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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袖子

2012-04-29 00:00:00朱雅娟
飛天 2012年3期

朱雅娟,甘肅成縣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小小說選刊》《短篇小說》《雜文選刊》《當代人》等報刊發表小小說二百余篇。《神箭手》等小說獲國家級獎勵。三次入圍“金麻雀”獎,全票當選“新世紀小小說風云人物?新36星座”,有五十多篇作品入選多個權威選本,出版有小小說集《琉璃燈》《笑容盛開如花朵》《神箭手》。現供職于隴南市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

一到冬天,一切景象都變得饒有興味起來。落葉喬木有些不甘心地站在馬路牙子上,干癟的枯枝尖上挑著幾片黃黑色的樹葉,示威似的。常青樹中規中矩地排著隊,幾片嫩綠的葉子躲在茂密的樹葉中間,呈現出與季節不符的嬰兒肥。太陽偶爾上上班,沒睡醒似的在灰蒙蒙的天空打打盹。有月亮的夜晚,月色格外慘白,失戀似的,翻著個白眼。間或有幾顆星星,故作天真地眨巴著眼睛。累了,也就淡去了。

風是冬天最跋扈的一頭獸,裹著塵土,四面八方地吹。也不嫌累,白天追著舔你裸露的臉和手,晚上可著勁敲你的門窗,嗚嗚,嗚嗚。

這是一座雨水并不充沛的城市,明明地處溫帶,卻因為四面夾裹著大山,呈現出亞熱帶的氣候特征。嚴冬一到,群山都衣衫襤褸,愁眉苦臉頂著個孝帽,可城內卻見不到一粒雪。偶爾有雨絲飄落,城里的居民就爭相奔告,好啊好啊,要下雨了,啊愛啊愛。

啊愛是這座城市的土著人的口頭語,表達肯定與贊同的。在這座城市呆久了,許多外鄉人也會說啊愛了。說啊愛,是表達想與這座城市融入的愿望。說啊愛,是表達自己已經是這座城市的主人了。

孔大同就在說啊愛的外鄉人之列。

孔大同是一名公務員,而且是這座城市要害部門的公務員。在舊社會,公務員是從事普通業務工作的人員。在契訶夫筆下,公務員是一個打個噴嚏造成心理困擾最終死亡的小人物。在這座城市許多人的眼里呢,公務員是可以拿著高薪、收著紅包、吹著空調、玩著游戲、坐在辦公室里喊著我好累的國家公職人員。要害部門是什么部門?是浪費納稅人的錢、還處處刁難納稅人的部門;是吃拿卡要臉不紅心不跳的部門;是年年政風行風評議排在最后幾名的部門。寫到這里,肯定有人拿磚敲破我的頭,你丫寫了這么多,不都是各部門的共同特點么?就你丫待的食品藥品監管部門,有職無權,有責無錢,高層腐敗殺了一個,關了一撥,倒了一批,藥害事件、食品安全事件還是層出不窮,你們不就是浪費納稅人的錢、行風評議老是排在最后幾名的部門么?我說,然也,食品藥監部門腐敗在高層,受罪在基層,風吹日曬雨淋,要害部門給不來錢,要害部門給不來權,食品藥品監管法律法規不健全,你讓我們怎么辦?如此這般部門,有想浪費納稅人的錢的想法,卻無浪費納稅人的錢的資格。唉,辯解這么多,無非想告訴大家,孔大同絕非食藥監部門的公務員,而是可以給食品藥監部門隨時使臉色看的要害部門的公務員!

孔大同是七十年代末生人,大學畢業之后在一個小縣城當教師,天天與祖國的花朵打交道,既要道貌岸然,還要口是心非。最要命的是談了許多女朋友,最后人家都嫌他不是公務員,攀公務員的枝去了。孔大同一咬牙,開始瘋狂購買各種考試教材,參加形形色色的公務員考試培訓班,累得蛻了幾層皮,為的就是換上公務員的皮。功夫不負有心人,窮經皓首若干年,孔大同心想事成,不但逃離了小縣城,蛻掉了教師這身皮,而且躋身于這座城市,當了公務員。身份跟位置一改變,孔大同的桃花就開得格外旺,隔三差五都有人主動給他介紹對象,孔大同也不像以前照單全收,而是開始挑肥揀瘦。從優生的角度,女生不可以個頭太低,不可以是近視眼(會遺傳的),不可以IQ(智商)、EQ(情商)、AQ(逆商)、PQ(娛商)、MQ(動商)一丁點都沒有。還有,必須得顧家,職業最好是教師或護士,將來孩子受教育或是家人有個頭疼腦熱,能照顧得上。就這樣從二十多歲相到三十歲,他挑別人的同時也被人挑,臨了臨了還是個孤家寡人。最近孔大同喜歡上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簡直就是上天給孔大同量身定做的,高挑、眼神也好、5Q齊備,最難得的是,女孩是個醫師。交往了個把月,孔大同叫上他的死黨陸小弞,邀女孩吃飯。吃飯的地方孔大同琢磨了許久,最后選在城東新區一家叫“hi吧”的地方。說白了,是KTV包廂里帶了小火鍋和燒烤服務的,三合一:能吃喝能K歌能跳舞,當然,省錢是最重要的嘍。

在包廂的長茶幾上用過餐,三個人玩撲克喝啤酒,孔大同又開始說5Q。女孩綻給孔大同一個笑容,“IQ是吧?我們現在就來做一個游戲。”女孩抽了一張牌,讓陸小弞看了,然后對孔大同說,“我跟陸小弞,一個說真話,一個說假話,現在你可以問而且只能問一個問題,判斷一下我手里的牌是不是紅桃K子?”

孔大同顯擺的機會來了,這種真話假話的游戲兒時就已經玩膩了,內容大致如下:某人死了以后來到一條岔路口,一條上天堂,一條下地獄。他遇上的兩個天使,其中一個永遠說假話,另外一個永遠說真話,某人只能問其中一個天使一個問題,就要判斷出哪條是去天堂的路。看似很復雜,其實很簡單。某人只要問其中一個天使:“如果我問他這條路是去天堂的路嗎,他會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呢?”結果如同你們早就知道的一樣,天使如果回答“是”,就走另一條路,天使說“不是”,就走這一條路。

為了表示對女孩的尊重,孔大同假裝思考了一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問女孩:“如果我問陸小歡這張牌是紅桃K子嗎,他會怎么回答我?”

“他說不知道。”女孩大笑起來,孔大同當時就呆了。女孩怎么能這么回答問題呢?她應該在“是”與“不是”問選一個答案呀。

“傻了吧?”女孩撇嘴,“生活中沒那么多人只回答你‘是’,或者‘不是’。”看孔大同不作聲,女孩又笑,“其實你也不是沒有機會的呀。這張牌是不是紅桃K,至少有50%的概率,你蒙一下,或許就蒙對了。你不蒙,就什么機會都沒有了。”

陸小弞跳出來打圓場:“唱歌,唱歌!”

輸了女孩一局,孔大同像只斗敗的公雞,唱歌也提不起精神。女孩慢條斯理地說:“IQ輸了,又不能自我調整情緒,連EQ、AQ、PQ、MQ都跟著喪失掉了?”

孔大同漲紅了臉,轉頭瞪了陸小弞一眼,一定是這個家伙把他的擇偶標準透露給女孩了。女孩看到了,笑瞇瞇地說:“呶,這又是你不對了,你不告訴人家,人家又拿什么告訴別人?所以——”女孩拉長了聲調,“要怪只能怪自己嘴巴不牢靠。”說完,抓起一杯啤酒,沖著陸小弞,“cheers(干杯)!”

看著陸小弞跟女孩聊上了,喝上了,孔大同心里的那個氣啊。陸小弞來之前,他已經警告過這家伙少喝點,但看樣子,女孩的酒量不比陸小弞差。兩人喝高興了,大拳小拳香港拳一起上陣了,最后居然還劃上了摶拳。摶拳是鄰縣一個文化古鎮的特色酒令,據說是太平天國時洪秀全發明的,當地人也叫“團拳”。劃拳時,雙方先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大喊一聲“高升”,然后連續出指對呼。手勢特定,名稱花繁。

孔大同冷眼看著。女孩伸出四個手指,陸小弞伸出大拇指。女孩喊了一聲“頂戴大紅”,陸小弞喊一聲“大紅頂戴”,兩人微微點頭,沒輸沒贏。接著女孩伸出大拇指和食指,陸小弞出了拳頭。女孩喊“半邊月亮”,陸小弞喊了一聲“內侍”,女孩馬上喊了“內侍雙杯請酒”。陸小弞喊一聲“我的”,兩手各抓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說朱也巧,孔大同的家鄉就在鄰縣的那個文化古鎮,但孔大同從來沒有流露過半句。一來他很小就隨父母到縣城謀生活去了,二來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原來是個農村人。其實論起劃摶拳,在家鄉沒幾個人能劃贏他,但自從來到這座小城市,他對此諱莫如深。看著女孩與陸小弞一口一個“黃馬褂子”、“雙眼花翎”、“九門提督”,或者什么“團團月亮”、“半邊月亮”、“貝子一個”、“四紅四喜”,叫得熱鬧,孔大同也不摻合,甚至有好幾次兩人錯呼令語或是沒呼尾語也沒有喝“窩子”(罰酒),他也沒有吭聲。

也許看到孔大同情緒低落,女孩坐過來,和他碰了杯酒。

“怎么,不習慣看女人劃拳?”

“沒有,沒有。”(其實真的想說啊愛)

“我們也劃幾拳玩玩?”

“不了,不了。”(其實想說那我能讓你喝得吐血)

“不想劃,不會劃?”

“不會,不會。”(其實內心在冷笑,再劃下去我就破產了)

女孩看孔大同神色冷淡,微微一笑。陸小弞連忙湊過來,擂了孔大同一拳,“不會喝酒,那去唱首歌吧,我剛給你點了首你最拿手的。”

孔大同站起身,拿起麥吼了起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但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這首崔健演唱的《一無所有》,倒是真的契合他此刻的心情。孔大同一邊唱,一邊眼角瞟著女孩。切,兩人又喝上了。什么世道呀,一小瓶啤酒十二元,我孔大同的錢不是樹葉子,不是大風刮來的呀。

結賬的時候,孔大同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一千一百三十元!沒弄錯吧,啊?還有,這女孩擺明了不是自己的菜,憑什么要一刀宰掉半個月的工資啊?不過,女孩的名字算是烙到孔大同心里了:朱笑笑。哼,我看你這頭豬能笑到什么時候,看你什么時候被什么極品男人弄得天天哭鼻子!

其實比擇偶還讓孔大同頭疼的,是房子。這座城市連二線、三線都算不上,但蔬菜肉蛋價格要比省城的貴,請客吃飯喝酒消費水平也高于省城,邪乎的是房價也鉚足了勁要跟省城比一比似的。孔大同只好寄希望于單位,寄希望于修建職工福利房。結果不是政策限制,就是領導跟走馬燈似的,要么升了,要么調了,還有一個算是較不走運——跟經濟問題扯上關系,好在有紀檢部門涂脂抹粉、大事化小,系安全帶,開安全氣囊,官位、黨票也起了個減速、防護欄的作用,領導背了個處分,在家呆了大半年,平調到一個閑崗位去了。這一來二去的,福利房沒等上,房價卻噌噌噌往上直冒,手頭積攢的票子,五年前能買個六十平米的小戶型,現在連個衛生間都買不起。孔大同心里那個恨啊。

恨歸恨,房子還是要住的。租房子也不便宜,一套使用面積不足五十平米的房子,租金漲到了一年一萬元。租單間吧,不帶衛生間,也沒廚房,吃喝拉撒不方便,價錢也不便宜,一小間一年三千元。有時候家鄉來個朋友,兩個大男人擠到一張小床上,說不出來的別扭。自家母親來了,把床讓給她,自己只好跑到陸小弞那里將就一下,有時看到陸小弞跟女友唧唧歪歪膩到一塊,只好跑到網吧包夜。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呀。

“合租,我們一起合租。”被同樣問題折磨得面無人色的陸小弞主動找上門來,孔大同一盤算,啊愛啊愛,兩人租個兩居室的小套間,水電費可以分攤,壓力不算太大。就算有親友造訪,也不怕,客廳的沙發上湊合個十天八天,也絕對不是問題。

倆爺們就這么租到一塊住到一起了。

剛開始,兩人還能主動打掃一下衛生,偶爾做做飯,時間一長,廚房基本閑置了,客廳凌亂到沒法形容,至于臥室,女士止步吧。

“可以形容的呀,”孔大同嬉皮笑臉,“蒼蠅與蚊子齊飛,襪子共毛巾一味。還有,垃圾化、賭場化、酒場化、色情化,這四個現代化我們已經提前實現了。”

聽到色情化三個字,陸小弞感覺不爽了。可能是雄性荷爾蒙分泌旺盛,陸小弞滿臉粉刺跟青春痘,整張臉比共和國的歷史還要曲折崎嶇。他會時不時搞點毛片來,或者在色情網站上下載一些視頻跟圖片,看得不亦樂乎。

“色情化!”陸小弞手指著孔大同,“充什么高雅呀?別把自己打扮得跟白天鵝一樣,你丫比雞還賤。你讀高中的時候就把一個女生的肚子搞大了,別以為老子不知道!”

孔大同的臉僵了。“說什么呢你?”話音還沒落,拳頭已經給陸小弞鼻子上蓋了個紅章。陸小弞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接下來,齊的隆咚嗆;接下來,琳瑯滿目。

在外科門診,孔大同遇到了穿著白大褂的朱笑笑。自從上次酒吧分別后,孔大同一直沒有聯系朱笑笑。孔大同想把臉藏起來,朱笑笑的眼神卻絕對好。“咦,你不是那個什么大同?唔,方大同?孔大同?”

“唔,你好!”孔大同應了一聲。

“我當然好啦,”朱笑笑哈哈笑著,“起碼目前的狀態要比孔大同同學好些。”

真是嘴上不饒人啊,孔大同心里想,一千多元錢連句同情的話都沒買到,這城市里的姑娘吶。

“遭搶劫了,還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或者是酒后斗毆?”朱笑笑說,“我們這些當醫生的,最喜歡你們這類,最好天天都有打破頭的。既有是非聽,還有銀子收,哈哈。哎,本來我要下班了,但看你傷得不輕,我先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吧。”“好一”孔大同應了一聲,心里直犯嘀咕,人長得跟畫里畫的似的,嘴巴卻那么毒,還有,你有這手藝啵?

正在這時,一輛救護車哇里哇啦駛進醫院,車上跳下來幾名醫務人員,接著有幾個建筑工人吆喝著從車上往下抬病人。其中一名醫務人員看到朱笑笑喊了一聲:“朱醫生,你在就好了。快,病人的顱骨不小心讓鐵鉗子穿透了,生命垂危!”朱笑笑“啊”了一聲,扔下孔大同,“快送病人進CT室做腦部核磁共振,盡快安排手術!我先去做準備工作。”說完轉身就走,連句再見也沒有跟孔大同說。孔大同心想,嗬,神氣啊,搞得手術仿佛要你主刀似的。

在門診處理完傷口,孔大同竟然不知自己向何處去。回家去肯定要跟陸小弞對著,別扭死了。上班去吧,臉腫得像個茄子,額頭縫了三針,既影響自己形象,也影響單位形象,還給長舌根增添佐料。按理說孔大同所在的單位,除了會計和收發員是女的,清一色男性公民,說是非的應該不多吧?但事實是,男人說是非并不差于女人,他們表面上跟你和和氣氣,但在酒桌上當面抬扛,明嘲暗諷,背后還時不時捅你幾刀。遠的不說,秋天的時候單位給了幾個科級干部的職數,科員們一個個使出渾身解數,拼力拼錢拼爹。孔大同自認工作能力不錯,但錢跟爹一樣都占不上。饒是如此,孔大同還是一咬牙買了六千多元錢的煙酒去領導家。在領導家門口,能聽到屋里頭電視響,再怎么拍門按門鈴都沒人應聲。在門上守了半刻鐘,聽到有人上樓,心虛地躲到上一層樓,卻看到同單位的大黃拎著一兜罐頭和餅干敲領導的門。不幾下,領導家的防盜門開了,一只蝴蝶犬跑過來,親昵地舔大黃的腳。蝴蝶犬是法國純正血統的貴族狗,兩只耳朵上的毛像一對翩翩起舞的蝴蝶,故此得名。孔大同冷笑一聲,早就聽說大黃跟領導走得近,領導家的蝴蝶犬也是大黃送的,看來此言非虛,那一兜東西,不用說,一定是狗糧。孔大同悶悶不樂下了樓,心里梗了一塊石頭。初冬的時候,組織部的文件下來了,單位提拔了三個科員任副科長,其中一個就有大黃,至于孔大同,被領導叫去談了話。領導談話的內容不多,大意如下:你的工作很不錯,筆桿子也不錯,將來準備把你放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好好努力,啊?孔大同像吃了定心丸,興奮了一整天。第二天孔大同在廁所里大解,卻聽到大黃跟辦公室吳主任邊小解邊小聲對話。“頭兒就是高明,許個空頭愿,就把那幾個傻子安撫了,嘻嘻。”氣得孔大同連放幾個冷屁。一次酒喝醉了,跟陸小弞掏心窩子,陸小弞幫他分析,可能是平素離領導太遠,功夫沒有做足,突然之間提東西造訪,領導不敢收;也可能是提的禮品沒到位,不如直接送紅包送銀行卡實惠;也可能是與前任領導走得太近,有人打小報告,領導不給你親近他的機會,等等。分析歸分析,令孔大同煩躁的是一直沒有號上領導的脈。今天跟陸小弞干了一架,也是平日積累了太多的憤懣無處宣泄所臻。不過,這個陸小弞,真的是觸到了他的底線,竟然把他心底的沉疴拿出來說事,不打不行。令人意外的是那家伙長得尖嘴猴腮,勁兒可真不小,吃虧的反倒是自己。

孔大同心想,上班不行,回家不行,這副尊容去逛街也是不行的,得,去看場電影吧。

說來慚愧,這座居民消費水平一直向省城看齊的城市居然只有一家影院,而這家影院也是浙江溫州一個老板投資經營的。由于是商場改建而成的,視覺跟聽覺效果很一般,但是,有,聊勝于無。

孔大同其實是一個外片發燒友,但今天他選擇了國產影片《西風烈》。孔大同看到有許多觀眾都涌入了《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的放映廳,他微微哂笑一下,這部電影公司史上最賺錢的系列電影,正拼命搖落它所剩無幾的最后果實。

《西風烈》沒有讓孔大同失望,佛意的敦煌,烈烈之西風。正如主創宣稱的“每個人物都令人心疼”,所有角色身懷絕技、肝膽相照,同時卻又有著各自的悲愴宿命與性格缺憾。無論名捕、殺手抑或警察,都是自我放逐的流浪者,與命運叫板的抗爭者。尤其是國際殺手麥高充滿憂傷,長發飄飄,他的一句“殺人不是目的,我們要有目的地去殺人”,令孔大同心中一動。電影很對孔大同的胃口,令人不快的是,旁邊一個嗲兮兮的女孩一直不停地講電話。孔大同側了臉覷她幾次,女孩反倒越來越聲高。孔大同心中嘆息,卻也無可奈何。散場了,放映廳的燈光亮了,有人驚喜地喊一聲:“大頭哥!”孔大同下意識回頭,暈,原來是那個不停講電話的女孩。

“大頭哥,不認識我了?我是小花,花花。”女孩說著方言,跳起來,歪著腦袋,擠擠眼睛。孔大同傻笑一下。

“建軍是我哥,我是他妹妹,花花。”女孩扭過來,一把抓住孔大同的胳膊,咯咯地笑,“大頭哥,阿門弄的,不會是嫂子打的吧?”

孔大同微微蹙眉,建軍是誰,花花是誰?記憶庫里這兩個名字都那么遙遠而模糊,許是小學同學,許是兒時玩伴?嗯,聽這個自稱是花花的女孩的口音,應該是個老鄉。孔大同啞巴著,不知道怎么作答。自從考到市上做了公務員,孔大同就一直說普通話,很少人知道他的籍貫原來是本市最窮的一個縣。他唯一說的方言,也是略帶點普通話口音的“啊愛啊愛”,表達與這座城市的親密度。

“大頭哥真是貴人多忘事!”女孩笑。孔大同也跟著笑。很巧,女孩的手機又響了,她接通后“喂”了一聲,孔大同心里安穩多了,女孩說的是普通話。孔大同趕緊用普通話說:“花花,既然你有事,那我先走了,有空我們再聯系,好嗎?”

女孩一邊搖頭,一邊套住孔大同的胳膊不松手,孔大同只好等到她講完電話。

“大頭哥。”

“叫我大同吧,大同世界的大同。”

“大頭就大頭唄,還大同,嘻嘻。嗯,不過我現在也不叫花花了,我現在叫劉莎。‘莎士比亞’的‘莎’。”孔大同樂出了聲,他突然想起陸小弞講的一個冷笑話,鄉下的女孩大多沒名,在家叫大女二女三女,一進城名字可都洋氣了,叫莎莎娜娜纖纖。

兩人說著話走出電影院,劉莎告訴孔大同,自己在城里開了一家美容院,還塞了一張名片給孔大同。劉莎要孔大同的電話號碼,孔大同不想給,含混地說:“我有空一定會打電話給你的,給你個驚喜,好不好?”劉莎搡了孔大同一下:“哎喲,嫂夫人就這么厲害啊,有空引見一下好么?”劉莎的普通話很軟,也很膩,一聽就是模仿港臺劇里的聲音。孔大同聽得雞皮疙瘩直掉,但還是禮貌而疏遠地說:“一定有機會的。”孔大同正尋思著怎么擺脫劉莎,卻昕到劉莎說:“大同哥,我去開車,你住哪里?要不我送送你?”孔大同連忙擺手:“我邀了朋友去上島咖啡,就在附近,你先忙啊。”

孔大同拐出大門,還沒走到一百米,就聽到清脆的喇叭聲,一輛沙灘金顏色的沃爾沃豪華商務車停到了孔大同身邊,自動窗不動聲色降下來,劉莎坐在駕駛室里微笑:“大同哥,那我先走了,有空聯系啊。”

目送劉莎走遠,孔大同的感受就是時下最流行的一句:羨慕嫉妒恨!這款沃爾沃一直是孔大同心中的一個夢,論出身是瑞典名車,論安全是世界一流。車上配備的CWBS,是沃爾沃推出的帶剎車輔助功能的防碰撞警告系統,可避免車輛追尾。更令人動心的是,車兩側反光鏡下方安裝的盲區自動掃描系統,在并線行駛時,一旦有其他車輛進入反光鏡的盲區,那一側的小紅燈會立即閃爍起來,最大程度避免事故發生。市面上這種車的價格不低于六十萬,像這么奢侈的妞,要帶回家,按照現在一年三萬的死工資計算,要不吃不喝攢上二十年才可以買到。還是那句話:羨慕嫉妒恨!

孔大同晃蕩到晚上,才覺得肚子餓,吃了一碗牛肉面,外加兩個茶葉蛋。五臟廟安穩了,才想起一個問題,奇怪啊,手機怎么一直沒響?拿出手機來一瞧,好家伙,上百個未接來電,還有十多條短信。都怪自己大意,看電影時把手機調成靜音。仔細一瞧,有老家打來的,有陸小弞打來的,還有單位打來的。才翻看了兩條短信,當即一個奔子往市醫院跑。跑了一百多米,才記起攔出租車。

趕到醫院,母親已經坐在特護房外打哆嗦,陸小弞陪著她,陸小弞的鼻梁上貼著兩條創可貼,像秦腔戲里的丑角。但此刻,孔大同心里有些許溫暖。哥們就是哥們,鬧了意見也不記仇。“仨兒,你阿門才來啊,還不接電話?醫院讓簽字連你的影子也尋不見。你跑到哪兒去了?班也不上——你的頭阿門了——還包著紗布?疼不疼?疼吧?”母親一見孔大同,立馬站起來嚎啕,腔調里的關心比抱怨多。孔大同急了,也說上方言:“阿大怎么回事?出什么意外了?”

“我勸他不要到市上去打工,他偏不聽,說市建筑工地給的錢多。他要聽我的話,就不會出這事了。”母親抹著眼淚。

“到市上打工,為啥不告訴我?”

“你阿大不讓說,說你在市上當官了,不能讓人瞧不起你,說你有一個當小工的阿大。”

“到底發生什么事了?先說這個。”

“那你就要問他們!”母親手指向一旁。孔大同一看,居然是早上他看到的幾個建筑工人。孔大同心里那個悔啊,原來父親就是救護車上的病人,與自己失之交臂。

這時,一個建筑工人走過來要跟孔大同握手,孔大同閃了,冷冷問:“怎么回事?”

那人干咳一聲:“唉,活該老孔倒霉,工地里三令五申不許私自生火取暖,老孔不聽,帶了個蜂窩煤爐子自己做飯,還把鐵鉗子倒插在爐子上。睡覺也不老實,從高低床上掉下來腦袋撞到爐子上,鐵鉗就插到腦殼里了。唉,這個我可要給你們家屬講清楚,不關工地的事,怪只怪老孔自己不小心。再說,工地已經拿了一萬元交了住院費,夠仁至義盡的了。”

孔大同用手指著那人:“你們說了個輕巧,關不關工地的事你們說了不算!”

“你說了算?”那人嘲笑著,“又不是作業的時候出的事,讓誰評都是這個理。”剩下的幾個建筑工人圍了過來,他扭頭問他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那你們買了工傷保險沒有?你們建筑工地有合法資質沒有?在你們工地上出了事,你們就得負責!”孔大同氣憤地說。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甚至開始推搡。有護士出來了:“家屬注意安靜,病人還沒有度過危險期,朱大夫特別交代的。”

孔大同愣住了,手術是朱笑笑做的?那怎么行,一個只會擠兌只會劃摶拳的妞!

父親已經昏迷三天了。孔大同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他在網上查詢過此類事件,能保命是個奇跡。真沒想到朱笑笑那么年輕,就可以做腦部神經外科手術,那鐵鉗子插進顱骨有十多公分,往出拔的角度、力道、速度稍有不慎,就會導致顱內大出血。這幾天里,朱笑笑跟孔大同也有過幾次醫者與患者家屬之間的交流。兩人在交流中都增添了對對方的敬意,改變了彼此之間的一些看法。朱笑笑沒想到孔大同居然對醫學也有些研究,肚子里有些真材實料;孔大同也沒想到朱笑笑醫學水平十分高,辦事又相當干練,八年的醫科大學果然沒有白讀。更令人佩服的是她對孔大同的父母都非常禮貌,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城里人嫌棄農村人的情緒。

第四天,孔大同的父親醒過來了,孔大同一定要請朱笑笑吃個飯。朱笑笑拒絕了,孔大同悵然若失。是不是因為沒有給朱笑笑塞紅包呢?到晚上,孔大同的父親發起高燒,呼吸困難,又進入了昏迷狀態,孔大同急了,一定是鐵鉗子上的細菌引起了腦部感染!朱笑笑不是當班醫生,孔大同還是給她打了電話。大約半個小時,朱笑笑急匆匆趕來了,裹著一身寒氣。孔大同向窗外望去,竟然有雪花飄落。是的,不是雨絲,不是雪粒,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孔大同的眼眶登時濕了。

從手術室出來已經是凌晨兩點了,朱笑笑簡單地給孔大同介紹了一下情況:“顱內壓過高,腦室引流不暢,只好又敲開一點顱骨,做了引流。腦部感染比較嚴重,患者年齡又大了,不排除中毒性休克的可能,也許會導致MODS。”

“MODS?”

“唔,”朱笑笑抱歉地笑笑,“就是多器官功能障礙綜合癥,可能會導致多器官衰竭,這個情況,你明白?”

“仨兒,我們送大醫院,送大醫院!找別的大夫。”孔大同的母親插話。

“現在送就是讓阿大死!”孔大同有些沒好氣,“還沒跑到省城,阿大也許就死了。”

“阿姨,您的心情我理解。”朱笑笑瞥了孔大同一眼,“我的建議還是暫時觀察一兩天,等病情穩定下來再送省城醫院,再做個腦部造影。”

“還要檢查啊?四天我們已經花了三萬多了,還要花錢?你們醫院就知道錢錢錢!”孔大同的母親根本平靜不了。孔大同一把拉過母親,連拉帶扯地把她推出門去。

進得門來,朱笑笑抱歉地又笑,手里拿了一張病危通知單,“嗯,沒辦法,這個是醫院的規定。”

孔大同點點頭,接過通知單:“我知道你盡全力了。”

朱笑笑什么都沒說,望著窗外。路燈的照耀下,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好大的雪。”

“是啊,好大。”

沉默了有一分鐘,孔大同問:“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八點鐘我還要查房。”

“那你休息一會吧,謝謝你,朱醫生!”朱笑笑點點頭,孔大同退出來,輕輕帶上門。

回到病房,一個小護士正在給父親換上新的一大瓶輸液。孔大同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那么大火,沖母親說:“要不是朱醫生,阿大早就死了。你不會說話就不要多說!”小護士也搭腔了:“是啊,那天沒有家屬簽字,朱醫生冒著被處分的危險,第一時間做了手術,要不然……”

“聽到沒有?”孔大同的聲音顫抖起來,“要不是朱醫生早做了手術,我們誰都見不到阿大了。”

天色終于放晴,這場不期而至的大雪興奮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孔大同也被這場雪興奮著,父親雖然還在昏迷,但呼吸開始平穩,各項生命指數都朝著良好的態勢發展。八點鐘,朱笑笑和眾醫師來查房,寬大的白大褂還是掩飾不住她高挑纖細的身材。她那么美,那么漂亮,那么——令人心動。她就是雪,潔白,晶瑩,她就是魯迅筆下“日光中燦燦地生光”的雪,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不能不說是奇跡,一個月后,父親出院了。朱笑笑叮囑他一定要靜養,再過幾個月可以考慮做一個顱骨修復手術。

送父母回老家后,孔大同決定展開對朱笑笑的愛情攻勢。通過父親住院來一個多月時間的觀察,孔大同注意到朱笑笑上下班從來沒有男生接送,也沒人送花,貌似也沒人打來親密電話。孔大同一邊替朱笑笑惋惜,一邊又暗自慶幸。

“你真的要追朱笑笑啊?”吃完晚飯,陸小歌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一手摳著腳丫子,一手摁著電視搖控器。

“嗯。”孔大同一邊拖地一邊應了一聲。

“追得上嗎,你?像朱笑笑這種OL(白領麗人),門檻高,不是每個人她都能瞧到眼里的。”

“這你就不知道了,”孔大同直起腰,“高處不勝寒啊。你放眼看看,在咱們周圍,有幾個男人學歷能力壓得過朱笑笑的?她人長得漂亮,有個性有氣質有智慧,不是每個男人都敢追的。像這種女人,其實就是一顆雞蛋,看著有個硬殼,輕輕一碰就碎了,可許多男人都讓這殼給唬住了。我呢,就是要推開她看似沉重的心門。你不推,怎么知道那扇門是早就給你開著呢?”

“倒也是,這種女人,八年醫科大學,再加兩年工齡,起碼超過二十七歲,都快成剩女了。哈哈,佩服佩服。看來你功課做得挺足,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好吧,我祝你小子走運!不過,你可要想清楚,你不怕將來她騎到你頭上作威作福?還有,聰明的女人不好對付,稍微有點花花腸子就讓人家洞察,有點風吹草動就逼你現原形。最要命的,還是一個事業型的。你每天下班回家,對的不是她,而是冰鍋冷灶。冰箱是空的,洗衣機是滿的,床也是冷的。要多慘有多慘啦,老兄。”

“婚姻就是一場冒險嘛,我吃不定她,就讓她吃定我好了。我做飯手藝好著呢,還會織圍巾。將來有小孩了,就接我媽過來幫我們帶,沒什么后顧之憂。”孔大同整個讓愛情火苗燒迷糊了的狀態。

“嗨,你要去死,別怪哥們沒拉著你。”陸小弞陰陽怪氣地說。

誰能阻止一場真正的愛情呢?孔大同使出渾身解數接近朱笑笑。愛情一定是浪漫的,那么浪漫愛情的催生物是什么呢?孔大同決定先展開鮮花攻勢。周一,孔大同送上了一大簇滿天星,莖綠花白,猶如繁星點點,朦朧迷人,又似滿樹蓋雪,清新可人。花店的小女生建議他加幾朵玫瑰花,孔大同搖搖頭,欲速則不達,玫瑰肯定要送,但不是現在。

朱笑笑收到花,有點詫異,也有點開心。滿天星的花語,是守望愛情、真心喜歡,是思念、清純、夢境一般的她。更令人感動的是,它代表不可或缺、甘做配角的愛。

“送給你,希望你喜歡。”孔大同紅著臉,假裝咳嗽,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呵呵,”朱笑笑抽出一枝滿天星,“這枝我送給你,拿回家煎了喝,可以化痰止咳,清熱利尿。”

“西醫不是不相信中醫,說中醫是騙子嗎?”孔大同很是機靈,馬上找到話題。

“我單單不是那一類。”朱笑笑咯咯笑。

孔大同松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的馬屁拍得不露痕跡。他接過這枝滿天星,放到鼻子上輕輕一嗅,“我喜歡,因為它的原名叫‘重瓣絲石竹’。我喜歡名字里帶‘竹’字的任何花草。”

朱笑笑的臉微微紅了,捧著花說:“不跟你說了,呆會還有手術呢。”接著就跑開了。

孔大同的心里開滿了花,幸福洋溢在臉上。他突然想寫詩,很想。一邊走,一邊寫了幾行詩,發給朱笑笑。

是一粒種子

在我的掌心蘇醒

這個季節沒人相信

雪是燙的

也沒人相信

因為一粒雪

我患上終身不愈的雪盲癥

周二,孔大同讓花店的小女生送去一束香水百合,孔大同則躲在醫院大樓下面,尋思花束已經送到朱笑笑手中,孔大同把早已制作好的一個音樂彩信發給朱笑笑,背景音樂是貝蒂?希金斯演唱的一首愛情歌曲《卡薩布蘭卡》,內容是其中的一句歌詞: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As time goes by.(時光飛逝,對你的愛卻與日俱增)隔了五分鐘,孔大同收到朱笑笑的短信:“謝謝,喜歡。”寥寥四個字,卻讓孔大同激動了許久,朱笑笑一定知道香水百合也叫卡薩布蘭卡,她一定也喜歡聽這首世界名曲,最重要的,她一定讀懂了他的愛戀。

周三,孔大同送上七朵紅色郁金香,花語是:我偷偷地愛著你。

周四,孔大同送上白色馬蹄蓮,花語是:忠貞不渝,永結同心。

周五,孔大同送上一束火紅的玫瑰,花束里夾了一張卡片:這個周末,希望能與你一起度過,一起吃飯好嗎?期待你的回音。

等到下午四點,朱笑笑還沒有答復,孔大同急了,發短信過去:“晚上一起吃飯好嗎?”過了好久,朱笑笑的短信來了,還是寥寥四字,語氣平淡:“接我下班。”孔大同樂得翻一個筋斗。誰說世上最動聽的詞句是“我愛你”?依孔大同的心思來說,最動聽的句子當是契合心意,從平淡中嗅出蜜糖味來。

孔大同提前半小時到醫院接朱笑笑,為了表示鄭重,穿了西裝。孔大同一直對自己的身材比較滿意,沒有肚腩,腰上也沒有贅肉。因為一直注重戶外運動,肌肉線條很是硬朗清晰,雖然不很突出,但該有的線條一點都不少。可惜的是現在是冬天,沒機會給朱笑笑展示自己瘦而不弱的健美身材。

吃飯的地點孔大同選在上島咖啡。朱笑笑倒是挺會給孔大同省錢,要了一份欖菜四季豆炒飯,一杯拿鐵咖啡。孔大同則點了一份黑椒牛肉扒面,一杯炭燒咖啡,兩杯水果圣代,消費不到二百元,但就餐環境夠舒適夠溫馨也夠浪漫。

“其實我很懷念星巴克。”朱笑笑說,“我上學的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星巴克。”

孔大同知道星巴克是美國的一家咖啡連鎖店,是全球精品咖啡中的翹楚。在2004年,除去港澳臺,只有北京和深圳有星巴克。就是現在,省城也沒有一家星巴克,更別說這座小城了。可以說,星巴克是小資情調女人的最愛,是一種品位與身份的另類名片。

“我沒去過星巴克,我讀大學是在省城。”孔大同老老實實地說。

“嗯,我沒其他意思。”朱笑笑用手支著下巴,“我其實最感興趣的是星巴克的創始人舒爾茨的故事。有著苦難的童年,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與潦倒失業的酒鬼父親之間的誤解與憎惡從童年糾纏到成年,但最終他們發現,有一種愛是以恨的方式來表達。父親腦溢血死去的前一天讓母親打電話說很想見到兒子,但被忙于跟大客戶商談的舒爾茨拒絕了。一周后,舒爾茨才知道永遠失去了令他又愛又恨的父親。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舒爾茨發現,父親珍藏著一只銹跡斑斑的咖啡桶——舒爾茨十二歲的時候在平安夜給父親偷來的圣誕禮物,蓋子上刻著一行字:兒子的禮物,1964年圣誕節……”

孔大同目不轉睛看著朱笑笑,柔和的燈光下,安靜的女生。他突然有想擁她入懷的沖動,或者,輕吻她長而密的眼睫毛——是干凈的,不帶一點情欲的親吻。他聽得懂她講述時的淡淡憂傷,他猜想,她一定也經歷過相似的苦難。

孔大同突然一把抓住朱笑笑的手,朱笑笑有些驚愕,但還是任他握住自己的手。“笑笑……給我機會,讓我牽著你……的手,好嗎?”

朱笑笑輕輕垂下眼簾,但也擋不住她的雙瞳剪水。咖啡廳的音樂正在播放蘇菲?珊曼妮的英文歌《I can't change》(我無法改變)。

I have come back dreaming(再一次回到夢中)

So you must lead me through the day(所以你必須領我走過白天)

I will touch you night time(我可以在黑夜感受你)

In the loveliest way(用我最愛的方式)

I would feel the sunlight(我本可以感受陽光)

But I got burnt from everywhere(但走到哪里都會被灼傷)

Now you must make me a shadow(現在你必須為我遮擋)

I will shine for you in bed(我將在床上閃耀光芒)

I can't change(我無法改變)

I Can' change(我無法改變)

I can't change(我無法改變)

My angel made my difference(我的天使讓我與眾不同)

Like no one will look in(沒有人再會來看我)

She left me to love you(她留下我讓我去愛你)

Please love me if you Can(請愛我吧,如果你可以)

蘇菲?珊曼妮清甜的嗓音帶著那么一點點的溫暖沙啞,有點羞怯,有點倦怠,有點憂郁,有點頹廢,但毫無修飾。清脆的吉他合弦,恰如其分不喧賓奪主的鼓與貝斯,還有那仿佛從天際吹來的薩克斯風,令人沉醉。

“I can't change(我無法改變)!”孔大同注視著朱笑笑,聲音很小,但很堅定。

孔大同與朱笑笑陷入了熱戀。除了朱笑笑上夜班,每天晚上他們都會膩到一起。起初約會的地點在咖啡廳、茶屋,后來就是公園,或者是漫步河堤。再后來朱笑笑帶孔大同到她租住的小屋。小屋修建在天臺上,窗戶很大,視線很開闊,但也很冷。

第一次去朱笑笑的小屋,孔大同非常激動,他隱隱覺得他與朱笑笑會發生一點什么。尤其是看到小屋里那張一米五的大床,孔大同的呼吸都有些困難。

“躺在上面,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可以聽音樂品咖啡……很享受呢。”朱笑笑說。

看著朱笑笑嬰孩般的黑色瞳仁,孔大同有些羞愧。

小屋的地面上鋪著一層塑料拼圖,朱笑笑每天都要用抹布擦得干干凈凈。“夏天的時候才好呢,”朱笑笑興奮地說,“光著腳走來走去,很愜意。”

孔大同跟朱笑笑聊到很晚,走的時候,孔大同問:“可不可以抱一下?”朱笑笑點點頭,走過來摟了一下孔大同。孔大同想緊緊箍住朱笑笑,朱笑笑卻輕輕推開他:“日子,長著呢。”

孔大同當然聽得懂,日子還長,還需要了解,更重要的是,如果戀愛成功,一生的日子足夠長呢,還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

也許是戀愛讓孔大同變得平和,最近一段時間孔大同的工作挺順利。讓人高興的是,領導承諾把他的崗位調到辦公室,負責后勤服務方面的工作。誰都知道,后勤服務是個肥缺,天天跟領導跟銀子打交道,實惠著呢。孔大同不敢掉以輕心,小心侍候著。

孔大同的狗屎運說來就來了。

元旦那天,難得朱笑笑有兩天休假。孔大同精心準備了跟朱笑笑的節目——乘著陸小弞回老家,親手給朱笑笑做一桌可口的飯菜。配上紅酒、燭光,再捧上親手織的純毛圍巾、手套……朱笑笑還不感動得淚奔?

哪知道,飯菜還沒擺上桌,朱笑笑就接到一個緊急電話,有病人突發腦溢血,必須馬上做開顱手術。朱笑笑急匆匆走了。

晚上十二點的時候,朱笑笑打電話給孔大同,說病人的手術已經做了,情況比較危急,她必須整晚守在醫院觀察病情,讓他不必再等她。孔大同沒精打采地掛了電話,后來又靈機一動,為什么不做份夜餐送去感動感動她呢?

凌晨一點多,孔大同提著他的愛心夜餐出門了。路上車輛很少,路燈卻很明亮。夜風襲來,孔大同打了一個寒戰。再穿過一條馬路就到醫院了,這時孔大同發現劉莎的沃爾沃停在馬路另一側,車身震動得很厲害。

看多了警匪片的孔大同頭腦一熱,壞了,有事發生。孔大同飛速跑過去,使勁敲了幾下車窗,大聲喊:“劉莎,劉莎,出什么事了?”車上突然沒有了動靜。孔大同心咚咚直跳,想報警,但也得搞清楚出了什么狀況吧。定了定神,小心翼翼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光束掃到車窗里。后排隱約是一個男人與女人糾纏在一起,許是受到干擾,女人伏在男人胸口不動,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但那個女人十有八九是劉莎。孔大同非常懊惱,暗罵自己多事。平日看了那么多“車震”的新聞,怎么遇到現實版的就會發暈呢?孔大同拎著餐盒頭也不回地跑開。

大約三四分鐘,有車從孔大同身邊駛過,車輛變換了幾次遠近燈,孔大同側臉一瞧,頭發蓬松的劉莎開著車向他笑:“真沒想到大同哥你這么好事啊?怕我出意外?哈哈,謝謝你啊。嗯,這么晚你去哪里,我送送你?”孔大同瞄了車里一眼,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孔大同壓抑住惡心,語氣平淡地說:“謝謝你,不遠,馬上就到了。”劉莎笑起來,叫住孔大同,手里拿了一部電話:“喂,便宜你,把這個手機還給你們領導。”孔大同頭腦“嗡”的一聲,這部電話他認識,前段時間辦公室專門給領導辦的聯通定制機。難道?……孔大同不敢深想,扭頭就走。

“大同哥,祝你好運!”劉莎咯咯笑。

孔大同見到朱笑笑時心情還是不能平靜,怎么辦?領導一定發現多管閑事的是他。撞破領導的好事,會不會給自己小鞋穿呢?

看到孔大同情緒低落,朱笑笑以為是受了自己的冷落,她搛了一口菜送到孔大同嘴邊:“別生氣了,我答應你,明天全天候聽你的調遣,好不好?”

孔大同心頭一熱,張嘴吃菜。朱笑笑往回伸筷子,卻發現筷子頭被孔大同牢牢叼住。孔大同嘴角含春,眼神里透出一絲絲壞。

“饞貓,連筷子都要吃。”朱笑笑說。

孔大同松開口,邊嚼菜邊含混不清地說:“我連你也想一口吞掉。”

“說什么呢?”朱笑笑沒大聽清楚,低了頭準備再搛菜。

孔大同猛地就把朱笑笑從后面圈住。

“嗯,放開我。”朱笑笑說,但語氣軟軟的。

孔大同箍得更用力了。他把頭埋到朱笑笑的長發里,使勁嗅。

“消毒水的味,好聞嗎?”朱笑笑有點不自然。

“笑笑,我想你。”孔大同答非所問,全身顫抖起來,吻住朱笑笑的長發。朱笑笑也抖了起來,兩個戰栗的人終于相擁相向。朱笑笑的唇很軟,些微發涼,很被動,很慌亂……

孔大同的手開始不安分,手心緩緩從朱笑笑的腰往上移。

“不,不要。”朱笑笑按住孔大同的手,孔大同的舌頭乘勢入侵到朱笑笑的嘴里。矜持的花朵在這一刻開放,任那只調皮的小蜜蜂吸吮花粉……愛情,原來是這樣的美妙。

元月4號,孔大同準時上班,正尋思見了領導該怎么說呢;領導的電話來了:“小孔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孔大同去了。領導長著一張驢臉,臉上沒帶表情,不好判斷他有沒有拉著臉。領導的聲音也很平淡:“小孔,最近生活和工作上還順利吧?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環境?”

孔大同頭腦又“嗡”一下,糟了,不會這么快就趕盡殺絕吧?

“唔,”領導輕啜一口茶,臉上浮出一層笑意,“最近培訓中心的李主任要求到市局來工作,你知道培訓中心那邊事很忙,沒一個得力的人操心不行。這樣吧,下周一你去接李主任的工作,先把擔子挑起來。我馬上召開局黨組會議,研究一下你的事,打報告給組織部。你把科室的工作交代一下,做個了結……年輕人,加把勁,莫要辜負組織的信任,啊?”

孔大同不知道怎么走出局長辦公室的,他先是雙手用力握成拳,指甲幾乎掐到手心里。是真的,是真的!培訓中心,名義上是單位內部的職工學習培訓中心,實際是本市集住宿、餐飲、娛樂等服務于一體的準四星大酒店,每天有二十幾萬的進賬,是單位不折不扣的印鈔機。中心主任級別雖然不高,但是管著上百號員工,手里的錢也活泛。

孔大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發短信給朱笑笑,第一時間與他愛的人分享這個喜訊。朱笑笑的回復很簡單:“權力大責任也很大,加油。”孔大同才要回復過去,手機響了。電話號碼很陌生,是移動全球通,四聯號,非富即貴的號碼。接通電話,有人笑語盈盈:“祝賀你啊,孔主任!為了表示慶賀,我在貴酒店訂了位,晚上咱們共進晚餐。記好了,落霞廳,不見不散哦。”

是劉莎的電話。孔大同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他問一起吃飯的還有誰,劉莎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孔大同無可奈何,心里的喜悅一點點冷卻。同事們卻不放過他,一個個笑容可掬地跑來向他祝賀,起哄要他請客。孔大同嘴里說“一定的,一定的”,心里卻想,有人擺鴻門宴,你們誰有膽量去吃?

六點鐘孔大同準時坐到了落霞廳,看著這問能坐十五人吃飯最低消費在五千元以上的豪華餐廳,孔大同心底一松,照這樣來看,吃飯的人不會少,沒準領導也會來,還會介紹其他有頭臉的人給自己認識。只是,自己不過撞破了領導那么一點屁事,犯得著用這么大的勁?

正疑惑著,花枝招展的劉莎挾裹一身法國名牌香水氣味,領著一個女伴進來了。

“不好意思,孔主任,讓您久等了。”劉莎笑得風情萬種,“您不介意我帶朋友來吧?”

“哪里的話,”孔大同連忙站起來,“非常歡迎!再說了,客隨主便嘛。”

“孔主任好會說話喲,怪不得你們領導如此器重你。嗯,孔主任,我今天帶來的客人也是很尊貴的,您仔細瞧一瞧,沒準你們以前早就認識。”

孔大同定睛一看劉莎的女伴,倒抽了一口涼氣。女伴倒是很大方,伸出手來跟孔大同握手:“你好,老同學,許久不見。”孔大同笑容僵在臉上,機械地回應:“是王蕾啊,你好,好久不見!”

“應該是十五年不見了。”劉莎笑,“你們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是啵?”

十五年前,孔大同還是一個青澀少年,一個品學兼優的高二學生。青澀,是那種花胚初變成果實的樣子,是刺激味蕾的那些酸,是蠢蠢欲動的酸,是令人心動渴望鮮美的那些酸。而與這些青澀相對峙的,則是那些內心矜持傲慢的同齡女孩,她們如同堿土,貌似寸草不生,但遇到這些酸,就生成鹽和水,釋放大量的熱量,讓生活充滿滋味,讓生命充滿變數。

王蕾就是這類女孩,家境很好,父親是縣上一個職能部門的領導,母親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孔大同對這樣的女孩持高山仰止的態度。他們應該就是兩條平行線,永不相交。孔大同那時候,默默喜歡一個工人家庭出身的女生。她算不上漂亮,但是長得很秀氣,很招男生喜歡。不夠資格喜歡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也很不錯。孔大同偷偷給她傳過幾次紙條。有一次女孩約孔大同晚自習后到學校附近的小山溝見面,孔大同興沖沖去約會,卻被一幫年齡相仿的小男生圍住。領頭一個孔大同認識,早就輟學了,在社會上當小混混。他先是騰空踢了孔大同一腳,然后手指點著孔大同的鼻孔說:“你膽子不小,連爺們家的雌兒都敢掛。下次如果還再犯,老子把你廢了!”那時候,大家都把“掛雌兒”當追求女朋友的一個時興名詞,實際上只要讀過古典文學的都知道,這是一個輕薄女人的稱呼。比如《水滸傳》里西門慶向王婆打問潘金蓮,問的便是:“干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

孔大同“掛雌兒”挨打的消息很快在班上傳開了。王蕾是班上的班委,找孔大同談話,孔大同梗著脖子不說話。王蕾語重心長地給他講了很多道理,最后一跺腳:“你學習那么好,一定可以考個好大學的。將來如果沒人肯嫁給你,我等你!”孔大同身體那個熱啊,從腳底往腦門上竄著熱,兩人就這樣偷偷好上了。

其實“好上了”也只是柏拉圖式的,別說接吻,就是牽手都沒有,兩人只是很享受偶爾在一起的快樂。放學的時候兩人故意磨磨蹭蹭,等同學們都走光了,才背著書包一起往回走。上學的時候兩人又一個比一個到校早,坐在教室里溫書,眼底嘴角都是甜甜的笑。“我們一定考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這就是他們共同的戀愛宣言。

當他們對未來生活充滿憧憬的時候,那可怕的一天襲來了。

那是一個夏日的周末,孔大同邀王蕾一起爬山,為了增加冒險性,他們選擇了更為崎嶇的山路。一路上兩人很是開心,爬到后山,王蕾一腳踩在松土上,人順著青草往下溜。孔大同連忙用手抓住王蕾,一手攀著旁邊的大樹用力拉她上來,背包卻骨碌碌滾下山崖。兩個驚魂未定的年輕人對視著,突然有點來電的感覺。這時一只野兔“噌”一聲從兩人身邊跳過,王蕾驚叫一聲,抱住孔大同。兩個年輕人閉上眼睛,用唇捕捉對方的唇。

災難就是這一刻發生的,孔大同被一只木棒從腦后擊中。醒過來時,王蕾躺在地上在哭。王蕾的雙手和雙腳被草繩縛住,身上的衣物全被撕成了一縷一縷……王蕾被人強暴了……

孔大同脫掉襯衣,裹住王蕾的身體,背著她一步一步下得山來。王蕾不敢回家,孔大同只好先找了一間小旅館,把王蕾安頓下來,然后孔大同跑回家,偷了姐姐的幾件衣服拿給王蕾穿。孔大同不知道王蕾的爸爸是怎么找到這家小旅館來的。王蕾的爸爸先是狠命扇了孔大同幾個耳光,然后讓他脫了上衣跪在小旅館門口,胸口掛著一個紙牌,上面用毛筆字寫著“我是流氓”四個大字。

校方介入了這件事。王蕾的爸爸一口咬定孔大同強奸了王蕾,令孔大同傷心而又絕望的是,王蕾居然也指證孔大同強奸了她。

孔大同無奈之下報了案,警方呼嘯而來,卻被王蕾的父親客客氣氣打發走了。“我們是受害者,但我們不打算報案處理。”王蕾的父親說,“還有,我們家女兒并沒有真正被性侵犯,孔大同的行為只是強奸未遂。年輕人做事不計后果,我們得給他機會。”

孔大同轉學了,王蕾也被送到省城去讀書。臨行前,王蕾傳紙條給孔大同,說想見孔大同最后一面。孔大同考慮很久,邀王蕾來見,約定見面的地點居然還是那家小旅館。

王蕾來了,孔大同冷冷看著她,滿臉是憤怒與輕蔑。王蕾哭了,說:“你不要怪我,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是被那么一個又臭又臟又惡心的鄉巴佬欺負了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猥瑣……多齷齪……”孔大同不說話。王蕾突然就抱住孔大同,孔大同想推開她,王蕾又哭了,“我知道你嫌我臟,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也是受害者啊。走到今天這一步,誰都不想的。”孔大同心一軟,也抱住王蕾。孔大同那一刻,思維是脫線的,他們終于滾到那張咯吱作響的床上……

事畢后,王蕾從容地穿好衣服,蹬上高跟鞋,換了一副面孔指著孔大同說:“現在聽好了,我們兩不相欠……”

王蕾就這樣從孔大同的生活里消失了。此刻,她居然又站到了孔大同面前。

塵封往事突然被喚醒,那些被歲月偷走的時光像一條靜默的狗,猝不及防跳出來咬你一口,看著你滲出血,卻又笑容可掬沖著你搖尾巴示好。孔大同一咬牙,既然知道是鴻門宴,那就騎驢念唱本,走著瞧好了。

三人落座,劉莎示意服務員上菜。孔大同問:“就我們仨?”

“三人為眾,不算少了。”王蕾說。

孔大同看了劉莎一眼,劉莎笑:“今天的酒桌是我訂的,埋單的卻另有其人。”

“是王蕾?”孔大同并不笨,因為他看到王蕾從她的LV坤包里掏出兩盒南京九五至尊的香煙,扔到桌上。

“老同學就是聰明。”王蕾說,示意孔大同吸煙。孔大同搖頭:“我不吸煙。”王蕾和劉莎分別點燃一支。王蕾一揚眉毛:“不介意我們抽吧?”孔大同攤開雙手,笑道:“請便。”

王蕾要了兩瓶茅臺,三個人邊吃邊喝,話慢慢多了起來。孔大同得知王蕾在省城發展多年,主攻裝潢家居設計,并有了一家相當規模的裝飾公司。

“我的美容院就是王總裝飾的,”劉莎說,“很上檔次,客人也多了很多。雖然貴,但貴得有道理。”

孔大同哂笑一下,他聽出來劉莎和王蕾之間還是有點嫌隙。

酒過三巡,王蕾乜斜著眼睛:“孔大同,結婚了沒有?”

“沒有。”

“有女朋友么?”

“談了一個。”

王蕾突然站起身,將一杯熱茶潑到孔大同臉上,尖叫著:“不許談,馬上分手!十五年前我就告訴過你,我會等你跟我結婚!”

孔大同尷尬地用毛巾擦臉,輕聲說:“王蕾,喝醉了就別再喝了。”

“我沒有醉,”王蕾狂笑,“你孔大同還是欠我的!你十五年前搞大我的肚子,害我墮胎,害我這輩子再也生不出孩子。我要你加倍賠償我,用你的一生!”

孔大同頭腦一片空白,沉默了幾分鐘,站起身整整衣服:“對不起兩位,我有事要先走,恕不奉陪!”

“不許走!”王蕾用力將酒杯摔到孔大同腳邊,玻璃四濺。孔大同冷笑一聲,踩著玻璃渣大踏步離開。

孔大同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哭一場。曾經的傷痛自己以為早就放下了,哪會想到那些傷痛只是在冬眠,在你以為心靈已經徹底卸下枷鎖重獲新生的時候,突然蘇醒過來,以藤蔓的姿勢瞬間長大,像毒蛇沖你吐出蛇信,像蝎子向你翹起毒尾……想到這里,一陣惡心反胃,急忙沖到衛生間吐了個干干凈凈。

孔大同踉蹌著回了家,陸小弞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喝醉了?好家伙,有酒場也不叫上兄弟我。”陸小弞一邊說,一邊扶孔大同躺到臥室的床上,替他掩了門。

孔大同睡在床上,眼淚滂沱,他覺得自己又將墮入黑暗之中。十五年前那個被迫赤膊跪在小旅館門口的少年,路人的指指點點,一浪接一浪淹過來。

凌晨五點多,孔大同的手機屏幕亮了,是王蕾發來的消息:“對不起,不會再有下一次了。”孔大同冷笑一聲,關了手機。

第二天早上孔大同強打精神去上班,同事們看他腫著兩眼,打趣他:“擺酒請客了?什么時候輪到我們?哈,看你那模樣,一夜沒睡吧?是不是跟女朋友……啊哈哈……”

孔大同應付了幾句,回辦公室給同科室的小姚交接手頭的工作。科長坐在沙發上,吸著煙,架著一副近視程度并不深的眼鏡,兩只眉毛一挑一挑。小姚沖孔大同一擠眼,孔大同就有點樂。在市局所有的科長里頭,這位科長很是與眾不同。平時不怎么跟同事交流,孔大同跟小姚去下鄉,他就反鎖上門,一個人坐在辦公室,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有一次,孔大同落了東西在辦公室,吃完晚飯后回辦公室拿,打開科室的門,一開燈,媽呀,科長木雕石塑似的坐在辦公椅上,嘴里叼了一根煙,卻沒有點著。孔大同著實嚇了一跳,開腔跟他打招呼,他“唔”了一聲,就沒了下文。孔大同拿了東西要走,跟他說再見,他還是“唔”一聲,再沒動靜。

孔大同跟小姚說起這事,小姚笑了:“這是咱們科長的常態。尤其他吸煙的時候,整只手掌捂在嘴上,眉毛再挑上兩挑,一個壞點子就出來了。”孔大同說:“我們又不招他惹他,他能怎么樣呢?”小姚說:“那你就不知道了,有些人天生就愛算計。這家伙誰的小報告都打,別看一天靜默著,實際上心里謀算的可多了。”孔大同不以為然,心想我反正是科長手底下的兵,沒啥利益沖突,離他遠點就行了。沒想到才過幾天,孔大同被領導叫去一頓狠批,原因是孔大同在給行政相對人辦事的時候收受好處。孔大同懵了,領導說:“你還想抵賴?有人親眼看到你收了兩條軟中華,晚上鬼鬼祟祟才往家里拿。”孔大同心里那個冤啊!那是孔大同的遠方表哥想到銀行貸款,剛好銀行信貸部的主任是孔大同的高中同學,表哥就買了兩條軟中華送過來讓孔大同打點。孔大同下班的時候忘了拿,晚上去拿時剛好碰到了科長。“好家伙,用報紙包著,居然還知道是軟中華。”孔大同從此對科長有了戒心。單位門口有家小賣部,孔大同時不時買點飲料零食什么的,跟小賣部的女老板還算比較熟絡。有一次,孔大同買了一罐可樂,正巧科長走過,女老板偷偷給孔大同說:“你們單位大多數人都好,肯照顧我的生意。最壞的就是這家伙了,愛貪小便宜不說,還把人送他的煙酒拿來讓我幫著賣。有一次,居然塞給我兩瓶假酒,還一個勁地催我賣,太可惡了!”孔大同笑笑,拿了可樂往回走,才走到樓梯口,科長點著一支煙,站在拐角處,居高臨下地問孔大同:“你跟門口小賣部那個婆娘挺熟啊?”孔大同心想,你心虛什么?嘴里卻說:“沒打過交道,認識而已。”

現在,孔大同要到培訓中心去了,科長眉毛兩挑,又想干什么呢?正尋思著,隔壁科室的小李啃著一個大餅過來了:“喂,聽到沒有?本市的最新八卦消息,昨晚上一個女的喝醉了,睡在馬路上,被幾個乞丐強奸了。嘖嘖,那些乞丐艷福不淺啊!”孔大同心里咯噔一下,不會是王蕾吧,不會那么巧吧?她不是早上五點多還給自己發短信道歉嗎?

“受害者呢?”小姚問。謝天謝地,這也是孔大同想問的問題。

“唉,那女人酒醒過來沒法接受這個現實,早上跳樓死了。”

“死了?”孔大同心怦怦跳,為什么王蕾的短信說“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難道她是在跟他最后告別?壞了壞了,如果真是王蕾,他跟她的故事一定會被好事者挖出來炒冷飯。孔大同腳下像踩著棉花團,強忍住心頭的不安,聽小姚繼續發問:“知道那女的是什么人?”

“誰知道啊?衣著挺光鮮的。不過我也是擠公交的時候聽車上的人議論的。”

“有細節嗎?”小姚繼續追問。科長干咳一聲,小李知趣地說:“你們先忙,我也有點事,有空再聊。”一溜煙走了。

孔大同心里五味雜陳,除卻內疚,心里還隱隱的痛。不管咋說,王蕾是自己的初戀,是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雖然她是自己青春期的一個連綿不絕的噩夢,但他有資格恨她嗎?有沒有設身處地站在王蕾的角度考慮一下一個十六歲女孩的心情?錯的不是他們,錯的是那個至今逍遙法外的施暴者!但他們真的沒有錯嗎?在小旅館,他比那個施暴者高尚不了多少……

恍惚中,聽到小姚似乎說了一句:“跟那女人一起喝過酒的可有得受了,一定會被公安局請去喝茶。”孔大同打了一個激靈,是啊,尤其王蕾還發短信給他,跑不掉的。正胡思亂想,辦公室電話響了,領導讓孔大同去他辦公室。

孔大同的腿像灌了鉛,爬樓梯的力氣都沒有。敲開領導辦公室的門,赫然看到王蕾坐在里面。

“小孔,王總你認識吧?聽說是你的老同學。”領導開懷地笑。

“嗯,昨天還一起喝酒來。”此刻孔大同真不知道自己是哪種心情。

王蕾微笑著站起來,跟孔大同握了手,意味深長地說:“我一喝就醉,喝醉了就欺負老同學。沒生我的氣吧?”

“是我不太紳士。”孔大同笑,心情居然有點愉快。

“唔,是這樣的,”有點受了冷落的領導說,“王總最近給我們酒店做了個裝潢設計,計劃書已經做好了,這個事你跟進一下。”領導交給孔大同一沓資料。

“好的。”孔大同唯唯諾諾,心里卻有點納悶,酒店不是才裝潢完兩年嗎,又要重新裝修?

“王總的裝潢設計代表了省城一流的設計理念,一定會把我們酒店的檔次再升一個檔次。小孔,這個事干漂亮了,對你的工作能力,局里就不會再有不同的聲音了。”

孔大同一聽,嗬,原來真有人眼紅自己,說三道四呢。他馬上畢恭畢敬地說:“您放心好了,我一定盡十二分努力做好工作。”

按照領導的吩咐,孔大同在本市最豪華的一家西餐廳訂了位置,宴請王蕾。別看領導土得像個生產隊長,刀叉功夫可真不賴,品紅酒品咖啡很有見地。加之有王蕾、劉莎兩朵鮮花陪襯著,領導也格外健談。愉快的晚餐后,王蕾提議大家去KTV亮亮嗓子,四個人就又興致勃勃地去了。

孔大同是第一次踏進這家名叫“皇廷玫瑰”的娛樂會所,里面果然裝飾得富麗堂皇。迎賓殷勤地領路,王蕾則撇撇嘴,開始評論室內的裝飾,風格不統一啦,色彩不協調啦,選用的材料不環保啦。劉莎說了一句裝得挺豪華的,王蕾則冷哼一聲:“豪華有什么用?就像一個土財主,戴著鑲嵌了珍寶的瓜皮帽,身穿幾萬元一套的名牌西裝,腳上穿的也是幾萬元一雙的豪華跑鞋,可誰看誰都覺得不順眼。”

四人坐了一個大豪包,昏暗的燈光下,只穿一件抹胸的公主跪在地毯上給他們倒酒。常進娛樂場所的人一定不會對“公主”這個詞陌生,現如今,小姐、農民都是罵人的話,所以有經商頭腦的人把“公主”和“少爺”兩個詞引入服務行業,特別是這種娛樂場合。男女侍應有如此尊貴的身份當然榮耀,更榮耀的則是掏錢買享受的客人們,連公主、少爺都在服侍你,你該是什么身份?

起初,領導還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到后來眼珠子只差鉆進公主的懷里。領導要唱一首《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公主半天找不到,領導就半彎了腰湊臉過去,讓公主一頁頁翻歌單給他瞧,興許是體內雄性荷爾蒙起了作用,領導的手在公主胸上抓了一把。公主借故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領班進來,偷偷告訴孔大同:“先生,公主是不搞那種服務的,我們這里有陪酒女郎,你們要不要叫一個?”

孔大同很為難,說:“我請示一下老板再說。”在娛樂場所,孔大同可精明著呢,從來稱呼領導是老板,領導也喜歡被人這么叫。

孔大同一問領導,領導的眼珠溜過去瞧劉莎,劉莎看到了,邁過臉點了一根煙。孔大同明白了,沖領班擺擺手。

玩到十一點多,領導熱情依然高漲,一定要跟王蕾合唱一首《夫妻雙雙把家還》,還完家還不行,領導一定要請王蕾跳一曲交際舞。領導右手環住王蕾,舞步纏綿,有那么幾秒領導的右手就放在王蕾的左胸口。正在唱歌的劉莎扔了話筒不唱了,一把拉起孔大同要跟孔大同跳。孔大同勉為其難地跳了一曲,身體僵硬,劉莎則故意態度親昵。跳完后,劉莎換了幾首非常勁暴的DJ舞曲,和王蕾一起瘋狂地跳起迪士高,兩人激情四射,有許多性感熱辣的動作。在她們的感染下,孔大同也露了一小手,跳了一段Hip-Hop舞蹈。劉莎跟王蕾尖叫著,與孔大同跳到一起。在強勁的音樂聲中,劉莎突然貼到孔大同身上,腰肢扭動,一手扶住孔大同的肩,一手盤桓著從上而下撫摸孔大同的身體。孔大同嚇壞了,偷眼看領導,與領導凌厲的眼神碰了個正著。王蕾邁著舞步搖過來,一拉孔大同,孔大同連忙轉過身去跟她對舞。音樂停止,王蕾突然雙手摟住孔大同,吻上他的唇。孔大同一下子覺得短路了。領導拍起手來:“好,跳得好,大家都跳得好!”

王蕾拉了孔大同的手來到領導面前說:“不瞞您說,我和孔大同是彼此的初戀,以后有沒有發展,交給時間來決定吧。”

孔大同辦公的地點挪到了他們酒店的辦公層,老板桌老板椅,再加一輛八成新的本田轎車,活脫脫一個成功的經商人士。經過二十多天的角色轉換與適應,孔大同已經習慣了大家叫他“孔主任”。在此期間,孔大同和王蕾商榷了裝潢的有關事宜,談到價格的時候孔大同嚇了一大跳,一間二十平米的客房重新裝潢要十八萬元,酒店有近二百間客房,這裝下來就得三千多萬。

王蕾猩紅的指甲敲著茶幾,漫不經心地說:“其實不算貴了,我們一定會按四星級的標準來打造。上海物流很方便吧?裝修一問上等的客房花費二十萬都不止,我們報的已經是保本價了。”

孔大同驅車請示領導,領導啜一口茶:“價錢是有點高,但一流的公司肯定也得一流的價格。這樣吧,再把價格壓低一下,把三千后面的數字拋掉。還有,銀行貸款的事也要跟進,三千萬不是小數目。”

簽約的時候孔大同的手抖個不停,三千萬啊,相當于孔大同一千年的工資。

王蕾把一張銀行卡推給孔大同:“密碼是你的生日。”孔大同堅決不肯收。王蕾拿起卡,和孔大同握手告別:“工程將在春節后正式開始,我明天要回省城了。大家都那么熟,我也開門見山跟你說,謝謝你配合我演戲——劉莎一直懷疑我跟你們領導有男女關系,所以我必須得讓她相信我愛的只有你。現在戲已經演完了,演出費是你該拿的。”王蕾把銀行卡扣在孔大同手心,嫣然一笑。

孔大同陷在老板椅里。王蕾的一番話讓他心寒,但卻又有些釋然。既然一切只是一場戲,就把過去當蛛絲輕輕抹去。只是,這張卡,收還是不收呢?

孔大同開車去接朱笑笑下班,路過建行的時候踩了一腳剎車,不管怎么樣,先弄清楚是多少錢。在自動提款機上一查詢,孔大同呆了,六十萬!孔大同退了卡,開車時手不停地抖。六十萬,王蕾可真他媽大手筆,這么多錢,兌了百元大鈔摞起來,有一尺多高,這可是孔大同二十年的工資啊。有了這六十萬,可以買一套兩居室的住房,和朱笑笑過上幸福的生活。或者用來投資,讓錢生錢……但這六十萬,真的有那么好拿么?尋思間不小心闖了紅燈,孔大同一個激靈,不行,這錢不能拿,萬萬不能!后面的車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孔大同闖了紅燈,都一溜煙跟著闖過來。孔大同在倒視鏡里看到了,心里又開始琢磨,大家都闖,憑什么我就不闖?對了,我都收了六十萬,領導收的恐怕十倍不止。還有那個劉莎,應該也落了不少吧。現在裝修界的回扣一般都是兩成,那么領導要拿的最低也是六百萬。自己拿的只是領導的十分之一,將來要操的心是領導的一百倍不止,誰還見錢不愛呢!再說,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想到這里,孔大同心里亮堂多了。難怪時常看到一些企業老是重新裝修營業廳,原來竅門都在這里呢。孔大同心情大好,繞道去花店買了一束藍色妖姬,才去醫院接朱笑笑下班。

“這么高興?”朱笑笑接了花,笑語晏晏。

“更大的驚喜還在后頭呢。”孔大同說,“我們今天去吃大餐,吃完大餐去看電影,電影看完去洗浴城,好不好?”

“這么奢侈,中彩票了?”

“差不多……單位新發了福利。”孔大同撒了一個謊。心里思忖,銀行卡的事還是不能給朱笑笑說。

春節的腳步慢慢近了,朱笑笑說要回陜西老家過年,孔大同很想跟了去,但因為酒店春節要營業,自己又剛走馬上任,實在走不開。孔大同給朱笑笑買了軟臥票,戀戀不舍地把她送到火車站。火車開走的那一瞬間,孔大同的鼻子有些酸,他分明看到朱笑笑含著淚,拼命給自己揮手。看得出來,這傻丫頭也對自己動了真情。回酒店后,孔大同在微博上發了一句話:“今年非得把婚結了!”

沒有朱笑笑的日子是寂寞的,孔大同度日如年。每天追十幾個電話過去,朱笑笑有時接,有時不接。

“我想你了,為什么不接電話呢?記得夢到我哦。”孔大同半夜睡不著,發短信給朱笑笑。隔了十多分鐘,短信回復了,卻是陜西一個陌生的號碼:“笑兒睡著了,明天我告訴她。”孔大同納悶了,聽朱笑笑說,她的父母親是半文盲,哪會發短信?

“您是誰?”孔大同發短信過去。

“羅紅巖。”

羅紅巖誰啊,怎么從來沒聽朱笑笑說過?孔大同急忙發一個問號過去。

隔了五分鐘,短信回復了:“我不知道怎么解釋我是誰,但你很快就會明白,你跟笑兒必須向我解釋你是誰。”語氣很是不友好。

“我是笑笑的男友。”孔大同不甘示弱。

“那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我們是同一個身份。或者,有些許不同——我是笑兒的男人。”

“不要亂開玩笑。”孔大同回復,但強烈的預感告訴他,這個人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片刻,孔大同收到一條手機彩信,居然是朱笑笑的一張半裸照片。

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憤怒與無助,孔大同決定入侵朱笑笑的電子郵箱,他早就知道朱笑笑有在電子郵箱記日記的習慣。破解密碼對于學習過計算機編程語言的孔大同來講是件簡單的事,沒費多大神,孔大同就成功登陸了朱笑笑的電子郵箱。

孔大同決定去找朱笑笑,雖然再過幾天朱笑笑就回來了,但在他,一分鐘都不能等。

換火車換汽車換三輪車,孔大同站在了黃土塬上。幾孔窯洞門上掛著用舊衣服舊床彈拼湊在一起做的門簾,這就是朱笑笑的家,孔大同站在窖洞前掉下淚來。

“笑笑!”孔大同喊了一聲,朱笑笑聽到了,挑開門簾子跑出來。

“你咋摸到這兒?”朱笑笑的聲音又驚又喜。孔大同扔掉行李,上前一步,一把攬住他心愛的人。“你受這么大的罪,為什么不說呢?你有沒有當我是你男朋友?”孔大同咆哮著,淚水滂沱。

“笑兒,來朋友了,就讓到里面坐,外頭風大。”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川音。

孔大同抬起頭,看到那個男人——給自己發短信的男人——羅紅巖。

羅紅巖的身形沒有孔大同想象的瘦小,面貌也不蒼老,看上去不像四十多歲的人。

兩個男人對視著,孔大同的眼眶寫滿敵意,羅紅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不快。

朱笑笑明白過來,仰天吁了一口長氣,又低下頭,用腳踢走一塊黃土:“該來的總會來,雖然這一天比想象中要早……都進屋吧。”

土窯不很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凈。朱笑笑的啞巴父親捂在土炕上,看到來了客人,滿臉笑容,打著手勢讓孔大同上炕暖和暖和。孔大同也不客氣,脫了鞋上了土炕,土炕燒得很暖和。

羅紅巖點了一支煙,坐在破舊的沙發上。朱笑笑倒了一杯熱茶給孔大同。

“兄弟,來了你就是客人,我不會對你不客氣。”羅紅巖吐了一口煙圈。

“我現在是客人,但不久的將來我相信我會是主人。”孔大同的回答充滿火藥味。

“笑兒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笑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全村的人都知道笑兒會跟我結婚。兄弟,你別折騰了。”

孔大同冷笑:“我知道你有恩于笑笑,但恩情不會等同于愛情的。你比笑笑要大近二十歲,你的年齡都可以當她的父親了,你為什么要毀掉她?錢,我有。”孔大同一把拉開他的背包,從里面扯出一只黑塑膠袋,掏出一沓一沓簇新的百元大鈔,碼在炕沿上。

“謝謝你從笑笑十三歲起就照顧她,供她讀書,供她上大學。這里有六十萬元,就當是笑笑還給你的。如果你還嫌少,開個價,我會和笑笑一起還給你的。”

啞巴父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啊啊著,打著手勢問朱笑笑。朱笑笑打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多問。

羅紅巖撣了撣煙灰,似笑非笑:“兄弟,背這么一大包錢趕路,勇氣可嘉。可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用錢衡量不來的。是的,老哥我手頭是不寬裕,但我是不會出賣自己的感情的。”

“對,你付出了感情!但笑笑對你只有親情,而不是愛情。笑笑欠你的是恩情,而不是感情。大哥,對笑笑公平一點好不好?她十三歲就成為你的女人了,她報答了你的……”孔大同吼。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孔大同捂著臉,不相信似地看著朱笑笑。

朱笑笑咬著嘴唇,雙肩不停地抖。羅紅巖走過來,把手放在朱笑笑肩上,朱笑笑輕輕拂開他的手。

“巖哥,我打大同,不是說他戳了我的舊傷。我只是不喜歡他從第三方知道我的人生故事。是你說的也好,還是他從其他途徑知道的也罷,我不希望他以這種不恰當的方式來表白。還有,我欠你的恩情,我一直記得,我說過無論將來我選擇跟誰在一起,都會為你養老送終。”

“這么說,你的選擇是他?”羅紅巖平靜地問。

“生活中沒那么多人只回答你‘是’,或者‘不是’,人生也不是只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朱笑笑回答。孔大同的心刺痛了一下,當初在酒吧朱笑笑搶白他說的就是這句話,原來這句話中有著朱笑笑最為慘痛的人生經歷。

羅紅巖笑了一下:“那就是我跟孔大同,都可能不會有機會?”

朱笑笑所答非所問:“我,好累。”

羅紅巖不愧是四川人,燒得一手好茶飯。幾只土豆,幾塊豆腐,半斤青椒,就能做一頓香噴噴的晚飯。吃完飯,朱笑笑說要到小時候的玩伴家去睡,早早走了,啞巴父親則蜷在炕里頭睡了。孔大同心里有點不舒服,他沒來的時候,朱笑笑是不是跟羅紅巖、啞巴父親在一個炕頭滾?

羅紅巖弄來兩瓶白酒,跟孔大同對飲。

“偏遠農村就是這樣的,一家老小在一個炕頭滾。隔壁窖洞里有一張小床,冬天太冷,睡不了。如果你不習慣,可以到小床睡。”羅紅巖說。

“你的家不在這里么?”孔大同不客氣地問。

“我,”羅紅巖苦笑,“以前有,還在縣城……但我跟妻子離婚后就凈身出戶了。”

“孩子呢?”孔大同又問。

“奇了怪了,難道笑兒早就跟你提過我?兄弟,知道的不少哇!”

孔大同沒好意思說是偷看了朱笑笑的日記,趁著酒勁說:“你女兒比笑笑小不了幾歲,是吧?”

“嗯,今年二十歲了,念大二了。”

“恭喜你!要不了幾年,可以當外公了。”孔大同很不厚道地說。

“唉,”羅紅巖嘆了口氣,“我也知道我配不上笑兒,但你不知道,當初我跟笑兒愛得有多慘烈。那時候,笑兒只有十三歲,媽媽跟人跑了,爺爺奶奶又臥病在床。上不起學,笑兒就跑到西安混,抽煙喝酒,當陪酒女郎。那個時候我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三十多歲的人了天天泡夜店。遇到笑兒,看她聰明伶俐,我就掏錢供她讀書。沒想到她書能讀到那么好,上了醫科大學,當了醫生……我真的高興。慢慢的,我們都有了感情,笑兒也說過會陪我一輩子……”說到這里,羅紅巖有些哽咽,仰脖灌下一大口酒。

這些經歷,孔大同早就在朱笑笑的日記里知道了,但今天聽羅紅巖當面講述,心里的感受很是不同。除卻憐惜與疼痛,還有隱隱的嫉妒。

“笑兒讀大學時,我離了婚,笑兒對我的感情依然濃厚,但漸漸地,不再是愛情。醫科大學有很多男生追求笑兒,笑兒起初還跟我講,到后來,她就什么都不肯給我說。假期的時候,笑兒也不回家,說是留在學校當家教,補貼家用。我下了崗,又不甘心放手,所以一直陪著笑兒的爸爸,侍弄果園。我替笑兒把她的爺爺奶奶送上山(送終),替她盡孝,就是因為我真的愛她。笑兒在讀大五的時候認識了一個醫學博士,兩人感情很好。笑兒提出要跟我分手,我不答應。我還是跟對付你一樣,發了一張笑兒的裸體照給那位博士,從此那位博士就消失了。笑兒很痛苦,但她沒有怪我,只是從此以后,她不再讓我碰她。她告訴我:‘一切交給時間來決定,好嗎?’我覺得我快要瘋了,真的……”

交給時間來決定?王蕾也說過這句話,孔大同莫名地難受了一下。女人啊,真是世界上最難懂的動物。

“你的出現我并不意外,我只是想,只有我才能面對笑兒的過去,不計較她的過去。我沒想到你居然也是,所以,雖然你是我的情敵,但我也得叫你一聲兄弟。”

十一

春節很快結束了,羅紅巖送朱笑笑跟孔大同到火車站。火車快開的時候,羅紅巖突然跑上車,“我要跟你們一起去。我決定,以后笑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孔大同和朱笑笑都有些吃驚,同車廂一位老者說:“是啊,父母舍不得孩子是天經地義的。”

孔大同注意到羅紅巖臉上第一次露出尷尬的神情,但他卻樂不起來。列車行駛了十多分鐘,羅紅巖給孔大同使了個眼色,走到車廂的吸煙處。孔大同點頭,跟了過去。

羅紅巖拍拍孔大同的肩,掏出一張銀行卡:“兄弟,錢我幫你存好了,回去后還給應該還的人。年輕人,不能走錯路,尤其為了所愛的人,更不能走錯。還有,以后要對笑笑好!把她交給你,我放心。”孔大同接過卡,當下紅了眼眶。

羅紅巖盯著車窗外,黃土塬上溝壑密布,大片的果園一片蕭瑟景象。羅紅巖點燃一支煙:“現在這些樹是寂寞的,但用不了多久,春姑娘的綠袖子一揮,這些樹都會變綠,連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綠云。沒有什么日子一直會灰塌塌的,你是,笑兒是,我也是。”

孔大同被深深震撼了。綠袖子,多美的意境啊。他相信,羅紅巖一定讀過十六世紀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的傳記。這位暴戾專制的君主,一生有六位妻子,但他真心所愛的卻是一個民間女子。在某天的郊外,他遇到了金色長發、一襲綠衣的她。陽光燦爛,柔柔灑在她飄飄的綠袖上。只是一個偶然照面,但他的心中烙下了她的身影。從此他念念不忘斯人,可惜終其一生再也沒見到過她。為了排遣心中的思念,他命令宮廷里的所有人都穿上綠衣裳……他寂寞地低吟:

我思斷腸,伊人不臧。

棄我遠去,抑郁難當。

我心相屬,日久月長。

與卿相依,地老天荒。

綠袖招兮,我心歡朗。

綠袖飄兮,我心痂狂。

綠袖搖兮,我心流光。

綠袖永兮,非我新娘。

孔大同緊緊握住羅紅巖的手,用力搖了搖,羅紅巖點點頭,兩人相視微笑。時間靜靜流淌,也不知過了多久,羅紅巖說:“我還想靜一靜,你去陪笑兒說會話吧。”

“好的。”孔大同說,“過會我們一起玩撲克。”

羅紅巖朝朱笑笑的方向望了一眼,“嗯”了一聲。

孔大同給朱笑笑削了一個蘋果,由衷地說:“羅哥是個好人。”朱笑笑沉默了,良久才說:“是好人,可惜他只能是我哥哥。”

火車停了,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了一些人。等那些人安靜下來,孔大同說:“我去叫羅哥,我們三個打會兒撲克。”朱笑笑搖搖頭,說:“不用了,如果我沒有看錯,他剛才已經下車了。”

孔大同還要去看個究竟,手機響了一聲,是羅紅巖發來的短信:“兄弟,很高興我們可以三個人同程。但我們三個人,注定有一個必須中途下車……當然,我只是輸在當下。祝你好運!祝你們幸福永遠……”

孔大同的眼光模糊了,他把臉貼在車窗上,大聲說:“笑笑,我看到了滿窗子的綠,春姑娘的綠袖子舞得多么漂亮啊!”

責任編輯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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