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得如此緩慢

清晨中

跟隨晨光梳理過的棗紅馬，走過那片楊樹林

我就回來；找到野坡上那片齊聲朗讀春天的

蒲公英，我就回來——

一條醒來的河，杏花梨花敞開了十里八鄉的

牛哞、吆喝聲

晨霧尚未散盡一

我走得如此緩慢，將生活艱難舉過頭頂的螞蟻

都超過去了；沿河岸邊玩邊采野菜的小姑娘

消失在槐樹林，都沒察覺——

真有幸啊，一雙遲疑的手又翻回多年前的一頁

一聲不知方位的烏鳴，一下泄露了內心的全部驚喜

我的呼吸盡是草木混合的氣息，辨不清

哪種是苦澀，哪種是命運的新綠發出的喜悅

夜話

媽媽，我在為您調制一罐蜂蜜

比黃昏茶色的光線還稠密

漫山荊花，生在北中國的深山區

您要在瞌睡里夢到它們——

杜鵑、蕨菜在童年遙遠地閃亮，比

一生經歷的情感要牢靠

媽媽，我一直是您生活中的小蘑菇

不會號脈，但亦久病成醫

虛寒、心悸、盜汗、風寒濕郁

您總是走進一個人的夜，走近一條河

矮下去，矮下去

沿斜坡涌上來的日子，一點點結出穗子

飽滿，頷首，辛酸——

撫摸它們，親切如同閃亮的疤

為此，您守住了自己守住了背離

沒有用一根繩子，用一塊石頭……

多少年后，因您

我要向它們發出感激

世間萬物，今夜一望無垠

今夜，我從草本里提取決明子、甘草

蘇葉、郁李仁，混同您晚年生活

首要任務就是降血壓、安神、祛虛寒

可以在時光里、遲滯、恍惚

讓急速的流水在心里化為深潭

紫菊

將花萼推開，嚴寒推開

咒符中的一生

薄霜微露，愛與幸福——

絢麗地破曉在心頭

以及原野上，數不清的黎明

向遠的青粒

山巒寒寂，含著密密的未知

太遠了，風息處遙不可及

太遠了，一如我們

發過誓的地方

寒夜里三個電話

今夜，我的窗口只有三顆寒星

今夜，她們只代表三個地名

——河南、濰坊、東營

今夜，三個地名只代表三個女人

——貧寒、疾病、空巢

一個走出沒有供暖、正滑向大雪的房子

河南的汽車喇叭一下子淹沒了她

一個離異，體檢各項指標不好

要去接下晚自習的兒子

一個好像和我最沒話講，七十多歲

我的老母親，一個人看連續劇、打盹

今夜，看到她們就無比踏實

人世上，我不再擔心什么——

三顆寒星，寧靜里燃燒不逝的沉默

閃著寒夜孤寂之光

老相片

今天，與你偶遇在趵突泉公園

人流如織，你在寫著“第一泉”的石碑前留影

四十多歲。白襯衣、長褲上生動的皺褶

仿佛一抬腿就能跨出1987

多年后那么近，隔著一張相紙的距離

薄薄的懷念，波光粼粼的舊時光

還那么清澈透明，呼之欲出

不像隔世已久

此刻，要是沿著公園石門一拐

就會迎著徐徐楊柳風，隨他一道

踅進我未滿十九，從未悲戚過什么的夏天

父親，今天你的中年與我的相遇

而此刻，我們都已不能開口問詢

一生飄零之輕，際遇、苦衷

一片片落盡了況味——

何時，我已習慣了沒有你的繁寂人世

當我的懷念也煙飛時，一切消失得更干凈了

像窗外，雪花大片大片飄落的安詳

下著下著，陰郁天際之上

漸漸泛起了一層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