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底張愛玲又一部作品“出土”,那就是《異鄉記》。這部作品和以往她的作品最大的不同就是,這是一部殘缺的手稿。正因為它是“不完整”的,所以更需要讀者和研究者去思考一些問題:為何在寫到第十三章還未完的時候突然中斷了?這部作品中所描述的旅行過程是否符合張愛玲真實生活中的情況?其中的很多場景描寫與她的其他作品所構成的“互文性”是什么樣的情形?張愛玲曾經提及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1]她所在意的應該是第三恨,以至于晚年在美國沉迷于《紅樓夢》的研究數十年而終究寫成《紅樓夢魘》。或許是一種巧合,她給我們也留下了一部殘缺的《異鄉記》,是不是也有意讓我們去探佚索隱呢?
一、故意沒有寫完?
《異鄉記》并不長,只有3萬余字,由于是殘稿,留下了很多謎團。最大的謎團當然是原稿寫到80頁突然中斷,后面的內容無從知曉。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推測一下張愛玲寫作突然中斷的原因,無外乎兩點:不能寫下去和不愿寫下去。從前者來看,這個理由似乎站不住腳。因為即便是自張愛玲離開中國內地后,她也一直沒有停止過寫作,盡管有眼疾,后來還患有某種皮膚病,身體狀況的好壞并不足以影響她完成這樣一部《異鄉記》。那么就只有后者,即為身體之外的精神思想上的原因,讓她放棄了構建一部完整的文本。
為什么張愛玲不愿寫下去?因為再往下寫就要寫到她這次漫長旅程的終點“溫州”了,這個旅程意義上的終點實際上就是她與胡蘭成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的終點,她無法面對這個“終點”。從《異鄉記》行文的從容余裕以及其中所記述的一處產生矛盾的時間來看,這部手稿不像是她當時旅行的日記,很像是事后或許還是過了若干年之后依據自己的回憶寫就的。從上海到溫州“尋夫”的這段人生經歷對于張愛玲實在是太難忘了,她無法不記下它,既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亦是一種情緒的排遣。可以想見,作為一個背負罵名的“漢奸之妻”,在全國轟轟烈烈查處漢奸的時候去探望漢奸,這一舉動需要多么大的勇氣。作為一個并不常出遠門甚至還常會迷路的弱女子,跋山涉水去看望一個已經有了外遇的丈夫,這是一種多么癡心的情感,更何況是在寒冬臘月的季節!如果說旅程的艱難能夠換來到達終點后的喜悅,無論怎么艱辛也都值得,但等待她的恰恰是更加殘酷的事實——胡蘭成竟然在周訓德之后又有了范秀美,這讓張愛玲徹底絕望了,所以她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2]本來懷著滿腔的熱忱和熾熱的愛去看望落難的丈夫,希望能夠給予他關懷和幫助,沒想到換來的卻是一盆冷水。當張愛玲到達溫州時,胡蘭成斥責她:“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3]這盆冷水澆滅了張愛玲對胡蘭成一往情深的火焰。溫州之行后,張愛玲經歷了一段情感調試之后,終于給胡蘭成寫了絕交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4]“彼時惟以小吉故”①,其實不過是張愛玲給自己的一個理由,也是一個與胡蘭成分手的“臺階”。“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里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5]。她越過山山水水去找胡蘭成,當然不光是因為胡蘭成在難中,最大的動力當然還是愛情。因為此行的目的還有一個,就是希望胡蘭成在小周和她之間做出最后的選擇。面對張愛玲的到來,胡蘭成并未給出張愛玲想要的回答,卻格外加深了兩人感情的裂痕。
我們其實完全可以坦然地接受這個“未完成”的創作,因為確有可能是張愛玲故意沒有寫完它。難道殘缺的文本就不是文本了嗎?對于一個臨死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人,很難想象她會遺忘這部《異鄉記》“未完成”的狀態,更何況是她“非寫不可”的創作。
二、時空線索
作為一部殘缺的手稿,出現一點瑕疵是可以理解的。最明顯的瑕疵就是宋以朗所指出的:“如第十章寫正月底上路,到第十二章反而時光倒流為元宵節。”[6]6不過就通篇而言,《異鄉記》的時空順序是比較合理的。為了更為清晰和完整地還原張愛玲從上海至溫州的這段旅程,我們可以梳理一下《異鄉記》的時間和空間線索:
開篇第一句即點明了時間——“動身的前一天”,通過對錢莊小伙計的描寫——“略帶揚州口音,但已經有了標準上海人的修養”[6]9,我們可以判斷出地點是在上海(上海這個地名張愛玲后文也有交代),張愛玲此次旅行的起始地點是上海,這是沒有疑問的。接下來是在清早五六點鐘坐火車,中午到了杭州,去蔡醫生處投宿。從上海到杭州的路上,張愛玲提及“半路上有一處停得最久”,“許多村姑拿了粽子來賣”[6]15,很容易讓我們知道此處是“嘉興”。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張愛玲將其命名為“嘉潯”,似乎是“嘉興”與“南潯”的結合,有種城鎮結合的意味,好像代表她經過了許多城和鎮;另外一點,文本從這里開始地名就模糊起來,仿佛她有意不寫清楚地名。“在蔡家住了三四天”[6]29,即在杭州待了三四天,之后到“永浬”去是坐的小火車。這個“永浬”又像“嘉潯”一樣,是張愛玲命名的地名。“永浬”筆者認為就是“諸暨”,理由有三:第一,抗日戰爭勝利后浙贛鐵路通車的區段有兩段——杭州至諸暨和江山至上饒,顯然張愛玲坐的小火車不會是從江山至上饒的;第二,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轉述過張愛玲的話——“我從諸暨麗水來……”[6];第三,陪伴張愛玲同行的閔先生應該就是斯君,斯家的老宅就在諸暨的鄉下(現在諸暨還有“斯宅鄉”)。
斯君夫婦與張愛玲離開諸暨鄉下,大約花了一個白天的時間到達一座縣城——“傍晚我們來到縣城里”[6]79。從地理方位上判斷,諸暨斯宅鄉到溫州有兩條路,一條走東陽,另一條走磐安。斯宅鄉離東陽比磐安近,花一個白天的時間在當時的交通情況下是可以到達的。后文也證明他們是走東陽去麗水再到溫州的這條路,而不是經磐安至仙居再至溫州的路線。在東陽過了一夜后,“趕早去包了一部小汽車上路”[6]81,可惜小汽車半路拋錨,只好轉乘公共汽車。在茶館等公共汽車的時候,一個流亡學生說到×城(即溫州)“從這里走是繞了路了!”[6]。因此可知他們走的正是東陽至麗水這條線路,磐安至仙居那條線路從距離上講,到溫州更近一些。“半路上據說有一個地方是有著名的餅的”,“是一種半寸高的大圓盆子餅,面皮軟軟地包著里面的咸菜碎肉”[6]90。東陽到麗水要經過永康,這種餅正是著名的“永康肉麥餅”,再次證明了上面所推測的線路是對的。
三、互文性
“互文性”(Intersexuality),又稱為“文本間性”或“互文本性”,這個概念首先由保加利亞裔法國著名符號學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其主要內涵是: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每一個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鏡子,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絡,以此構成文本過去、現在、將來的巨大開放體系和文學符號學的演變過程。在這里,本文所要探討的張愛玲創作的“互文性”限制在其本人的作品內,這是首先需要說明的。
《異鄉記》文本與張愛玲其他文本的“互文性”是顯而易見的。《華麗緣》《小團圓》《秧歌》《怨女》等作品的不少情節與《異鄉記》均有密切聯系,宋以朗已有相關論述,②這里不再累述。宋以朗甚至認為《異鄉記》“不但詳細記錄了張愛玲人生中某段關鍵日子,更是她日后創作時不斷參考的一個藍本”[6]2。這個判斷是合理的。那么我們據此是否可以推測一下張愛玲寫作《異鄉記》的時間呢?從張愛玲作品的“互文性”來看,《異鄉記》與《秧歌》的關聯度最為密切。不僅因為《秧歌》中寫茅廁、寫譚大娘買黑芝麻棒糖、寫趙八哥、寫作年糕等細節都可以在《異鄉記》中看到它們的“影子”,更為相同的地方是《秧歌》中的兩位主人公——“月香”和“金根”已經實實在在地存在于《異鄉記》中了。《異鄉記》的第七章有一大段內容,[6]56-57寫的就是月香與金根這對夫婦在農村的日常生活。主人公連名字都未改動就直接移植入長篇小說《秧歌》中,我們可以大體推斷出《異鄉記》的寫作時間是不會晚于《秧歌》的。
1953年,長篇小說《秧歌》中文本在《今日世界》雜志連載,英文本在美國出版,美國《紐約時報》《星期六文學評論》Herald Tribune《時代》周刊相繼發表書評。1947年4月,散文《華麗緣——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發表于《大家》月刊創刊號。《華麗緣》中的“閔少奶奶”以及在鄉下看戲的情節[7]很容易讓我們與《異鄉記》中的“閔太太”和第九章關于“社戲”的描寫產生聯想。那么,《華麗緣》與《秧歌》大致可以構成《異鄉記》創作時間的上下限,當然不排除張愛玲會一段一段來寫《異鄉記》。總的看來,《異鄉記》主體文本很有可能就是在1947年至1953年間寫成的。
《異鄉記》原題是“異鄉如夢”[6]1,那一段人生經歷對張愛玲來說真的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只可惜這是一場“殘夢”,或許張愛玲的“夢”還在繼續,還需要我們繼續去“解夢”。
注釋:
① “小吉”是“小劫”的隱語。
② 參見宋以朗《關于〈異鄉記〉》一文。張愛玲:《異鄉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紅樓夢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7.
[2] 余斌.張愛玲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274.
[3] 王羽.張愛玲傳[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147.
[4] 任茹文,王艷.張愛玲傳[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0:172.
[5] 胡蘭成.今生今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243.
[6] 張愛玲.異鄉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0:147.
[7] 張愛玲.郁金香[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
謝麗娟(1985—),女,陜西米脂人,云南農業大學思想政治理論教研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農業思想與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