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他是家中的頂梁柱,十里八鄉的大能人,整個海南省農行系統中赫赫有名的實干型行長。然而“事業”崩潰,他一夜之間神秘失蹤,留下的是公安部B級通緝令,以及涉及2300余萬元巨款的驚天巨案。一時間流言四起,有人說,他易容遠在廣東做生意;有人說,他已逃亡海外過起了揮金如土的生活。
2011年11月8日,隨著他的投案自首,真相方才大白于天下——原來長達8個寒暑,這位前行長始終躲在深山老林中當著“野人”,為了藏身,他甚至挖了三條地道。近3000個日日夜夜中,岳父過世、妻子因他而入獄、悲痛的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兩個兒子走上歧途,躲在這片離家并不遠的山林中,聽聞著曾有的幸福分崩離析,他的內心該有著怎樣的悔恨和煎熬呢?
實干行長斂巨款敗露,遠遁深山多少淚
1969年,陳建學出生于海南省臨高縣加來鎮的一個偏僻小山村,父親是會計,母親務農。因為家中有兄弟姐妹三人,陳建學關于童年的印象只有窮,全家人逢年過節才能沾點葷腥,還時常受村里人的欺負。也正是因為這段經歷,出人頭地的愿望從小就深埋在了陳建學的心中,他開始近乎偏執地認為,只有金錢才能為自己帶來尊嚴。
1990年從部隊退伍后,陳建學與同村青梅竹馬的女孩羅曉靜結婚,其后羅曉靜進入農稅所工作,陳建學則在外做起了養殖及加工生意,夫妻倆情深意篤,十分恩愛。別看陳建學文化不高,卻性格豪爽善于交際,打幾回交道下來就能讓人對他掏心掏肺??恐@非凡的交際天賦,1995年陳建學進入農行系統工作,從營業員做起,2003年年初即出任臨高縣農業銀行支行副行長,成為整個海南省農行系統中赫赫有名的實干型行長。
在職位火箭般躥升的同時,陳建學還挑起了振興家族的重任,在外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短短幾年間,他在臨高修建了一幢五層高的商業大樓,再加上擁有舞廳、加工廠及超市,最多時個人擁有七輛轎車,其中包括凌志、皇冠、豐田等豪華車。陳建學成了遠近聞名的千萬富翁,臨高陳家也在當地顯赫一時。
2003年11月底的一天下午,羅曉靜下班回家,打開門卻驚訝地看到丈夫正獨自枯坐在沙發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灰缸中已堆滿了煙蒂。羅曉靜敏感地意識到,丈夫肯定是遇上了什么煩心事,然而無論她如何旁敲側擊,陳建學都只是借口工作太累,推說想多在家休息休息。
12月15日深夜,陳建學這才含含糊糊地道出一個驚人的秘密:“我和人弄走了銀行不少錢,有幾千萬,現在必須走,不然就是槍斃10回都不夠!”仿佛突遭一記悶棍,羅曉靜的大腦嗡嗡作響,她驚訝地看著丈夫,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夫妻倆抱著流了一夜淚,第二天一早,陳建學抱了抱兩個兒子,沒交代去向,就匆匆忙忙帶著幾件換洗衣服出了門。陳建學走后僅幾個小時,銀行及公安局的人就先后上門,羅曉靜這才知道了真相:原來事業的順遂讓陳建學胃口越來越大,近幾年為了把私人的生意做大,竟伙同幾個下屬以各種形式大肆侵吞銀行公款、儲戶存款,涉及金額慢慢達到了2300余萬元的天文數字。12月中旬,隨著分行內控綜合評價小組來到臨高支行檢查,虛假貸款等侵吞手段開始露出馬腳后,陳建學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不得不倉皇外逃。
陳建學一案,先后涉及農行系統內外60多人,作案手段二十余種,短短時間內就轟動全國。2003年12月17日,由于案情重大,此案由海南省檢察院直接組織力量查辦。家中的存款及幾處產業先后都被查封,羅曉靜抱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天天在家以淚洗面,只要一想到慘淡的未來、不知所終的丈夫,心里就揪心地痛……
從頭到尾,陳建學都始終表現出對家人刻骨銘心的眷戀。案發當日,陳建學并沒有逃亡外地,而是一頭扎入了老家好龍村旁的深山老林中。也許,從這里才能最快回家。這一大片山林是陳建學從小玩到大的地方,對林中的地形十分熟悉,山林深處有一條較大的小溪,小溪旁有一處很隱蔽的小洞,這里就成了他暫時的藏身之所。這處洞穴從外面很難被發現,而且警犬一般也到不了。
同一時間,據海南省公安廳專案組分析,臨高多山,陳建學極有可能利用對當地山林的熟悉進行躲藏。因此,專案組出動了500多位民警和10多條警犬,圍繞著臨高附近展開大規模圍山搜捕,好龍村附近為重點區域。同時,警方還在廣州和湛江兩地協查布控。
聽到警方搜山的動靜,陳建學躲在山洞中瑟瑟發抖,最緊急的時候,搜捕人員與他的距離僅為十幾米,說話聲、警犬的哼哧聲清晰可辨。陳建學有鼻炎,山洞中空氣又不好,他用雙手拼命捂住嘴巴,生怕發出一點聲響。兩天兩夜過去了,警方終于結束了第一次搜山行動,陳建學這才趁著夜深爬出山洞,因為沒吃沒喝,身體幾近虛脫。趁著夜深,他連滾帶爬來到山腳,好不容易從地里刨出兩個紅薯,顧不得清洗就往嘴里塞,一口下去,有三分之一是泥巴。看著遠處村落中的燈光,想著年邁的父母、無助的妻子還有兩個兒子,陳建學突然淚流滿面,他覺得自己現在根本算不上是個人,就連條狗都不如……
思親的心鋌而走險,家只能是咫尺天涯
那幾天,警方時不時就上山搜一遍。陳建學整天躲在山洞中,只有到夜深人靜,才敢到溪邊喝點水,或是到農田中弄點農作物充饑。由于陳建學曾當過兵,具備一定反偵察能力,他不食用任何帶包裝的食物,就連排泄物等也都采用就地掩埋的方式毀滅,所以警方一時間根本無法確定他的行蹤。然而暫時逃離法網,卻絲毫沒有消減陳建學心中的恐慌,時間在一天天流逝,妻兒的模樣在心中卻越來越清晰,特別是臨走前羅曉靜那絕望的神情,就像刀一樣刻在了記憶中,他覺得自己都快發瘋了。
因為長期抓不到陳建學,當地流言四起,有人說他已逃到了國外,也有人說他在廣東做了易容手術后在做生意。這些說法多少干擾了警方的視線。2004年6月,一無所獲的警方暫時調整了追逃方向,搜山隊也漸漸撤去。已在山林中躲了半年的陳建學思親心切,壯著膽子,半夜摸回了好龍村中父母的家。
才幾個月沒見,昔日意氣風發的大兒子卻衣衫襤褸像個野人。陳母捂著嘴,想哭都不敢發出聲音。因為過度的驚恐,短短幾個月間陳父就出現了老年癡呆癥狀,看著兒子幾乎沒認出來。那一刻,陳建學真想找根繩子,吊死自己算了。
第二天晚上,得到消息的羅曉靜匆匆趕來。丈夫的荒唐行為毀了原本幸福的家,見面前羅曉靜心中除了恨還是恨,然而當目睹陳建學瘦得不成人形,滿身不是曬傷就是碰傷時,昔日的恩愛在腦中反復翻滾,這個善良的女人還是心軟了:“建學,你糊涂啊……”夫妻倆抱頭痛哭后,羅曉靜沒有選擇報警,而是趁著兩個兒子入睡時,偷偷把丈夫帶回了家,藏進了儲物間。
在家中樓上悄悄躲了兩天后,大兒子突然問羅曉靜:“媽媽,我昨晚做夢,夢到爸爸回家了?!绷_曉靜嚇了一跳,趕緊反復叮囑:“爸爸怎么會回家呢,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起!”兩個兒子畢竟年幼,一旦看到什么隨時會走漏出去。為消除隱患,第二天陳建學就躲到了隔壁羅軍家的二樓房間內。羅軍李琛兩口子是陳家多年的鄰居,夫妻倆在一樓開了家飯店,因為早年受過陳建學不少幫助,所以他們都選擇了默許。
就這樣羅曉靜每天白天照常上班,到了晚上就悄悄做好飯菜,到羅軍家中與丈夫相會。從妻子口中,陳建學知道了他已是公安部B級通緝犯,被警方懸賞十萬元全國通緝,還有自從他出事,當初那些朋友誰都沒再登過家門時,悔恨就像一把利刃般剮著他的心。
2004年8月23日上午11時許,在羅軍飯店打工的服務員張繼超無意中走到二樓,恰好與陳建學撞個正著。因害怕被舉報,陳建學來不及通知妻子,就匆匆逃回了山上。警方掌握線索后迅速趕到,卻撲了個空,隨后的第二輪搜山行動,又讓陳建學僥幸脫逃。盡管沒有抓住陳建學,但羅曉靜與羅軍夫婦卻已經觸犯了法律。2005年4月,法院以窩藏罪判處羅曉靜、羅軍有期徒刑各3年,陳母及李琛則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緩刑兩年。因為觸犯刑法,羅曉靜同時丟掉了農稅所的工作,兩個兒子只能送到好龍村,由陳建學的母親照料。
幾天后,躲在山林中的陳建學得到消息,頹然坐到地上,野獸般地哭號起來。是自己害了妻子,害了雙親,害了孩子!今生今世要么逃亡要么被捕坐牢,他已經再無可能與家人團聚!下山回家走不了多久,但這段距離已經成為他永遠無法跨越的咫尺天涯!
昔日行長走過8年地道歲月,自首換來重生希望
守候妻兒成了支撐陳建學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他放棄了所有逃亡外地的念頭,活動范圍就限定在好龍村附近的深山老林之中。為了躲避警方的追蹤,陳建學不眠不休,靠人力在山林中不同的位置挖了三條地道,每條地道都剛夠他鉆進去藏身其中。每當村中有個風吹草動,陳建學就會像老鼠一樣鉆進地道,幾天幾夜不敢出來。
因為缺吃少喝心理壓力過大,正值壯年的陳建學已是一頭白發。幾年中,他每天基本都是凌晨兩三點鐘才睡覺,清晨六點多就起身,驚恐讓他更難以睡個安穩覺。每年春節、中秋等節日,村里放起鞭炮,陳建學便會遠遠藏匿在樹林中看著,每到這個時刻,他就特別想回家,想回家看看雙親,抱抱兒子,然而,這一切終歸只能在心里想想。
2008年年初,羅曉靜刑滿出獄,因為沒有工作,只能帶著兩個兒子在好龍村與陳家兩位老人一起生活。盡管此刻連丈夫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但這個重情重義的女人從未動過改嫁的念頭,含辛茹苦地守著兩個兒子。
得知妻子出獄,對她及兒子的思念便在陳建學心中野草般瘋長。好多個清晨,陳建學都會躲在村口那條黃泥路邊的草叢中,如果運氣好,他能遠遠看著妻子送兩個兒子去鎮上的學校上學。羅曉靜還不到四十,臉上卻早已寫滿滄桑,骨瘦如柴,兩個兒子在路上也不像同齡孩子那樣活蹦亂跳,始終沉默著,似乎有什么心事?!笆俏液α怂麄?!”陳建學的心中滿是悲涼。
可從2009年年中開始,陳建學幾次下山,躲在遠處觀望,卻只見到妻子外出,不見兩個兒子的身影。兒子莫非病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陳建學心如刀割。2009年10月的一個晚上,他終于鼓足勇氣,偷偷跑回村,躲到了自家屋前窗外,那里正挨著廚房。每天晚上,羅曉靜和陳母都會在廚房中一邊收拾家務,一邊說幾句家常。
偷聽完他們的談話,陳建學肝膽俱裂:原來因為得不到父愛,再加上家庭的劇烈動蕩,兩個兒子先后輟學并染上毒癮。大兒子時常變賣家中的東西去吸毒,光是奶奶買給他的摩托車就賣了好幾回。羅曉靜既要忙于生計又要照顧家里,對這一切實在無能為力……
陳建學蒙了,他想不到自己已經外逃了6年多,家人卻還在為他當年的荒唐還債,再這樣下去,兩個兒子很可能都會成為廢人。陳建學幾次想沖回家,用一個丈夫的臂膀,溫暖一下妻子;用一個父親的愛和威嚴,勸誡兩個兒子。然而看著不遠處親人熟悉的面容,他卻怎么也挪不動步子。
2010年陳建學的岳父去世,這位老人一直待他猶如親生兒子,他多想去見老人最后一面,然而最后,還是只能在山林中獨自流淚。這件事讓陳建學徹底明白,只要自己逃亡一天,與家人的“距離”就始終是無法跨越的。
2011年7月,陳建學在山林中游逛時,看到他的姑父進山采藥,終于忍不住上前打聽家人的近況。吃驚過后,姑父坦言相告,陳的兩個兒子愈加叛逆,年僅14歲的兒子去年跟人打架,差點讓人砍死??粗惤▽W失魂落魄的模樣,姑父就勸他自首:“難道你還真能躲一輩子?沒有你,羅曉靜和兩個孩子只會一直活在陰影中,挺不起胸膛做人!”
此后,姑父數次進山,給陳建學傳達檢察機關的政策。事實上這么多年來,海南檢察機關始終保持追逃工作的高壓態勢,逢年過節就會專門組織警力到陳建學家門前蹲守,在他可能藏匿的地方進行搜捕,所以再這樣逃亡下去,被捕只能是唯一結局?!跋胂肟矗约旱腻e自己承擔。難道到了最后,你還想以被捕這種不光彩的方式結束嗎?”這個晚上,陳建學徹夜難眠,他想到自己那么多年的守候,結果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家人先后因他走上不幸,妻子苦苦度日,兒子步入歧途……在天蒙蒙亮的時候,陳建學終于下定了自首的決心。
在家人代為向檢察機關說明自首意愿后,因為這起案件的特殊性,檢察機關破例允許陳建學先與家人見面。2011年11月6日晚上6點多,陳建學終于跨越了心中的“天塹”,回家見到了妻兒。他跪在羅曉靜面前,抱著她的腿哭了半個多小時。夫妻團聚時,兩個兒子也站在一旁,陳建學幾次伸手,想抱抱兒子,但大兒子一臉的震驚與冷漠,小兒子干脆閃身躲過,畢竟這么多年的傷害,傷口不是說愈合就能愈合的。
2011年11月8日,陳建學穿著妻子為他新買的衣服,走進海南省檢察院自首。這個晚上,是他逃亡8年多來,睡得最香的一次。盡管陳建學接下來會接受法律的嚴懲,但他負罪的心終于有了一個歸宿,就算是在獄中,也能接受家人的探望,這遠比之前的“只可遠觀”幸福得太多太多!在接受筆者采訪時,陳建學再三表示,當年因一個人的荒唐行為而毀了一個家,而逃亡則是對家人的第二次傷害。如果時光能重回到8年前,他絕不會做當年的傻事。
編后:如果時光能回到8年前——這只是陳建學的一個最美好的假設,所有的東西都一去不返,他帶給家人的傷害完全不能用一個歉疚的假設來彌補。而對于法律,可能每一個觸犯它的人都知道它的無情、威嚴,所以很多人都會選擇逃避、遠離甚至逃亡,但是最終還是逃脫不了法律的制裁甚至是罪上加罪。人是一個復雜的社會綜合體,是所有社會關系的總和,所以,逃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能讓你身邊有關系的人蒙羞,受牽連甚至是擔罪責。陳建學就是一個例子,他親眼看到了父母受到自己的牽連,親眼看到兩個兒子因為自己滑向不可逆轉的罪惡,親眼看到一家人為他的個人行為遭受的種種不幸……但陳建學又是幸運的,他能看到自己家庭的變化,所以在忍受不了良心的煎熬之后終于選擇了自首?;蛘哌€有那么一部分人,看不到這一切,以為遠離就可以逃避制裁,卻不知道家人為他的逃亡所付出的高昂代價,他們不敢往家里打一個電話,寄一封信,所以,逃亡的代價會越來越高。奉勸那些如同陳建學一樣的人,多為家人和自身的未來想想,因為自首才是最正確而且是唯一的出路。雖然自首后,很多過錯已經無法挽回,但至少,在以后的時間里你能對生活盡量去彌補,去編織,甚至去正當地享用。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