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鄉土,它包含著“故鄉”“土地”,以及日常生活發生的場域、生命源初和生命之根等多重性。是故,詩歌和鄉土從來都是聯系緊密的,何況,作為農業大國的中國。對鄉土的歌詠在諸多的詩人那里不僅是有意的題材選擇,更是某種審美自覺和精神自覺。書寫鄉土、感念鄉土的詩歌可謂浩如煙海,而這種書寫還在繼續。即使未來——即使中國社會由農村文明進入城市文明,即使多數詩人只熟悉城市生活而對鄉村感覺陌生……在這里,鄉土絕不限定于“農村農民農業”,也不僅限定于某種概念上的“鄉土詩”。事實上,它更多的是故鄉、故土、人類之根,是對記憶和舊歲月的緬懷。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飽含淚水/只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艾青的這句詩可作一類鄉土詩歌的注角。這類詩,在我們書寫鄉土的詩歌中是最為普遍的、最為浩渺的。它們完成的是對山川、河流、田野和草木的吟詠,并賦予這些事物以情感,以色彩、以美、以新奇:“沿河谷而下 馬車在烏云下變小/大雨到來之前已有風 把土地打掃一遍/收割后的田野經不住吹拂/幾棵柳樹展開枝條像是要起飛/而干草車似乎太沉 被土地牢牢吸引……”(大解《干草車》)“大地使暮色合攏又把貧窮展開/桑梓之地泊滿遠古的燈火 河流/在炊煙之下閃亮/生命在變短而雨仍連綿”(韓文戈《燕山》)“我想,只要喊出山脈、喊出河流/就能喊出村莊/看見了草坡、牛羊、田野和菜地/我更要大聲地喊。風吹我,也喊/站在更高處喊/讓那些流水、莊稼、炊煙以及愛情/都變作我永遠的回聲”(田禾《喊故鄉》)——這類詩歌,有著相對飽滿熱烈的色調,有著充溢豐盈的情緒,有著和傳統粘接深廣的根。
在另一類型的鄉土書寫中,鄉土,并不作為一種當下存在而是記憶,詩人對鄉土的抒情本質上是對記憶的抒情,是對“那過去的,好或不好的時光”的緬懷與紀念。它具有某種天然的“舊”色彩,但這份舊,卻在新的比較和映襯之下凸顯了微幽的光。像流沙河《故園九詠·我家》:“荒園有誰來!/點點斑斑,小路起青苔。/金風派遣落葉,飄到窗前,紛紛如催債。/失學的嬌女牧鵝歸,/苦命的乖兒摘野菜……”像白慶國《凌晨四點》,舊歲月里的母親悄悄起床,收拾昨天收回的紅薯、玉米還有土豆,“她不愿意讓生活一團亂麻”。在這類詩歌中,多數的文字都較為內斂,專注于細微和細節,甚至小有敘事成分:但綿里肯定藏針,在用心的閱讀中,刺痛感會在不經意間碰觸到你的神經。
我即鄉土,鄉土即我,我對鄉土的書寫本質上是對我的書寫,對我命運、情感、認知的書寫。它賦予眼下的事物“我”的眼神,“我”的語調,時時處處都提示著那個“我”的存在。這類對鄉土書寫的詩歌中,我以為詩人白連春可算是一個典型。譬如《咬》,他把自己看成是一枚蘋果:“只有這一瞬間/我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蘋果:一生下來/心里就長著一只蟲子……蟲子在咬我。它咬我/咬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痛。我舔傷口/舔得越來越慢越來越無助……”其中,“我”是一個恒定的核,我寫下的鄉土,寫下的任何事物都帶有強烈的個人印跡。那個個人:敏感,脆弱,卑小,自艾自憐,甘于某種被壓彎的姿態。
在一些詩人那里,有一根點石成金的金手指,我更關注他們對“鄉土”的新賦予,在一個似乎已經“沒有風景”的近處,詩人們,用他們的方式建立起了陌生。這里的鄉土,是負載著命運、歲月、神秘甚至神性的鄉土,是我們在照片、影像資料甚至“到達現場”都不易捕捉的鄉土。鄉土,融著詩人的個性和智識,它,經歷了某種變形而達到一種主觀真實。像古馬、葉舟等人的詩作,像昌耀,像楊煉,他的名作《諾日朗》:“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哦,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泛濫,大地懸掛在空中//強盜的帆向手臂張開,巖石向胸脯,蒼鷹向心……/牧羊人的孤獨被無邊起伏的灌木所吞噬/經幡飛揚,那凄厲的信仰,悠悠凌駕于蔚藍之上……”在這些詩人那里,鄉土,是用來建造自我世界的一個支點,它不同、奇異、個性、差別巨大。是的,這個鄉土,只在詩歌中呈現,是詩歌的再造,是詩人們安置夢想、思考和靈魂的棲居之地。
云南詩人雷平陽,曾在一首詩中這樣確認:“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雷平陽《親人》)。毫無疑問,這種逐漸縮小是詩人的故意,他的詩,也帶有強烈的地域印跡。像小說中的威廉·??思{,把自己的書寫限定于一塊郵票大小的地方,而那塊地方,卻讓我們看見的是整個人類,是整個人類面對的悲歡和愁苦,是整個人類的愛與憂傷。他的敘述、抒情,時常狹小到一個具體的物和人,而那個物與人,卻仿若我們的親人,或者是我們自己。
書寫鄉土,如何從眾多中呈現自己,使自己和他人區別,是詩人們必須認真考慮的;如何讓鄉土詩具備現代性,不從一開始就顯陳舊,這也是詩人們必須要認真考慮的。在“懷鄉”的過程中,在對記憶描述的過程中,如何達到不停止于幻美,滿足于小抒情輕抒情,進而向深度開掘,也是詩人們需要認真考慮的。事實上來說,對鄉土的書寫擁有,并將繼續擁有無限的可能,諸多詩人已經作出了可貴的嘗試。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