄下，粉的是桃，白的是梨，船形的白玉蘭，棕色果子般的紅豆杉花……漫天花雨，美得幾乎讓你窒息。林間不乏倏忽閃過的身影，它們忙著安家筑巢，還不忘關關雎雎地應和幾聲。偶而停駐腳步，低頭啜飲葉上晶瑩的露珠，再偏過頭打量貿然闖入的你，眼睛黑亮無邪。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沒有水的婉約柔媚，這山該多么寂寥呆滯啊！仿佛冥冥之中真有感應，你剛一想，潺潺流水聲便墜落耳旁。一帶白銀般清亮的水在山間跳躍前行，細浪翻騰，飛花漱玉，如鳴佩環。無論水中溪邊，石頭早被摩挲滋潤得圓滑細膩，水面上木橋晃晃悠悠，臨水有鳶尾花嬌艷欲滴，幾叢疏闊的芭蕉，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絕美的水墨。

一直屏息凝望的你極力翕動鼻翼，貪婪地深呼吸，原木的清香（怎么可以這么香？）裹挾著水汽，瞬間蕩滌了你的每一個毛孔每一處肌膚，那顆在塵世間漂浮困頓的心啊，立馬充滿了氫氣似的輕盈靈動。于是，你感覺自己也成了一棵樹一株花，在這繁林水澗生了根，沒有悲歡，一站便成了永恒，“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

云外一聲雞啼，喚醒遐思的你，你回望這個匍匐在山坡上的鄉村：黑瓦白墻，翹檐飛甍，不事雕琢，古樸自然。也有瓷磚樓房反射耀眼光芒，也有造價八百萬的仿法式別墅，村里的黑土下埋著縱橫的電纜水管，昭示重重深山也掩不住的春天。房前屋后用竹籬笆圍起各色菜地，暮靄中，屋頂上炊煙裊裊上升。你的視線卻被那個畫面牽引住了：幾只麻花母雞扭著肥胖的身子刨土找食，系著圍裙的白發老嫗顫顫巍巍地走在石板路上，沙啞著嗓子呼喚一個乳名，尾音拉得悠長，在你心弦上一撥，雙眼不覺酸潤——

曾經那么熟悉的鄉村，被你遠遠甩在身后，鄉村特有的色澤也漸漸模糊。然而，在你枕畔，夜夜彌漫著青草與牛糞的氣息，濃重的鄉音輕喚乳名，稻谷和水光的色澤……

“陌上盡是看花客，真賞寒香能幾人？”太平寮一聲輕笑，夜幕四合，隔斷了注視與被注視的距離。窗前兩株晶瑩剔透繁花滿樹的春梨在黑暗中熠熠生輝，你終于明白，你會用盡一切力量抓住身下的土壤，這是你夢魂的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