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一個海邊的漁村里,漁村只有一條窄窄馬路;上班上課的時候,客運巴士、摩托車、腳踏車、賣菜的手推車橫七豎八地把馬路塞得水泄不通,之后就安靜下來。老黃狗睡在路中間,巷子里的母豬也挨挨擠擠帶著一串小豬出來溜達。海風吹得椰子樹的闊葉刷刷作響。
我不知道什么叫高速公路。23歲時到了洛杉磯,在駛出機場的大道上。我發現。對面來車那一列全是明晃晃的白燈,而自己這條線道上看出去,全是車的尾燈。一溜紅燈。怎么會這樣整齊?我大大地吃驚,23歲,還習慣人車雜踏、雞鴨爭道的馬路概念。
我不知道什么叫下水道。臺風往往在黑夜來襲。海嘯同時發作。海水像一鍋突然打翻了的湯,滾滾向村落卷來。天亮時,一片汪洋,鍋碗瓢盆、竹凳竹床漂浮到大廟前,魚塭里養著的魚蝦也游上了大街。過幾天水退了,人們撩起褲腳清理門前的陰溝。自溝里挖出油黑黏膩的爛泥,爛泥里拌著死雞死狗死魚的尸體。整條街飄著腐臭腥味。然后陽光出來了,炎熱毒辣的陽光照在開腸破肚的陰溝上。
我沒有進過音樂廳或美術館。唯一與“藝術”有關的經驗就是廟前酬神的歌仔戲。老人坐在凳子上扇扇子,小孩在廟埕上追打,中年的漁民成群地蹲在地上抽煙,音樂被劣質的擴音器無限放大。
漁村唯一的電影院里。偶爾有一場歌星演唱。電影院里永遠有一股尿臊,揉著人體酸酸的汗味,電風扇嘎嘎地響’著,孩子踢著椅背,歌星不斷地說著黃色笑話,賣力地唱。下面的群眾時不時就喊,扭啊扭啊,脫啊脫啊。
我不知道,垃圾是要科學處理的。
離漁村不遠的地方有條河。我每天上學經過都聞到令人頭暈的怪味,不知是什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人們在河岸上燒廢棄的電纜;那個村子。生出很多無腦的嬰兒。
我不知道什么叫環境污染生態破壞
我的18歲,安德烈,是1969、1970年的臺灣。
我要滿18歲了,阿波羅登上月球,美國和越南的軍隊侵入柬埔寨,全美爆發激烈的反越戰示威,俄亥俄州有大學生被槍殺:德國的勃朗特總理上臺,到華沙屈膝下跪,求歷史的寬赦:日本赤軍連劫機到了朝鮮而三島由紀夫自殺。還有。中國大陸的“文革”正在一個恐怖的高潮……但是這一切,我知道得很少。
你也許覺得,我是在描繪一個黯淡壓抑的社會。一個愚昧無知的鄉村,一段浪費的青春,但是,不那么簡單,安德烈。
那個“愚昧無知”的鄉村對于我,究竟是一種剝奪還是給予?親愛的安德烈,18歲離開了漁村,30年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這個漁村的關系。
離開了漁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后的悠悠歲月里,我看見權力的更迭和黑白是非的顛倒,目睹帝國的瓦解、圍墻的崩塌。更參與決定城邦的興衰。當價值這東西被顛覆、被滲透、被構建、被解構、被謊言撐托得理直氣壯、是非難分的地步時。我會想到漁村里的人:在后臺把嬰兒摟在懷里偷偷喂奶的歌仔戲花旦、把女兒賣到“菜店”的阿婆、那死在海上不見尸骨的漁民、老是多給一塊糖的雜貨店老板、騎車出去為孩子借學費而被火車撞死的鄉下警察、每天黃昏到海灘上去看一眼大陸的老兵、笑得特別開暢卻又哭得特別傷心的阿美族女人……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實的面貌存在我心里,使我清醒,仿佛是錨,牢牢定住我的價值。
是的,安德烈,那“愚昧無知”的漁村。確實沒有給我知識,但是給了我一種能力。悲憫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后面對權力的傲慢、欲望的囂張和種種時代的虛假時,仍舊得以穿透。看見文明的核心關懷所在。你懂嗎,安德烈?
同時我看見自己的缺陷。18歲時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下水道、環境保護、政府責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難補課。但是生活的藝術,這其中包括品位和態度,是無法補課的。音樂、美術,在我身上仍舊是一種知識范圍,不是一種內在涵養。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個要時時提醒自己去保持的東西。就像一串不能遺忘的鑰匙,一盆必須每天澆水的植物。但是生活藝術,應該是一種內化的氣質吧?它應該像呼吸,像不自覺的舉手投足。我強烈地感覺自己對生活藝術的笨拙:漁村的貧乏,造成我美的貧乏。
而你們這一代,安德烈。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網絡讓你們擁有廣泛的知識,富裕使你們精通物質的享受。同時具備藝術和美的熏陶。你們簡直就是大海里鮮艷多姿的熱帶魚啊。但是我思索的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你們這一代“定錨”的價值會是什么?終極的關懷會是什么?我的安德烈,你認為美麗的熱帶魚游泳也要在乎方向嗎,或者,你要挑釁地說,這是一個無謂的問題,因為熱帶魚只為自己而活?
【注】節選自《親愛的安德烈》,這是龍應臺寫給18歲的兒子安德烈的一封信,有刪改。
思籌之路
這是新時代的“傅雷家書”,36封母子間的書信,橫跨了新與舊,左派與右派,流行文化與人文關懷,更橫跨了母與子兩個世代的價值觀。龍應臺在序言談到,“我知道他愛我,但是,愛,不等于喜歡,愛,不等于認識。愛,其實是很多不喜歡、不認識、不溝通的借口。因為有愛,所以正常的溝通仿佛可以不必了。不,我不要掉進這個陷阱。”“我失去了小男孩安安沒有關系,但是我可以認識成熟的安德烈。我要認識這個人。我要認識這個18歲的人。”
實戰演繹
1 作者著力描寫自己生活過的漁村,用意是什么?
2 為什么作者筆下的漁村,真實可感,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3,作者說“30年之后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這個漁村的關系”,作者和漁村究竟有什么關系呢?試簡析。
4 對于龍應臺問兒子的“你們這一代‘定錨’的價值會是什么”的問題,同樣18歲上下的你一定會有自己的想法。試結合龍應臺的經歷和她認可的價值觀,說說你認為自己這一代人最重要的價值觀應該是什么。
答案解析
1 ①作者描寫自己生活過的漁村,寫出漁村的貧乏、“愚昧無知”,為后文提出“那個‘愚昧無知’的鄉村對于我,究竟是一種剝奪還是給予”的問題做鋪墊,進而闡述了作者與漁村之間的關系。②作者著力描寫的漁村,與兒子安德烈的生活環境形成對比,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中引人思索。
2 ①從作者的視角,多方位地描寫漁村。作者自身的所見所聞所感,尤其是描寫的對象都是真實可感的生活實景和身邊的小人物,很能打動人。②充滿情感的細節描寫。作為一個在小漁村生活了18年的漁村人,作者能非常客觀同時又充滿情感地對小漁村做出詳盡的描繪。③恰如其分的藝術手法,如比喻:“海嘯同時發作,海水像一鍋突然打翻了的湯,滾滾向村落卷來”;如詞語的使用:“炎熱毒辣的陽光照在開腸破肚的陰溝上”,都能使表達生動形象,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3 作者與漁村的關系:①漁村的人們,以最原始最真實的面貌,給了我悲憫和同情的能力,牢牢定住我的價值,使我清醒,使得我在日后面對權力的傲慢、欲望的囂張和種種時代的虛假時,仍舊得以穿透,看見文明的核心關懷所在。②同時作者看見自己的缺陷。漁村的貧乏,造成她美的貧乏。生活的藝術,包括品位和態度,應該是一種內化的氣質,作者認為自己在這些方面是笨拙和貧乏的。
4 ①龍應臺18歲以前生活在貧窮、閉塞的小漁村:18歲走出漁村,之后到國外學習,30年后回顧與小漁村的關系,發現小小漁村“定錨”了自己的價值觀:充滿悲憫和同情,始終看到文明的核心關懷。②可針對“美麗的熱帶魚游泳也要在乎方向嗎?”或者“熱帶魚只為自己而活?”來回答:擁有廣泛的知識,精通物質的享受,同時具備藝術和美的熏陶的一代,不能在物質生活中迷失方向,更應該關注自身之外的他人(看到社會的底層和弱勢),關注社會(能透過權力、欲望和虛假,看到真誠、美好和善意),更應該有明確的生活方向和目的,有人文關懷,有同情悲憫的能力。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