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主體與共同體書寫

剛杰?索木東是出生于甘南的藏族漢語詩人，他的作品常常表達出對故鄉的思念、對民族和國家的熱愛，例如《故鄉是甘南》、《守望名叫甘南的那片草原》、《這是北國的春天》等等。剛杰?索木東擅長寫作抒情詩，曾經有研究者從藏族文化傳統和神話意象的角度來考察他的詩歌，然而，他和其他用漢語寫作的藏族詩人一樣，創作的來源不僅僅是本族群文化傳統和詩歌樣式，而且雜糅了漢語詩歌的寫作方式。和別的藏族詩人相比，索木東的詩歌結合了更多的漢語抒情詩的元素，其詩作中表述出的關于對本民族、對故鄉的禮贊，與十七年詩歌中對“家國——民族”的歌頌與詠唱十分相似。關于這點，還未有研究者深入探討，本文將從剛杰?索木東的漢語詩歌文本出發，把他的創作與十七年詩歌作比較，通過研究兩者的差異性來考察剛杰?索木東的作品對十七年詩歌的承繼與超越，以及探討十七年詩歌對共同體想象的范式對當代少數民族漢語詩歌的影響。

一、接受向度的詩歌比較：漢語寫作與韻律

剛杰?索木東出生和成長在甘南的草原上，他的身上深受藏族文化傳統的影響；同時，他自幼接受的是漢語教育，因此用漢語創作詩歌，此后一直生活于城市和漢語語境之中。對于這種文化的雜糅性，他曾經坦陳自己“在這個多元文化的世界里，在藏漢二元文化的夾縫中，始終堅守著血脈相連的母族內心，操持著比較嫻熟的漢語，用自己的方式和聲音，虔誠地修行在文學道路上?！?/p>

因此，他的詩作不乏對本族文化的致敬與贊美，亦雜糅了母語、族群信仰與漢語寫作之間的斷裂與疼痛。另外，由于其自幼接受漢語的知識經驗背景，在詩歌創作的道路上，剛杰?索木東更多地接受了漢語詩歌傳統的影響，這正是他與其他藏族詩人不同的地方。在《藏族當代詩歌詩選》的序言中，編者才旺瑙乳和旺秀才丹談及藏族詩人對漢族詩歌“主題性的模仿并不多”，而剛杰?索木東則獨辟蹊徑，在其創作的抒情詩中，巧妙地結合了藏民族的日常經驗與漢語抒情詩的結構和手法，完成對民族共同體詩意的抒寫。

政治抒情詩在建國后十七年文學中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賀敬之、郭小川、聞捷等代表性詩人在當時的文化語境下，創作了大量的抒情詩，擺脫“自我”的言說，走向了“大我”的狂歡之中，以表達對國家的熱愛、對勞動人民的贊頌，以此展開對民族國家共同體的建構和想象。在對民族的想象上，剛杰?索木東采用了同樣的維度，歌唱家鄉的風土人情和民族傳統，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形式上來考察，他的詩歌與十七年政治抒情詩的相似之處頗多。

首先，在其詩歌中，韻律(尤其是押韻)是一個顯著的特色。如他的詩歌《故鄉是甘南》中的一節：“一棵樹被狂風壓彎，一地格桑在我空曠的甘南心般怒放，一盞探路的燈在暗夜里行走，大草原的牛羊?。巧w上眸子的白色月光”。注重押韻是在藏族漢語詩人中不多見的，而從中國當代漢語詩歌的語境出發，著意于押韻的詩歌也大多是政治抒情詩。例如郭小川的《山中》：“那輕捷的蝴蝶般的落葉，跌在地上，竟也發出驚心的巨響，／秋風像撒野的婦人的手／急劇地敲打著寺院的紅墻，／小河如同悶壞了的孩子／喧鬧著，要到廣闊的野地去游蕩?！睆谋砻嫔蟻砜?，兩者的詩歌都是押韻的，但是目的并不盡相同。對于郭小川的詩歌來說，是為了傳達某種公共意志，而非私語，而這種公眾的言說必須要創作適合朗誦(尤其是集體朗誦)的詩歌，也就是押韻的詩歌，因此政治抒情詩幾乎都是押韻的。剛杰?索木東的一部分作品注重押韻亦出于集體朗誦的考慮，如《落雪的春天，七彩的花因你而開》，但是大部分抒情詩的押韻并不是為了朗誦，而是為了追求一種形式美。正如他本人所言：“藏文、漢文一樣，惟有韻文，才體現語言的極致美。”

另外，剛杰?索木東的詩歌中大量運用排比，這與十七年抒情詩亦有相似之處。在他的《甘南：用四季的四種方式懷念》中，他表達了對故鄉四時的眷戀之情：“這個季節的懷念十分豐滿／這個季節／綠色的草地十分豐滿／女人的腰身十分豐滿／白牦牛路過的地方／佛的預言十分豐滿”。然后我們來看賀敬之的詩歌《西去列車的窗口》中的一節詩：“烏云，在我們眼前／陰風，在我們背后／江山啊，在我們的肩!／紅旗啊，在我們的手!”在這兩節詩作中，都有一個明顯的排比手法出現：前者是對“十分豐滿”的重復修辭，后者是對“在我們”的重復修辭。除了排比手法的相似之外，兩節詩作的結構也有相同點。例如前者先講到“綠色的草地”、“女人的腰身”等藏民族日常意象的“豐滿”，其后講到“佛的預言”，為整節詩歌做出一個精神提升；在賀敬之詩歌中，先提到“烏云”和“陰風”，其后以“江山”和“紅旗”等帶有強烈政治色彩的符號做出提升。

二、想象和主題之異同：個人情感與集體經驗

剛杰?索木東的詩歌與十七年政治抒情詩的相似之處并不僅僅體現在韻律、排比等藝術手法上，還體現在詩歌的內涵、張力以及對共同體的想象和建構上。

郭小川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寫道：“這片土地喲，過去好似被遺忘的母親!／那清澈的湖水啊，像她的眼睛一樣望盡黃昏；／這片土地喲，過去猶如被放逐的黎民!／那空靜的山谷啊，像他的耳朵一樣聽候足音?！?/p>

剛杰?索木東在《這個季節的雪沒有落下》中寫道：“鷹飛過的那片土地還平安嗎，為何昨夜的淚水／依舊打濕永久的牽掛／青稞摞上架的日子／黑色的誘惑在眼前不遠處，打開遠離故土的所有困惑／而誰又站在大敞開的門洞里”。

我們不妨從詩歌本身出發，來考察兩者的異同。同樣是在講“土地”的意象，郭小川著意于描繪“北大荒的土地”，以往的“被遺忘”和“被放逐”都是為歌頌開墾北大荒作鋪墊，在十七年文學中，這樣純粹的充滿激情的詩句占據了很大一部分。如何把宏觀的政治情緒和命題轉化為詩歌語言，是十七年詩人們主要解決的問題。在郭小川的詩歌中，對“土地”、“湖水”等充滿了熱烈感情的歌頌是圍繞著一種群情積聚的政治情緒展開的——這恰恰就是詩歌的主題。這里的“土地”并非詩人的故鄉，但是詩人充滿感情的頌歌恰恰證明了“土地”作為私人記憶的提升，而由此變為集體意識。

然而，剛杰?索木東的大多數詩歌的主題是圍繞著自己的故鄉展開的。在討論他的個體寫作之前，出于族裔認同的特殊性，我們需要將他的作品置于藏族當代詩歌語境中來考察。很明顯，他和前輩詩人伊丹才讓等人的詠唱有相似之處。伊丹才讓為藏族當代詩歌共同體的書寫奠定了一個基礎，從“根本上扭轉了‘西藏’在當代文化書寫中的位置：它由過去風光性的被動存在、祖國萬里山河的有機組成部分，變成了自在的地理——文化——心靈空間?！辈浑y看出，剛杰?索木東詩歌中的故鄉，正是一個藏族的地理學意義的自在空間、文化空間。有論者認為，詩中的故鄉就是他的故鄉——甘南，因為詩中充滿了“這種對故鄉刻骨銘心的懷念”。但是繼續分析索木東本人的言論，可以發現，他心目中的故鄉以及“土地”亦是有所提升的。他認為自己書寫的動力在于“應神性和詩性始終彌漫著的青藏高原，給予了我和雪域大地上所有的族人，與生俱來的那種靈性和詩性”，因此不難確定，剛杰?索木東與郭小川一樣，在其詩歌中對“土地”意象都做出了一個提升，只不過索木東將故鄉甘南的“土地”提升到族裔認同的層面上，而郭小川將濃郁的政治意識注入了自己的詩歌。

在郭小川1961年所作的《鄉村大道》中，他寫道：“鄉村大道呵，好像一座座無始無終的長橋!，從我們的腳下，通向遙遠的天地之交；／那兩道長城般的高樹呀，排開了綠野上的萬頃波濤。／哦，鄉村大道，又好像一根根金光四射的絲絳!／所有的城市、鄉村、山地、平原，都叫它串成珠寶；／這一串串珠寶交錯相連，便把我們的綿繡江山締造!哦，鄉村大道，我愛你的明亮和豐沃，也不能不愛你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不經過這樣的山山水水，黃金的世界怎會開拓!”

再來看索木東的組詩《故鄉是甘南》中的第一首。開頭，他這樣寫道：“一條悠長的路通向甘南／亙古的風雪塞滿我的溫暖／故鄉啊，甘南／一堆篝火燃起一匹馬的寂寞／貼緊熱身子是你痛心的貧窮／不敢正對那黑色的大地，同胞的弟弟坐守馬背／鷹飛起的村莊年年失火／夕陽下天穹開闊得蒼蒼涼涼／一棵樹被狂風壓彎／一地格桑在我空曠的甘南心般怒放／一盞探路的燈在暗夜里行走／大草原的牛羊啊／是蓋上眸子的白色月光”。

以上兩節詩皆是描寫“鄉村”的—條道路。兩位詩人寫作的共同之處和前面討論的很相似，亦是對意象的延伸和提升。但是，通過這兩節詩歌的對比，更容易尋找到兩位詩人寫作的差異性。

在郭小川的筆下，“鄉村大道”顯然是他歌頌和美化的對象，詩人運用了大量的排比的意象來形容“鄉村大道”的美好。這至少代表了兩種隱喻：首先，“鄉村”喻示了當時中國的貧困和現實狀態，而“大道”則喻示了意識形態下社會進展的路徑，亦是詩人那“惠特曼式”的樂觀書寫和建構的路徑。那么，詩人所表述的“鄉村大道”正是“在我們腳下”的道路，而它遍布了整個中國大地。在詩歌的末尾，他展示了“鄉村大道”的真相：坎坷、曲折和山水。但是，詩人隨后強調，“我”是愛著這個坎坷的，正是要經歷這樣的坎坷，才會有燦爛的未來——“黃金的世界”。

再來看剛杰?索木東的書寫。和郭小川那“祖國”的鄉村大道不同，他展示了一條“悠長的”、通過故鄉的路徑。與前者的閃著金光、華美的大道不同，這條路是在暗夜里行走的黑暗的路。“貧窮的鄉村”有著“亙古的冰雪”，這喻示了歷史上一個族群的久經磨難?！巴牡艿堋奔词怯髦刚麄€族群，這首詩的字面意思是詩人自身的故鄉的鄉村小道，而實際上是對族群的現代性轉型的路徑的探尋?！帮L雪”、“篝火”、“草原”、“大地”、“馬背”和“格?！倍际遣孛褡宓牡鼐笆降姆枺娙藢⑦@些文化符號并置，由此展現出鄉村道路的曲折、幽暗、艱難，但是到了最后一句，詩人忽然表示，行者可以看到“白色的月光”，這樣的光明出現在黑暗之后，樂觀的情緒從此而生，詩人和其他藏族當代漢語詩人一樣，都在努力去展示族裔現代化進程中所面臨的困境以及尋求解決的路徑。讀了這節詩，不難觸摸到詩人所要表達的甜蜜、痛苦和溫暖。然而，索木東的寫作中所展示的溫暖和樂觀的情緒，完全不同于郭小川為當時社會政治語境立言、過度熱情的樂觀情緒，而是藏族當代知識分子的理性、溫和與真實的代言。正如他本人所言：“不再迷茫，不遺余力地努力詮釋和傳播著優秀的母族文化和個人情感。”

三、繼承與超越：對少數族裔漢語詩歌的意義

除了對于故鄉、藏民族的歌頌和詠唱之外，剛杰?索木東還常在自己的詩歌中出現對國家共同體的書寫，如《祖國，用青春的名義為你歌唱》、《落雪的春天，七彩的花因你而開》等詩歌。談及索木東詩歌對十七年詩歌的承繼，需要看到這些以“國家”為主題的抒情詩，是與賀敬之、郭小川等人的詩作有著更多相似之處的。比如，在《落雪的春天，七彩的花因你而開》中，索木東講述了玉樹地震之后國家對藏族災區的救援，詩人將自己的身份定位在個人——民族——國家這條線上，從個體的詠唱到族群經驗、再從對民族的激勵到對國家共同體的歌頌。他在每一段的開頭都用“在這個落雪的春天，在被震魔肆虐過的玉樹大地”，一共出現了八次，引領八個不同的段落。而在賀敬之《十年頌歌》的其中一節，就接連著出現了五個“就是這樣”，引領了對人民英雄、國家建設的歌頌。

雖然比起前面的詩歌比較研究，索木東的政治抒情詩與十七年的詩歌有更多相似之處，但是差異性還是存在的。作為一個少數族裔漢語詩人，他完美地處理了個體——族群——國家的轉換。賀敬之、郭小川、聞捷的處理方式可以輕松地繞過這個轉換，以焦灼、熱烈的情緒將個人直接融入到新的國家想象和政治語境之中，然而，索木東必須在詩歌中做到三個向度的靈活變換。結果顯而易見是成功的，還是以《落雪的春天，七彩的花因你而開》為例，他寫道：“在被震魔肆虐過的玉樹大地，一束絳色的花因你而開，普度眾生的喇嘛僧侶”，這節是以藏族宗教傳統來表示對災區的寬慰，其后，他寫到了別的顏色的花朵“因你而開”，并以此喻示來自各方的救援、溫暖，而這些是沒有階級、族群之分的，這樣，詩人自然地過渡到對“千千萬萬心懷善念的人群”以及“凈潔凝重的大愛”的歌頌之中，從而完成了對國家共同體的贊美和歌頌。當然，這樣的寫作方式固然有其缺陷，不管在索木東的詩歌還是在十七年詩歌中，都存在著意象深度不足、詩歌的厚重感缺失、藝術性降低等不足之處。

因此，總體來說索木東的寫作體現了他對十七年詩歌的承繼。首先，他繼承了十七年詩歌的抒情傳統，以排比、比喻等方式來完成抒情詩的寫作。其次，他繼承了十七年詩歌對共同體的摹寫，通過個體——族群——國家的方式或者個體—族群的方式完成對共同體的提升。

在對這種特定時期的漢語寫作做出繼承之外，他還有所創新和超越。這正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命題。在當下的漢語詩歌日漸遺忘這種詩歌體裁、甚至一再將其作為文學史中的批判重地的時候，一位藏族漢語詩人卻追尋了這種寫作方式，并良好地展現了政治抒情詩介入族裔寫作的魅力，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奇跡與他對十七年詩歌的超越有關。他摒棄了那種盲目樂觀、熱烈的惠特曼式的情緒。譬如賀敬之在《十年頌歌》中，幾乎每一節、每個主題句，都要出現“我”，比如“我愛你的／每一秒 每一分!／啊!扯開我的衣襟 看我／胸中的千山萬壑”。而在索木東的詩歌中，很難找到“我”作為一個集體和“大我”的存在，“我”是并不經常出現的，并代表了私人敘事的角度，“我”常常是迷茫的，充滿著對族群、國家的冷靜的思考。比如在他的詩歌《在青稞點頭的地方》中，他寫道：“今夜我只能靜靜地卸下頭顱，然后站在光明丟失的路口，把史詩歌一樣慢慢傳誦”。

比起十七年詩歌的總體藝術性，索木東的詩歌顯然注重了避免非詩性的大量存在。他意欲通過韻律、排比、修辭來表達自己的族裔認同，同時也希望能夠融合漢語傳統。這樣的書寫表現出了索木東與其他藏族當代詩人寫作的異質性，然而，這種異質性給少數族裔漢語寫作研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向度，以看待藏族詩人是如何結合漢語當代詩歌寫作來表達族裔文化傳統的，而非直接采用西方現代主義寫作手法去表達其文化傳統?？梢哉f，剛杰?索木東的詩歌是對十七年政治抒情詩成功的承繼和超越，也是當下藏族漢語詩人在尋求轉型期寫作路徑的一個成功的嘗試。

評論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