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子是樹的村子。柳樹、桃樹、杏樹、槐樹、白楊樹、苦楝樹……村里的樹多得數也數不清,這還不包括墻根兒、堰邊的那些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的臭刺橙、唐梨、野酸棗和木槿。我要用多少年才能記住它們的名字。更不要說那說不清年代的一些古樹,春秋寒暑,風晴雨雪,花開花落,閱世事無數,實在是村里的靈物。一棵樹長在一個地方,如果不遭砍伐大多比人活得長久。這么淺顯的道理也是我活到幾十歲以后才明白的。
人對萬物的領悟真是太遲鈍了。
近兩年我以字為齒,不斷梳理著往日的故鄉物事,這其中就有樹。雖然它們大多早已經消失于時間的長河,沒了痕跡,但它們和我童年的生活攪在一起,成了村莊故事的一部分。我每每提筆,總有要給它們講出來的欲望。其實,樹和人一樣豐富復雜,每一棵樹也都是有一個故事的?,F在,我就來講講我所熟悉的,那幾棵樹的故事。
烏桕樹
烏桕樹我們那兒叫木籽樹,或穆子樹,現在我也不知道這幾個字怎么寫法,也不知道這么叫有什么來歷。我們村對很多植物的叫法跟別處不一樣,比如薔薇,在開春伸藤的時候稱長長(讀zhǎng)苔,到夏秋了就叫爬爬刺。烏桕樹我們那兒到處有,但方圓數十里還數我們村前的河坡里長得最多。村前的河坡陡峭,不能種莊稼,就長滿了烏桕樹,一片一片像專門種的,其實不是。每年一到深秋,漫坡云霞映染般的紅,煞是好看。不過那些烏桕大都身子矮粗,枝節也七拐八歪,老是長不起來。因為我們連年砍。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村一直缺柴,從田地里收起的麥秸、稻草、高粱稈、棉花棵子都是做飯的燃料,卻也遠遠不夠燒。冬天農閑時,大人們拉了板車,帶了筢子和草要子去山上筢櫟葉松毛,小孩子便在田埂河坡砍灌木野蒿。這些烏桕樹就被我們砍削成了一棵棵的老疙瘩。倒也不能大明大白地砍,那時候樹是不許隨便砍的,村里有專門的護林員,即便是好玩,在哪棵樹上砍一刀,被大人們發現也是要遭到訓斥的。可也說不清為什么,河坡里的烏桕似乎是例外,或許認為那是雜樹吧,只要不傷及樹身、樹根,偷偷爬上去斫下些枝條,大伙都睜只眼閉只眼。
但是有一棵烏桕樹我們誰也不敢動它,別說是樹枝,就連秋后那滿樹的白得雪粒一樣的烏桕籽,也沒人攀摘。它長在河坡的坡沿兒上,比坡下的烏桕們都高大,粗壯的主干二人牽手合抱不住,樹冠紛披斜伸至河中。聽村里老人說,這棵樹在解放前是屬閻三多家的,不光這棵樹,還有河坡里的那些樹,還有上下二十幾里的滾河,都是他家的。閻三多家是大地主,他爹當過偽保長,1949年叫政府給槍斃了。據說原來樹旁邊還有座廟,叫鎮河廟,也是閻三多他爹修建的。那時候滾河老是發大水,發一回大水村里就要沖走一些牛羊和房屋,還淹死人。三多他爹就請人修了廟。矮矮小小的一間房子里,供著一個怒目圓睜手持鋼叉的鎮河神。鎮河神是鎮滾河水妖的,村里人有個三長兩短,也好去那里磕頭消災。后來鎮河廟被扒掉了,烏桕樹反而是愈來愈蒼翠茂盛,人們就覺得這棵樹不一般,就把樹當作廟神來祭拜了。我們小娃子自然沒見過廟,亦沒見過什么鎮河神,但每次打那兒走,總能看到樹身上用麻繩捆著的腿朝上、頭向下的白紙人兒,地上也總有燒過的一堆堆灰燼,心里就怪怪的,發怵。
現在回憶起來,事實上,那棵烏桕在那時候已成了村人心底的一種依賴了。在缺醫少藥的年代,蟻命的百姓心靈上總是要有個指望和寄托的吧。因而村里人一直都護著它,敬畏著它。還記得何光瓢(禿子)一家剛從河南淅川搬來我們村時,他兒子黨娃兒新來乍到不知深淺,猴樹上去尿尿、掏鳥窩蛋,結果被老隊長過二爺看到了,說,黨娃兒這娃子膽子比天都大,這還得了?罰他給樹下跪,駭得何光瓢一個勁兒給過二爺作揖謝罪。
然而,這棵樹終究還是被毀掉了,只是人們萬沒想到,是毀在了他們閻家自己的子孫手里。閻國才,照輩分排,應是閻三多的遠房侄子?!拔幕蟾锩遍_始時他在鎮子里上高中。閻國才讀書成績好,村人曾一度引以為傲,說是上大學的好料子。不知怎么就參加了棗南“東方紅造反有理戰斗縱隊”,還當上了縱隊司令。有一天,他突然帶了一隊人馬殺回鄉來,把他叔閻三多捆綁到村口的皂角樹上,拿盒子炮抵住他頭說,給老子老實交代,有人揭發你家還窩有幾十年前滾河的河契沒交給人民,是妄圖等蔣介石反攻大陸了好算變天賬嗎?閻三多哪里見過這陣勢?當時就嚇得尿了褲子。說有、有,可實在不曉得他爹把河契藏哪兒了。于是抄家。三間半(半間偏廈)茅草屋,里里外外,旮旮旯旯,只差把房頂掀翻了也沒找到。閻國才說他不老實,一腳踢到他卵蛋上,踢得閻三多媽喲媽喲的差一點背過去。
這時候不知是哪個缺德的出歪主意(我父親原話),說沒準藏在河岸邊那棵烏桕樹上的黑洞里。說,打土豪分田地那會兒,三多他爹也沒把錢藏家里頭,是藏在鎮河廟的神座下,十五根金條哩,要不是破迷信扒廟扒出來,怕是到今天也找不到。樹身上的確有不少黑洞,但掏出來的凈是鳥糞。閻國才不服氣,懷疑在樹底下,又派人拿來長鋸,鋸樹。最后把有腰盆粗的樹蔸子也連根刨起,結果還是沒找到。
就在他們鋸倒烏桕樹的時候,村里有好幾個老人都跪在自家的門口,遠遠地面對著樹燒紙磕頭。閻祖伏也在磕頭,還邊磕邊哭,邊哭邊唱:“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這是要遭天譴雷劈的呀……”閻祖伏是閻國才的爺,過去讀過私塾,言必稱孔孟,人稱祖先生,很受敬重??吹阶约旱挠H孫子變得如此虎狼,胡作非為,哪里經受得了?一口氣沒上來,便倒地不省人事了。閻國才這才丟下了閻三多,慌慌地送他爺趕往鎮上的醫院搶救,可還沒等趕到醫院,閻祖伏就斷氣了。事后村人紛紛說,什么是報應呀,這就是,是現時現報!
或許,是這件事對閻國才有了觸動,加之到“文革”結束,已混上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他作為“三種人”也被收了監,一時人上人下,終究是醒悟了。出獄后在他爺爺的老墳上哭了一場就離家出走了,但到了哪里誰也不知道。若去問他爹,他爹就說,死了,早死了。
櫻桃樹
那是我們村唯一的一棵櫻桃樹,長在閻家祠堂后面。據說是閻家族人在蓋祠堂時一并栽下的,是取蔭及子孫之意。祠堂為晚清同治年間建,算算,至少有百十多年了。
不過閻家祠堂早就不屬于閻家族人的了,被村人沈大有一家住著。初解放沈大有當農協會會長,分地主浮財時他近水樓臺先得月,搶先分到了閻家祠堂。那時候閻家祠堂是村里最氣派的一棟房子,青磚黑瓦寬門大院,石砌的門垛,高翹的白屋脊,幾里外都看得見。屋后面除了那棵櫻桃樹外,還有半畝竹園子。但沈大有一家住進祠堂后并不清靜,先是他老婆病死,接著他大兒子魁勝又發瘋病。說他大兒子魁勝老是半夜里呼喊白娘娘、白娘娘!到鎮上的醫院瞧過幾次,不頂事兒。沈大有是共產黨員、村干部,本不能信迷信,卻也悄悄地請了陰陽。陰陽來看了看祠堂、竹園,說,這是塊做廟堂的地兒,俗家人如何撐它得起?陰陽給出的法子是賤住。沈大有便把院口的石門垛推了,祠堂上的屋脊砸了,后園一園子的翠竹也伐了,改為種菜。據沈大有后來說,他伐竹時還從竹林里跑出過一只白狐子,他大兒子魁勝就是叫那只白狐子害瘋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曉得是真是假。
竹園子伐掉了,可他兒子的瘋病并沒好轉。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重。發展到后來(上世紀60年代末),一發瘋就脫褲子。如果剛巧有女人在,他就嘻笑著用手去搓揉胯下的東西,把女人們嚇得瘋跑。但清醒時又和常人一樣,樸實又善良。那時候我們小孩子不懂事,見他就喊“魁瘋子、魁瘋子”。他卻不記仇。每年四月櫻桃紅時,我總忍不住和黑蛋、舀舀等在祠堂后邊來回轉悠,要是他在園子里,不但不會嘲笑我們打歪主意,還會伸手摘幾顆給嘗嘗鮮。但若是他爹沈大有也在,他則不敢了。我見到沈大有時他已經很老了,不當村干部了,連路也走不穩。盡管如此,他仍然整天拄著拐杖,這兒敲敲、那兒敲敲,翻一雙死魚眼罵人。沈大有好像有很多的憤懣,憤懣著罵現在的村支書是奸人、賊人,隊長也不中用,罵村人們心眼兒壞,個個算計他。因而他從不許魁勝把櫻桃送人,說是要留著上街賣錢的。有回正午四下無人,我遠遠瞧見張明山揀塊火磚頭子狠狠地朝樹上砸去,只聽得呼啦啦,通紅透亮如玉珠般的櫻桃就撒落一地。張明山也不進園里揀,只是罵道:“賣,賣,賣你媽那個X!”便拍拍手上的磚灰轉身走了。
張明山是沈大有鄰居。前一天,他兒子貴娃兒爬進園子偷櫻桃,被沈大有逮住了,沈大有用拐杖把貴娃兒腦殼打了好大一個包。
沈大有不待見村里人,村里人亦不待見他,私下里都咒他不得好死。他還真是沒得好死,他死于腦血栓。腦血栓我們那兒叫半身不遂。沈大有先是左胳膊和左腿不聽使喚了,后來連嘴也歪了,說話像喝醉酒的人,啰啰啰的。沈大有的幺兒子沈魁利會木匠活兒,給他做了個木推車,天氣好的時候,就由大兒子魁勝推著他在村街上走一圈。只見他把拐杖橫在懷里,別著脖兒,脾氣依舊是大,嘴里啰啰啰的,依舊罵人。
村里傳他這樣的故事,說是夜里他尿壺滿了,喊睡在隔屋的幺兒魁利倒尿壺。可能魁利和他老婆齊和萍正在床上忙活著沒顧得,沈大有便生氣了,便狗日狗日的自己起來去倒,誰知剛一起身,就翻倒在床底下了,半身不遂了。
沈大有死后不久,櫻桃樹就被伐了。是村支書王顯耀派人來伐的。說那樹本就是沈大有侵占的公共財產,現在應該歸還給公家了,就派了一幫民兵來伐了樹,使牛車拉去了大隊部。但因為樹身過于高大,屋內存放不下,好長時間就橫在大隊部的場院兒里。那時候隊部場院兒里經常有樣板戲唱,人們剛好把橫著的櫻桃樹當一排板凳來坐著看戲。但不知從哪天起,人們再來看戲時,櫻桃樹突然沒有了,得站著看了,問誰誰都不清楚。“那大個樹,偷走它總要有點響動吧?”群眾大會上王顯耀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追查,要一查到底!”
一晃幾年過去,卻一直沒見消息。時間一長,也就沒人再去關注這件事了。到后來,只是偶爾的茶余飯后老人們閑聊天時還在為那棵櫻桃樹嘆息不已:“長了百十多年的一棵樹,說沒有就沒有了,多好的一領風水呀!”“誰說不是呢,沈大有當干部壞是壞,可他愛樹,1958年大煉鋼鐵,別村的樹都砍光了,我們村里還保護著,這是他的功勞。如果沈大有不死,那個人,給他個膽兒怕也不敢去打那棵樹的主意!”
皂抱槐
這是一棵被村人奉為神樹的樹。這棵樹我沒見過。但關于這棵樹的故事我打小兒聽到大,村里的老人們一說起它,無不知曉,無不稱奇。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我們村子以西和戈家灣之間,有一條通過滾河,南下清潭、平林、大洪山,北上棗陽、新野、鄧州的騾馬大道。說是大道,實際也就是過去小生意人趕匹驢騾進山,或山里人推個獨輪車出來易貨的比羊腸小道略寬一點的白茬兒土路??拷鼭L河北岸的路邊上,有個供來往路人歇腳的騾馬店,那棵皂抱槐樹,就長在騾馬店的場子里。那棵樹究竟有多大呢?村里流傳著這么一個說法,說如果進山的人打新野或棗陽過來,還在三十里外的姑嫂廟就能望見它的樹冠像團黑云一樣掛在滾河的上空了;如果從南山里出來,翻過皇村寺就覺得它在你跟前了,就要歇到它的樹陰了,可要等走過去,至少還得倆時辰。然而,高與大還不是它的奇處,它的奇處在于一體兩樹——站在樹下看,它是皂角樹;若爬到樹上,它又變成槐樹了。但是你在樹下的主干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槐樹的一點痕跡來。——槐樹就像是皂角樹的兒,被皂角樹緊緊地抱在懷里,從懷里長高、長大,長得骨肉相連,枝葉糾紛,又雄風八面,大開大合。但凡路過此地的人,沒有不駐足仰望、贊嘆的,說開這家騾馬店的人,一定是前世里修行好,要不咋會有如此的大風景?
其實,這棵皂抱槐樹的生長與開店人毫無干系,開店人乃河南新野人,姓唐,名突四。但很少聽到村里人提起他名字,都稱他唐掌柜的。我家隔鄰模范大爺打小兒生活在騾馬店,他就是在皂抱槐樹陰的庇護下長大的。據他說,唐掌柜來我們這兒開店的時候皂抱槐樹就長在那兒了,就那么大了,那地方原來就是一片老林子。除皂抱槐外,還有其他不少樹,比如還有柏樹、構樹、野杜梨等等,都很大、很老,叫唐掌柜平屋場時給砍掉了,唯獨留下了皂抱槐這一棵。至于說皂抱槐(也包括那些樹)是自生的還是人植的,啥時候長起的,長了有多少年,他也說不清。那時候他不過五六歲。是他爹跟著唐掌柜當伙計,母親也在店里打雜工,一家人才住在店里。模范大爺說,唐掌柜不像生意人,倒是個喜歡詩書,懂些醫道的郎中,平常店里的大小事都交他婆娘與伙計們去打理,他自己只顧搗鼓藥草——采藥、制藥,給人號脈開方子。號脈開方子也并非他家傳,是早年他向一個住店的老和尚瞟學的,算半路出家。那老和尚來我們這一帶行醫化緣,住店里有半年多,和唐掌柜很談得來。唐掌柜說,師父的學問可大,敬重他,在生活上亦多有照應??赡苁菫楸碇x意吧,那老和尚就零零散散地教了他一些。從那時起,唐掌柜就對草藥入了迷。不過起初他只是給附近的村人瞧個風熱咳嗽之類的簡單病癥,醫術一般。到了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前后,名氣突然就大了,大得百里之外,甚至幾百里外的人都來找他,而且大部分都是城里來的男男女女,瞧病時還很忸怩。唐掌柜沒有專門的診療室,騾馬店的屋檐寬,一般來了病人都是隨意地坐在寬展的檐下瞧,那里平時都放有板凳和椅子。可這些人不,這些人面色羞澀,是一定要進到屋里頭才讓瞧的。后來漸漸知道,他們大部分是嫖客和妓女,是來瞧花?。范局悾┑?。唐掌柜自配了一種叫“二花散”的藥,治花病有奇效。這些人,都是沖著“二花散”來的。
“二花散”能治花病?還有奇效?說出來誰都不信。不過是一把槐樹花,一把皂角樹花,再配點碾碎了的當年生皂角刺……這就是那位老和尚教給唐掌柜的一服藥方子。如此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東西,莫說別人,開始連唐掌柜自己也不信。可又不得不信。它不但能治病,還百治百好,連縣官、府官都坐了轎子來,“神醫”“圣手”“華佗再世”等錦旗扁牌掛滿了騾馬店的一間屋子,搞得騾馬店快像醫院了。那時候伙計們時常跟唐掌柜開玩笑,說他的手段趕那老和尚還高了。而唐掌柜總是說,哪里是手段高,是他運氣好,碰到活佛了。唐掌柜所說的活佛,一是說那老和尚,二是說樹。這樹,就是指場院里的那棵年愈百歲的皂抱槐。他還記得老和尚在離開騾馬店時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世事可遇不可求,都是緣,你我是緣,你和門前的這棵皂抱槐更是緣……”那時正值春頭上,皂抱槐樹花開正濃,黃色的碎米粒一樣的皂角樹花,白色如蝶翅般的槐樹花,一樹開兩花,開得細密紛繁,金銀輝映,奇異而絢爛……冥冥之中,他總覺得那老和尚就是專門來騾馬店點化他的。
古話說,一招鮮,吃遍天。唐掌柜憑借“二花散”這一招,著實發了不少財。然而樹大招風。在不斷前來瞧花病的人中,唐掌柜慢慢發現,有些人根本沒病,卻點名要買“二花散”。他心里明白,這是來找方子的。中草藥就這一點瞞不了人,只要你給了藥,內行人看一眼就清楚配方了,就也可以給他人治病了。但唐掌柜從不說破,藥,照舊賣。外人哪里知道,他們即便是得到了方子也沒用。——還真是沒用,很多人都悄悄地試驗過,同樣的槐樹花、皂角樹花,同樣的皂角刺,哪怕是分毫不差地配制,仍然沒效。這就越發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和猜疑——那“二花散”里,一定還有更為神秘的東西。
話說有一天上半晌,從棗陽城來了一位騎著棗紅色大洋馬的軍爺,說是久聞唐突四唐掌柜大名,特來拜訪。這位軍爺瘦高個兒,戴副眼鏡,文文靜靜的,自我介紹是漢口人,姓賈,名奉信。唐掌柜就稱他奉信先生。賈奉信給唐掌柜帶來了四大冊一套的李時珍《本草綱目》,內里還有精美的百草手繪插圖。唐掌柜極為喜愛,說,這是寶書呀,要多少錢他都給??少Z奉信說這是見面禮,不要錢,白送。唐掌柜就很感激。那一陣子賈奉信經常來騾馬店玩兒,說他們部隊就駐扎在棗陽城,來往非常方便,來了就和唐掌柜坐在場院里品茶,談醫論道,聊《黃帝內經》,陰陽五行。原來賈奉信是個軍醫。
模范大爺說,那時候他爹都看出來賈奉信怕是別有用心,要唐掌柜仔細些。但唐掌柜不信。唐掌柜說,不能門縫里瞧人,人家學的是洋醫,還稀罕咱這個?
唐掌柜終究是大意了。就在那年冬天,賈奉信要接唐掌柜到城里去,說最近他們隊伍里很多士兵逛窯子染了花病,他沒辦法,非唐掌柜去治不可。朋友相邀,豈有不去之理?唐掌柜就帶著藥草去了。士兵們的那些病,對于唐掌柜不過是小事一樁,手到病除。于是乎高興,喝酒。唐掌柜原是有些酒量的,可實在難敵軍爺們的三敬五請,無奈何,喝醉了。
唐掌柜是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騾馬店。
誰料,他前腳剛進屋,賈奉信后腳就到。這回他沒騎大洋馬,是坐了一駕馬車,車上放著各種挖具,還跟了十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唐掌柜就有點疑惑,說,“奉信先生你這是……”賈奉信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謙誠和客氣,皮笑肉不笑地說:“恭喜啊唐掌柜,我們團座在漢口起別墅,看上你家這棵皂抱槐了,古樹鎮宅吉利么,把根條子(金條)你,你可是發大了喲!”事情來得陡然,驚得唐掌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酒后失言了,無可挽回了。只是半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賈奉信指揮士兵們架梯子,爬樹上鋸樹冠,用洋鎬、鐵鍬沿樹的四周動土?!麄冋媸且言肀Щ睋屪吡?。這時候唐掌柜像是回過了勁,醒了,大叫著扔掉賈奉信的金條,拼命地撲向那樹,卻被一壯碩的士兵當胸一腳踢出好遠,摔得很響?;镉媯兓琶Π烟普乒窦芑氐昀?。唐掌柜還想掙扎,但畢竟年過半百,身子本來瘦弱,哪經得住那一踢?當時就吐了血,躺在床上就沒再起來。
模范大爺說,那棵皂抱槐實在是太大了,一群士兵鍬挖鎬掘了整整有三天,把騾馬店寬寬敞敞的一個大場子掘得像天坑,鋸下的樹枝子尸骨一樣扔得到處都是。三天之后,樹是挖起來了,可帶根攜土的,馬車根本拉不了。最后他們還是從城里找來了十幾匹騾馬,將樹身綁了胳膊粗纜繩拖下滾河,使大船才運走的。
樹沒了,唐掌柜的心即空了。他說是他禍害了皂抱槐,這是他的罪過,他要一命抵一命。他躺在床上,瞪著黑洞洞的倆眼,粒食不進,滴藥不喝,任誰勸都沒用。就在皂抱槐樹被挖走的第三天,唐掌柜也死去了?!岸ㄉⅰ睆拇耸鳌?/p>
椿樹
椿樹的樹質不好,發泡,村里人不是很喜歡,卻還是栽它,因為它長得快。我四五歲的時候,村后有一個小山一樣的土丘,上面長滿了樹。除開少量的桃樹、杏樹、楝樹、構樹外,大多是椿樹。還有比牛韁繩略粗的野薔薇,一根一根纏繞到樹上,春頭上和桃杏開一樣粉紅的花。樹林里偶爾會發現一堆雞毛,哩哩啦啦的零亂不堪。我母親說那是黃鼠狼干的壞事。黃鼠狼夜里去家戶的檐下扒雞籠,咬斷雞脖子,就把雞拖到樹林里吃掉。也有些雞是自己不小心送上門兒的,夏日炎熱,它們躲在薔薇根下歇陰,麻痹大意了,被黃鼠狼悄悄地一口咬住。我倒是不害怕,時常跟大孩子去里面捉椿媳婦。中午正是大人們睡晌覺的時間,一群孩子呼嘯于山林,突然脖子里一涼,還以為是下雨呢,仰頭一看,原來是跑到椿樹底下了,不是下雨,是椿媳婦在撒尿。至今我都不知這椿媳婦的學名叫什么,應該是一種蝶,或者蟬吧,母指頭蛋大,身體呈三角狀,上有黑灰色帶圓形斑點,飛起來內里的薄翅特別鮮艷好看。奇怪的是這種蝶(或蟬)只生在椿樹上,而且飛不遠,起落僅限于椿樹周圍,往往樹底下就落滿一地,我們便瘋搶著追,蹲下身子用手去捂,明明是捂住了,等小心翼翼松開手,卻沒有,它又飛到椿樹上去了。林子里的椿樹有幾十棵,都是直溜溜的,又粗又高,高處的枝密葉稠,陽光忽忽閃閃打縫隙里射下來,晃得睜不開眼。
有年夏天,樹林里忽然來了很多的白鶴子,很多,數不清。村里人極稀罕,說那是仙鶴呀,囑咐小孩子莫去招惹它。它們白日去滾河里找草根、找魚蝦吃。天麻麻黑了就飛回來,一陣陣云一樣飛過村莊,落到村后的樹林里,遠遠看,一樹一樹白花花的,像是樹們開放的白花朵。白鶴子來了椿媳婦就沒有了,你去找它,椿樹底下除了一坨坨的白鶴子屎,再也找不出一只來,那么多的椿媳婦,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后來我們猜測,大概是叫白鶴子給吃掉了吧!椿樹皮里有漿水,一種透明的液體,天熱的時候會冒出來,小溪一樣順著樹皮裂開的縫隙往下流。椿媳婦們喜歡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小溪旁,你拱進去我拱出來,翅膀一開一合,或許就是在吸食那種漿水吧。這么說,它們應該屬于害蟲之列,是應該被白鶴子吃掉的。
椿樹初夏開花,淡黃色,一嘟嚕一嘟嚕的,聞起來有一種怪怪的香味,我們叫臭。不過只要不爬上去攀摘它,倒也不是特別臭。秋后結籽。白鶴子是食樹籽的,白鶴子棲在椿樹上,但椿樹的籽它們不食,是不是它們也害怕臭?直到冬天了,葉子落光了,那些樹籽還一串串掛在枝頭上,風刮著嘩啦啦響。每年的這時節,大周爺就使一根長竹竿,竿頭綁月牙形鐮刀,往樹丫杈里鉤樹籽。要是村里的護林員郭瘸子看到了就說:“周沾光(綽號),你又在占集體的便宜哪,占習慣了,看我不告隊長扣你的工?!贝笾軤斠床焕硭?,要么說:“我鉤樹籽也不是為自己,是為牛,你隨便告?!贝笾軤斒谴謇锏娘曫B員,牛在七八月里勞累過度好發肺熱,用椿樹籽煎水灌服,幾日便好。這是村里傳下來多少年的老方子。
但是,等郭瘸子一走,大周爺就連樹枝子也鉤回家了。大周爺有占公家小便宜的壞習慣,他喂牛,在鍘完草、拌完料,回家時總要想千方使百計帶點什么,哪怕是幾粒癟谷,一把棉餅渣。時間一長,村里人就瞧他不起了,不喊他大周爺,就喚“周沾光”了。但話又說回來,那年月生活緊張,家家兒缺米少柴,占公家便宜的人多的是,比如偷斫集體的樹枝子,哪家哪戶沒有呢?有的甚至偷樹賣。可是到了“文革”,偏偏有人向造反派揭發了大周爺,沒告他往家里帶癟谷、棉餅渣,可能覺得這不值一提吧,就極夸張地說他打著鉤椿樹籽給牛治病的旗號,大明其白地斫樹枝,把好幾棵長了幾十年的大椿樹都給活活兒斫死了,給集體造成了重大損失。于是,就把他也捆到臺上和地主閻三多,富農陳秋菊,以及下放來我們村勞動改造的右派、壞分子劉良善站在一起接受批斗。大周爺是上中農,雖然成分高點兒,但也屬貧下中農團結對象,平常都是和廣大人民群眾站在一起的?,F在猛然和“地富反壞右”站在一起了,就覺得羞恥、惶恐不過,當天夜里給牛喂完草料,就在牛棚里自己搓了麻繩把自己吊了。為此上級還下來調查過,結果不了了之。其實,在這之前,為響應農業學大寨的號召,開山造田,村后的那片樹林早已經被砍伐掉了,那地方再也看不到一棵椿樹了。小山一樣的土丘,硬是靠鍬挖肩挑的人海戰術,給整成平地,種上地瓜和高粱了。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