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對于我本應是再熟悉不過的,熟悉到根本不需要想。這兩個字融在我的血里,化在我的脾氣秉性里,因為,我是那種現在很少的、地道的北京人。我在紫禁城朱砂色的大墻邊長大,我爸爸、我爺爺也是在那兒長大的。小時候,夏天的每個傍晚,我幾乎都在天安門前那兩個石獅子的肚皮底下鉆來鉆去,看太陽落在西長安街的盡頭。冬天的每個清晨都能看到成群的白鴿掠過東華門的城樓,徘徊在筒子河的上空。那陣陣鴿哨聲在巍峨的城墻上飄過,回蕩在我耳邊,也回蕩在我的心里,直到今天。我可以閉上眼睛畫出故宮的布局;可以告訴您從南小街到西四鉆胡同怎么走最近;可以不經意地說出哪個宅門兒里住過哪位有名有姓的人物兒;在哪兒有個小吃店可以喝到地道的豆汁兒。然而,當讓我聊聊北京這些年時,心里還真有點兒犯憷。因為,面對現如今這個抬眼就見縱橫交錯的立交橋,到處聳立的五彩斑斕的玻璃大樓,車聲人聲全天候喧囂不止的大都市,我會一陣陣感到新奇與陌生,盡管我從來也沒有長時間離開過這里。
提到北京城,有這么句老話,叫做“大圈圈里套著小圈圈,小圈圈里套著黃圈圈”。這里說的圈圈是城墻——從外城到內城,再到紅墻金瓦的皇城,那些厚重的大墻曾經是北京城的象征。城墻保衛過古都的安寧,也被認為阻礙過城市的發展,幾十年前已經徹底拆除而修成了路。盡管至今仍在議論拆城墻的是非功過,但畢竟歷史就是這樣,那座由四九城組成的北京城只能殘存在北京人的記憶里。然而,幾十年后回過頭來,人們猛然發覺城墻對于這座古城深刻的文化意義。于是,當我們坐著和諧號列車路過東便門飛馳進北京的時候,抬眼發現了修復的滄桑古墻;當我們在天安門上舉目遠眺,看到了重新佇立于中軸線最南端的永定門城樓。
盡管環繞北京的城墻早已不在,但有意思的是,展開今天的北京地圖您會發現,依然是大圈圈里套著小圈圈。當然,這些圈圈不再是城墻,而是一環套一環的公路。20年前還剛剛在修三環路,現在不但四環路、五環路已經是許多市民上下班的必由之路,六環路上行駛的私家車也早已司空見慣。北京這些年最大的變化恐怕就是道路和交通。不僅是地面上的路四通八達,地面下的路更是突飛猛進。20年前人們還在贊嘆地鐵二號線每個站臺的設計如何與地面上標志性建筑協調統一,現如今家住近郊的居民必須天天乘坐城鐵上下班才不至于遲到。
由墻變成了路,大家或許有著不同的想法,但由阻塞變成通達,卻是人們都期盼的發展趨勢。盡管有了這么多的路,卻未必就通達得盡如人意。這些年北京汽車的數量和人口的數量都呈井噴式增長。當初能趁輛夏利恐怕就算是個大款,現今堵車已經成了上班族掛在嘴邊的煩惱。20年前北京的常住人口將近1000萬,現在比那時候大概翻了一番。甚至有個說法叫首都已經變成“首堵”了。發展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同時也給城市帶來了新的問題。
說到路,想順便提提北京的河。這20年北京的水系治理確實值得稱贊。昆玉河和長河得到了修繕,蜿蜒清澈的河水像一條流動的玉帶鑲嵌在京城的西北部。從陽春到金秋,游客們都可以從玉淵潭或動物園坐上畫舫順著水道直接進入頤和園。天安門東側被封存了40余年的菖蒲河也恢復了水面,拆除了低矮的簡易房,建成了小橋多姿,碧草蔥蘢的景點,在熙熙攘攘的市中心開辟出一個寧靜的憩園。
要說北京這些年有什么大事,恐怕得首推奧運會了。從1990年的亞運會到2008年的奧運會,體育盛會讓世界不斷關注著北京的同時,也改變著北京的城市風貌。在中軸線的最北部,一座嶄新的體育城拔地而起,造型新穎靈動的場館絢麗多姿,也使以永定門、天安門、鐘鼓樓為標志的中軸線在朝氣蓬勃中延伸到現代,進而通向自然,融化進綠意蔥蘢、野趣盎然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
這些年或許是北京城市建設步伐最快的時期。拔地而起的又何止一座體育城呢?由各種形態新奇的大廈群落組成的商務區、開放區、居住區比比皆是。以至于像我這樣的北京人,如果一年半載的沒去某個地方,再到那里會感覺找不著北。我常常疑惑:這是我意象里的那個北京嗎?那個青磚灰瓦間綠樹成陰,寧靜質樸里悠然自得的北京又在哪兒呢?
記得20多年前登上高高的鐘樓,還能依稀看到成片的瓦頂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際線。而今天,當我面對一張巨幅北京中心區域照片時,所見到的是在一大片鱗次櫛比的現代化建筑叢林的中央靜臥著一座風格迥異的紫禁城。盡管那紅墻碧瓦光彩依舊,但卻顯得有些孤單,有些異樣。而那些曾經與之相映成輝,作為北京血脈的四通八達的胡同,僅僅是偶然隱約閃現在鋼筋水泥的公路和各色玻璃大廈的深處,那被切割得這一截那一段的身影殘缺而模糊。
一次,我在某大學給留學生作講座,問:“提起北京你會想起什么?”他們答:“故宮、胡同、四合院。”是呀,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提起北京,人們在想起故宮的同時會立刻想起胡同,想起四合院,因為那是北京的象征,象征著北京人的生活。故宮也好,頤和園也罷,那些金碧輝煌的宮殿確實以獨有的魅力吸引著各地的游客,但北京真正的精氣神卻融化在那些胡同四合院里普通老百姓所創造的活生生的生活中。甜水井胡同、金魚胡同、香兒胡同……這熟悉的名字牽掛著多少北京人的情愫呀!青磚灰瓦的胡同并不缺乏生機,因為胡同里有的是大槐樹。每當槐花滿枝的時節,綠葉間掩映著的串串白色“葡萄”和飄落的槐花雪會讓整條胡同沉醉在清馨里。當您走進胡同把那香氣深深地吸入肺腑,人也頓時變得精神。興許您還會遇見一位老奶奶坐在院門口,推著小竹車,一邊搖著酣睡的小孫子,一邊哼唱著那首古老的兒歌:“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北京人在這樣的氛圍里安分守己,守住祖上的規矩一代又一代地休養生息,娶媳婦,生兒子,傳宗接代。而胡同、四合院的一切也早已融進了北京人的魂魄。
北京城曾經是世界上規劃得最完美的城,是一座巨大的藝術杰作。如果把北京城比作一個人,那么紅墻碧瓦的皇城就是她的頭,而四通八達的胡同就是她的軀干和胳膊腿。不過假使一顆漂亮的頭下長著殘缺的胳膊腿,或者安上原本不屬于這顆頭的假肢,看起來是不是很怪異?假使有一天,僅存的兩三條胡同也去申請了世界文化遺產,那到底是可喜呢?還是可悲呢?不錯,北京應該成為世界大都市,但每一個大都市都必須有自己獨特的個性才不至泯然于眾城。我想,北京首先得是有京味兒的北京,然后才能成為世界的北京。而我們要保護的恐怕不僅僅是某幾條胡同,某幾座四合院,而應該是北京城獨特的韻味,獨特的生活。
現在人們每每惆悵,井噴式的發展已經讓北京的京味兒越來越淡了。那么京味兒到底是什么?所謂京味兒,不僅僅是故宮、胡同、四合院,也不只是京劇、相聲、吆喝聲,更不單單是烤鴨、涮羊肉、豆汁焦圈兒等等大菜小吃。京味兒是一種生活,一種北京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這種生活之樂、之美、之獨樹一幟,是多少代人通過自己的生活歷練和創造成就,給這座城市留下的寶貴財富。而這種風格境界的形成和北京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人文歷史密不可分,她深深融入北京的骨子里,成為北京的精氣神。作為北京人,我們懷戀她,愛惜她,不希望她隨風消逝,那么我們首先應該努力賦予她新的生命。我們可以尋找發掘其中的真諦,讓充滿人間煙火的京味兒文化融入我們今天的現實生活。比方說,現在都市人追求慢生活。其實樸素、優雅、精致的京味兒文化正是慢生活的典范。或許驀然回首,您所尋找的生活方式就在這里。
現在很多人一提起北京,就愛說老北京如何如何并為之傷感。作為地道的北京人我并不這么看。北京從來都是一座開放的城,一座包容的城,一座富有頑強生命力的城。北京不老。京味兒文化必將展現她獨特的魅力,讓這里的人們生活更幸福,并在活生生的生活中走向未來。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