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環(huán),女,原名張愛萍,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浙江臨安人,在《飛天》《時代文學(xué)》《西南軍事文學(xué)》《陽光》《西湖》《黃河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5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薄地厚土》。現(xiàn)供職于臨安市文聯(lián)。
1
說好過來的,臨時來電話說他走不開了。我抱著靠枕縮在客廳沙發(fā)上,燈光白亮,窗外傳來爆竹聲,遠遠近近響著。樓下水杉路上不時有笑聲、狗吠聲、腳步聲。突然間一片煙花的火光,把窗戶照亮了。我扔了靠枕,跟自己說,今晚是大年初三,我不能一個人守著空房子,我要干點什么。
父母哥嫂在外地,我的孩子送去了他們那里,年節(jié)里單位需要值班,我獨自留在衣錦城過年。離婚兩年,第一年父母過來陪我過年,今年來不了了,只好讓我獨自過。有個認識了大半年的男人,異地同樣離了婚的,也曾暗暗希望他和我一起度過這個年。可是他只在年前發(fā)過來一條問候短信,還是群發(fā)泛發(fā)的那種。大年三十的晚上,桌子上放著兩個菜,一杯酒,我把手機放在酒杯旁,聽到鈴聲連忙拿起來,驚喜打開,依然是父母和哥哥的問候電話,還有女兒。女兒在電話里叫了一聲媽媽過年好,我的兩顆淚珠掉下來落進了酒杯里。
過了年,打來電話說是今天過來看我,又不來了。
我要從屋子里走出去,干點什么。
大過年的,家家戶戶請客串門走親戚,我一個人,能去哪里?能干點什么?我害怕過年,害怕面對一大片冷冷清清的街面,還有匆匆忙忙的車輛和行人。
想了想,我抓起手機,打開,按鍵查看了一遍聯(lián)系人名單。一個一個,熟悉的名字,我眼前出現(xiàn)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但是一個個滑過去,我知道他們都沉浸在年節(jié)的氣氛里,陪伴著家人,幸福祥和,其樂融融。我沒有理由去打擾任何人,我也知道,此時此刻,只怕沒有任何人會記起我。我看到了一個名字,暖之,不由停了下來。在同城交友網(wǎng)吧里認識的,聊過,聊得攏,也是單身,互相留了電話,他幾次試圖約我見面,但是有那個異地的他在聯(lián)系,我始終沒有同意。
我有些猶豫地寫了一條短信——忙什么?如果有時間,不想請我喝杯茶嗎?
編完這條短信,又從頭到尾看了幾遍,我按下了發(fā)送鍵。
我想起些老舊的故事,守枯的女人晚上把滿滿一筒黃豆傾倒在地上,然后蹲下身子去撿,滾在墻角的,滾落床底的,一顆又一顆,撿起來,一顆顆丟回筒子里,把筒子裝滿。第二天晚上再傾倒,再撿起來。每個晚上都是這樣。
叮一聲,手機響,回復(fù)過來了——好啊,你在哪里?我馬上過來。
我看著屏幕上的幾個字,灰黑色,可是在我的眼里,這幾個字有溫度,起碼不低于37°。我的嘴角提了一提,不知道是竊笑還是苦笑,想了想,我按出幾個字——沁園春吧。
——好的,我馬上過去訂座,訂好座告訴你。
感覺氣溫上升了,晚上出去應(yīng)該不會太冷。我脫下居家的衣服,從衣柜里挑出裙子,一條朱紅格子布長裙,換上低領(lǐng)衫,外面套一件黑色加厚毛衣,脖子空著,繞上一塊暗紅和灰色相間的絲巾,剛好配上裙子的顏色,胸前落下長長的巾擺。
鏡子面前,我看到年過三十的我臉色沒有了紅潤,眼下方微微有了眼袋,笑起來,只怕眼角會有幾條細紋了。我這樣去見人嗎?需不需要換套鮮艷點的衣服?
短信又過來了——沁園春905包廂,不見不散。
我又遲疑了片刻,回復(fù)——好的。
暖之,一個好聽的網(wǎng)名,我知道他一些資料,比我年長數(shù)歲,在衣錦城做證券工作,未婚。平時喜歡下棋,棋藝一般。
我的網(wǎng)名叫沉靜,我告訴過他,我做醫(yī)務(wù)工作,業(yè)余讀讀小說,略懂點象棋圍棋,沒有大的愛好,還有,離異,有孩子。
出門前,我發(fā)覺自己的心里有點怪,就好像去干一件壞事。可不是,明明有個男人在聯(lián)系,已經(jīng)大半年了,雖然談不上確立關(guān)系,但是總歸沒有中斷。他還說過今天過來看我的。而我,去見另外的男人,或許沒有約會的意思,但單身的女人和男人見面,其中的意思也便不用多說了。
是依舊癡迷地等待他下一次說來看我,還是在大年初三的晚上跟一個陌生的網(wǎng)友見面,找點事情來打發(fā)掉這段孤寂難耐的時間?
我的腳已經(jīng)伸進了鞋子里。一雙高跟小羊皮靴子,嶄新的。上班的時候穿軟底平跟鞋,走在醫(yī)院幽長的廊道里沒有響聲發(fā)出來,今夜我要穿上細高跟的鞋子,聽聽自己腳下發(fā)出噔噔的聲音。
走上街道,兩邊的街燈似乎比往日暗淡了,呈現(xiàn)出一種慵懶姿態(tài),也在微闔著眼睛享受年節(jié)的松愜吧。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硝藥的氣味,這種氣味在童年時候讓我迷醉,我會張大鼻子深深去吸,而如今聞起來只能無端地增加傷感,只希望早早散去。我聽著自己腳下的聲音一步步朝前面走去,幾乎沒有碰到行人,偶爾有車子從我的身旁擦過,車燈閃耀一下,遠去了。
想,一輛車子在我的身邊停下來,車上人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朝我嗨一聲,我驚疑一看,竟然是他,大老遠跑來的人,他故意說不來,他來了,他是想帶給我一個驚喜。而我的心情像爆竹一樣,噓一聲飛起來,啪一聲炸開,滿地燦爛。
為自己不存在的設(shè)想暗暗笑了笑。
沁園春在衣錦廣場邊上,裝修了仿古的門面,青磚黛瓦,鏤花木格子門窗,走近了,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著一排紅燈籠亮著,門庭前面停著不少車輛。
走進去,沿著旋梯,踩著磨石臺階上到二樓,有穿著斜襟藍印花布上衣的招待迎上來,臉上微微有笑容,透出勉強。難為她們了,年節(jié)里父母兄妹還有男朋友等著她們相聚呢,可是為了生意,也為了客人,她們身不由己。我說了905包廂,一個圓臉的姑娘把我引過去。
包廂的門開著,我走近時一個身體高大的男人站起來,他在燈下朝我微笑,他有兩片有型的嘴唇,他的牙齒細密而整齊。
他說,見到你了,沉靜。
2
我不相信一見鐘情,不相信陌生的男人女人一見面,馬上來個火光煙花。我也不相信緣分的說法,說有緣,說無緣,怎么才能夠做到有緣或者無緣?只怕誰都做不到。
我和前夫,原來在一個單位上班,男沒婚女沒嫁,男人家境貧寒了點,有碩士文憑,女人身子單薄了些,皮膚白皙,還會燒菜做飯,走到一起結(jié)婚了。算是有緣吧。后來他遇上了另外的女人,說是一見鐘情,說比我更合適他,和我離了。誰能說得清,我和前夫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
異地那個他,也是在征婚交友網(wǎng)站上認識的,長我十多歲,做企業(yè),看過他的照片,一個粗眉大眼滿臉胡茬的男人。聊了天,還有話說,通了電話,感覺也還好。后來他過來看我,他說話粗中有細,舉手抬足果斷有力。我當(dāng)時想,能有這樣一個男人在身邊,好歹有份依靠。第三次過來我和他上了床。躺在他粗壯的臂彎里,聽他粗魯?shù)镊暎趺匆菜恢:髞硭碾娫捝倭耍掖蛩娫挘偸钦f忙,也還有幾次說過來看我,卻遲遲沒來。
茶室里藤編的桌幾,同樣藤編的椅子,椅子上有深褐色緞面坐墊和靠墊,一旁的博古架上,擺了瓷瓶玻璃罐等物,是一些做工粗糙的工藝品。我以前來過,不知道什么原因,此時感覺這里的氣氛跟往日不一樣了,燈光好像是喝了些酒,微微透出酒昧酒氣,而那些粗糙的瓶罐在酒色燈光照射下反而泛起了暖玉細釉般的光澤。
桌上擺了水果糕點,還有一瓶紅酒。
招待拿了點茶的單冊過來,我點了杯陌上花。衣錦城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王錢騟的家鄉(xiāng),關(guān)于錢大王,不僅有“錢王射潮”、“納土歸宋”等典故,他和同樣是衣錦人的戴氏娘娘留下了相親相愛的陌上花故事。“陌生花開日,使君緩緩歸”。衣錦的東坑源頭產(chǎn)茶,產(chǎn)在云霧高山上,以前叫高山云霧茶,后來大約為了借錢王的品牌,命名為陌上之花。
男人微笑著坐在我的對面,他的頭發(fā)很黑,有點隨意地梳向一邊,鼻子挺直。想看看他的眼睛,但是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同樣看著我,我馬上垂下了眼瞼。
暖之,QQ頭像是一個戴墨鏡的英俊男人。那個頭像永遠面無表情,一臉冷酷。他應(yīng)該不是的。
緣分,是讓兩個人,因為種種不可預(yù)知的原因,甚至通過網(wǎng)絡(luò)這種如真似幻的平臺,走到彼此的對面,相識,說話,一起喝杯茶吧?
可我仍然不相信緣分,或者說我想不清緣分到底是什么,真實呢還是虛幻?存在呢還是想象?有形呢還是無形?相信上帝在,上帝便在,不相信的人,會說從來沒有見過上帝。
在想什么?
我一驚,是他在問我了。我抬起頭來笑了笑,說沒有。
茶水來了。一只修長的玻璃杯,綠葉在湯水里伸展,盛開。這茶葉看上去有蘭花的形狀,聞一聞,透來蘭花般的香味。蘭花生長在高山上,幽谷生蘭花,而不會是田野阡陌上。
他說,你又在想了,你的眼睛里很沉很靜,卻又好像茫茫沒有邊際。
他在觀察我的眼睛了?我不會沉迷在自己的思想里把人家怠慢了吧?我抬起眼睛朝他看去,我看到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倒好像是人造的琥珀,平靜溫和,讓人敢于觸摸和親近。
我微笑一下,說,謝謝你。
這好像是一句女人不太應(yīng)該說的話,女人和男人喝茶,由女人來說謝謝?而且,也還說不定由誰來埋單呢。但是我知道,今晚,有個人和我說話了,我要說聲謝謝。
我不姓謝,我姓咸,你呢?他笑著把我的話化解了。
我姓林。我如實回答。
林妹妹,真有幾分像林妹妹。
我低了頭,沒接他的話,我不喜歡男人跟我這樣說話。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神色,接著說,來,我們喝杯酒。
他叫來招待把酒打開,往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點。我說我不會喝酒,他說大過年的,多少喝一點吧。他再往他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把杯子倒?jié)M了。
他舉起了杯子,說,認識你很高興,來,喝一口。
他拿杯子的動作與別人不一樣,盛滿紅酒的高腳酒杯在一些人的手里,是捏著杯腳的,用四只三只或者兩只指頭捏著,輕輕悠悠的樣子,有的人用手心朝上托著杯肚子,而他,直接把杯身抓在了手里,很隨意,那個長長的腳杯完全成了多余的尾巴。
我端起杯子,在他舉過來的杯子上輕輕碰了一下。
他舉了杯子一仰頭,竟然一口把杯中酒喝光了。
他說,沉靜,沒想到今天有你陪著喝杯酒,我太高興了,我沒有跟你說過,我的父母都過世了,一個姐姐遠嫁,我孤身一個人在衣錦城過年。
聽他這么一說,我的心頭咯噔了一下。
3
衣錦的茶樓有點特色,提供瓜子水果之外還有各色菜肴、筍絲香干、小蔥蕨芽、鹵制的鴨骨雞翅等等。有了這些鮮味,光是喝茶不夠味了,得來點酒。小城里品茶的人少,喝酒的人多,這茶樓也便是酒樓了。
酒喝進了肚子里,空調(diào)機吹著熱風(fēng),身子很快暖和起來。對面的他脫去了外衣,身上一件淺灰色羊絨內(nèi)衣,柔軟的內(nèi)衣下面現(xiàn)出壯實的身架。他說房間里暖,出去會冷,脫下衣服出門前再穿上感覺暖和些。他勸我也把外衣脫了。我也就脫下了。我絨衣的領(lǐng)口有點低,就沒有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
酒精的作用下,我看他的目光大膽起來,直接朝他注視過去。他在泛著酒氣酒味的氤氳燈光下看著我,朝我微笑。人的微笑各各不同,有的人笑在眼睛里,有的在眼角,有的在鼻翼,有的在鼻孔。他的微笑在唇齒之間。嘴唇淺淺打開,兩排細密整齊的牙齒,微微交錯,滿是笑意。
他又舉杯了,一喝一大口,就好像需要用酒水去澆滅內(nèi)心的一種什么東西。
我們談各自在衣錦城過年,談三天前的大年夜。他說他一個人站在錦水橋上看煙花,他說他是低著頭看的,看河水中的一團絢麗,轉(zhuǎn)眼淹滅,又來一團,同樣很快滅去。他說橋頭的風(fēng)好大,吹得他頭疼,回去差一點感冒了。我說我抱著靠枕縮在沙發(fā)上,聽滿城沸騰的爆竹聲,聽著聽著,流下了眼淚。
他忽然大笑,說,我們?yōu)槭裁床辉缫稽c見面?如果三天前在一起,是不是可以結(jié)伴看煙花、聽爆竹聲?
我也笑了起來,指著他身后的窗戶說,拉開窗簾,今夜一樣可以看到煙花。
他果真揭開了窗簾,拉開了玻璃窗,任憑冷風(fēng)從窗外竄進來,只是窗戶外面一片灰黑渾濁而已。正在失望的時候,只見混沌中一道火苗,從下而上躍然升空,炸開,好大一個花球,紅色綠色,無比絢麗。
后來我們說了各自的真名,還說了一些別的情況,只是感覺腦袋有點發(fā)暈了,說完的話很快忘了。又坐了一會兒,我說我要回家了。
下樓出了門被冷風(fēng)一吹,人清醒了不少。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看了看,連出租車也沒有。我的住處不遠,我跟他告別。他說他送我,我說不必了。心里想跟他說句謝謝,又覺得多余。我也就沒有再說多余的話,踩著街面上厚薄不一的燈光走著。腳下噔噔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促。
我家在一條比較偏的狹路后面,年前聽說這條路上發(fā)生了幾起搶劫事件。走過時只覺得房影樹影重重,有些心慌,后悔沒有讓那個人送送我。可是又想,他,一個男人,怎么輕易讓一個單身女人在最冷清的時候走夜路?還是不要多想了,走好腳下的路。走得飛快,新鞋子把一雙腳磨得生痛。
上樓打開門進了屋子,先關(guān)上門,吐出一口氣,按亮了燈。換上絨鞋,走到鏡子前照一照,臉上還透著微紅,鼻翼冒著細汗,看來真是走得急了。我還看到自己的眼睛明亮了許多,明明想把一點多余的小心思埋在心底,或者故意讓自己不去正視,一雙眼睛偏偏要閃爍出來。我朝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做了個鬼臉,鏡中人同樣回應(yīng)我。
手機響了,是短信提示音,一看,是他發(fā)來的,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安全到家了吧?早點休息,晚安。
我回復(fù)——到家,晚安。
我扔下手機嘟囔了一聲,要是不安全,發(fā)條信息有用嗎?
洗了熱水澡,鉆進我松軟的被窩,枕著同樣松軟的枕頭,滅了燈。黑暗中閉上眼睛,眼前反而亮了,一片酒紅色的光亮。我不由慢慢回想了一遍那個人的眼睛、鼻子,還有唇和牙齒,唇齒間柔和的微笑。
忽然想有個男人躺在身邊,一點點接近,一點點觸摸,身體感受到身體的溫暖、柔軟、纏綿,慢慢地貼近,一點點交融交合,那會是一場樹與藤的盤纏,蛇與蛇的糾結(jié),讓這個寒冷的冬天,一下子春暖花開,春意盎然。
我想,異地那個男人會一直忙下去,或者以忙為借口拖延下去,然后,也就沒有了然后。剛剛見了面的那個人呢?我可以大膽去想想他嗎?我的眼前現(xiàn)出他唇齒間優(yōu)美的微笑。再優(yōu)美,不過是大年初三晚上的一道煙花吧?看見了,消失了,同樣沒有了然后。
我在枕頭上翻轉(zhuǎn)了幾次,讓自己靜心地去聽夜,聽悄無聲息的夜晚,然后睡去。
4
第二天早上醒來,是我休息的日子,不用趕早去上班,也就不想早早起床。在這樣的嚴冬里。我特別留戀被窩,被窩里的溫暖是從我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的,被子替我緊緊捂了起來,還給我。可是什么時候,一床被子捂起的是兩具身體的溫暖呢?我想我快成幽女怨婦了,我怎么就結(jié)下了這樣的心病?醫(yī)生的作用是在病人身體內(nèi)抽絲剝繭,把病從病體里抽去剝除,我從醫(yī)多年,沒有能力抽去剝?nèi)プ约旱男牟?
正在胡思亂想,聽到手機響了,來短信了。我從被窩里伸出手,從床頭另一邊抓過手機。被窩外面好冷,手機也好冷,我把手機捂進了被窩。我讓自己猜一猜是誰給我發(fā)來了短信。自從我單身以來,以前交往比較多的同學(xué)朋友都極少聯(lián)系我了,連問候的短信也沒有,我想或許是他們怕空泛的問候引起我的反感和傷感,大家都相信我是堅強的,所以留出空間讓我自強。其實我希望得到幾句問候,哪怕是空泛的。
舊友?異地男人?或者前夫?
驀地打開手機一看,暖之,是他,怎么沒想到是他?昨天晚上滿腦子都是他,似乎睡著還做了夢,夢中有個模糊不清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他,而今天怎么就沒想到他?
——早上好,如果有時間,想帶你去個地方。
我一骨碌坐起身子,抓了件棉衣披上。把屏幕上的幾個字看了又看,忍不住笑了笑,想,他一早想到我了?他微笑著嗎?他會帶我去哪里?
——有時間呀,只是還沒有起床。
一起來,我已經(jīng)在你家樓下,等你。
我跳下床,拉開窗簾往下看,果真站著一個人,是他。他大概也發(fā)現(xiàn)我了,或者發(fā)現(xiàn)有一扇窗戶的窗簾在這個時候拉開了,他朝我這里揮了揮手。
我連忙起床,快快梳洗了,打開衣柜,看了一眼,拿起一件黑色大衣,不滿意,放下,一件灰色上衣,也不滿意,把一件淺粉顏色短款羽絨衣拿起來,感覺還行,穿上,穿了厚絲襪套上皮短褲,再穿上過膝高跟皮靴。我想把自己妝扮年輕活力一點,就好像……好像什么?不好意思往下想去。
下了樓,朝他走去。樓下是一條兩排水杉樹夾了的人行小路,我當(dāng)初選擇這里買房就因為水杉樹,一株株水杉半抱粗了,拔地而起,主干高過層樓,也是衣錦城獨有的風(fēng)景。他站在一株水杉樹下,微笑著,看著我,目光里似乎有份欣賞。我在白亮的光線下好好看了看他,眼角處微微起皺紋了,胡茬也粗了。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
他說我肯定沒有吃早飯,他提起手里的紙袋。給我?guī)砹嗣姘团D獭?/p>
我說了聲謝謝,接了過來。他說我怎么沒問他為什么一早就站在了我家的樓下。他一說,我才恍然想起這個問題,問他怎么知道我的住處?他說他昨天晚上一直尾隨送我過來,看到樓上有一家窗戶的燈亮了,窗簾拉上,他才離開。聽著他的話我感覺鼻腔里酸了一酸,連忙抓起面包往嘴巴里塞。
他帶我打上一輛出租車,我問他去哪里,他說到了就知道了。
下了車,站在一幢高大的歐式建筑前,我知道這里,這是衣錦城的教堂。
他帶我來教堂干什么呢?
教堂的門開著,他不理會我疑問的目光,帶著我往里面走。我猶豫了一下,跟著他走去。教堂里空空的,一排排整齊的桌椅。他帶著我穿過桌椅中間的過道,走向巨大的拱形門,在牧師的講臺前停下來。
他目光虔誠地望向正墻,墻上有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釘著耶穌。然后他十指緊扣合上手掌,舉到額前。我看著他,學(xué)他的樣子握起手掌。
我聽到了他的禱告。他說,主啊,我在天上的父,感謝你的仁慈和愛,把一個人帶到我的身邊來。我喜歡她,請給我機會,讓我關(guān)心愛護她,直到永遠。阿門。
我沒想到他會說這些,我沒有說話,瞪著眼睛有些詫異地看著他。直到他轉(zhuǎn)過身來,笑一笑抬手在我的額頭上畫了個十字,然后拉我朝后面退去。
我們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偌大的教堂,只有我們兩個人坐在那里,看看高高在上的神像,又相互對視了一眼。
他說,沉靜,我喜歡叫你的網(wǎng)名,當(dāng)著主的面,我想跟你說,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你,可是我是一個沒房沒車沒錢的窮小子,你會喜歡我嗎?
他的話讓我覺得有些突然,我知道我喜歡他的微笑,他結(jié)實的身體,也喜歡他把我?guī)нM了教堂,可是一下子,讓我怎么回答他呢?我,昨晚,和他見面,沒有相親約會之類的心思,不過是一個孤寂的女人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找個人說說話而已。可是我承認,在心里,我對他真的有那么一種好感。這樣的好感可能是面緣,是似曾相識的感覺,是親切感認同感。可是讓我一下子接受他,和他做朋友,做戀人,好像有些唐突。
我低下了頭,說,神看著我們。
出了教堂他很高興,說他信奉基督,說他以為對女人失望了,沒想到神還會把一個純潔善良的好女人帶到他的身邊。我說我是個離婚的女人。他說他知道。他說只要一個人的精神是純潔的,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永遠都是圣女。
他有意無意牽了一下我的手,說,要不要再去參觀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狗窩。我知道他說話的意思。我不假思索地說,還有一群小狗嗎?他怪怪地笑了,說,說不定只有你去了,那窩里才會爬出一只小狗來。
他說,知道我為什么一眼喜歡上你嗎?你有一種很靜的眼神,沒有雜質(zhì)雜物,就像你的網(wǎng)名一樣,沉靜。
5
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幾天來一直忙著上班。春節(jié)假日里這些天,受傷的醉酒的病人比平日多出許多,值班的醫(yī)護人員整天整晚忙個不停。下班回到家骨頭都散了,胡亂吃點東西只想睡覺。父母和哥哥打來電話,叫我安心工作,別記掛他們還有孩子,讓我顧好自己的身體。暖之也打來電話發(fā)來信息,問我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什么的。我說等我休息一下再安排。又發(fā)來說想我。我抽空回他,快別想了,我這兒全是酒氣血腥味。
直到初八的晚上,才答應(yīng)下班后和他一起吃飯。
下了班他過來接我,他說他把我們的晚餐安排在狗窩了,問我介不介意。我說我餓死了,不知道你有沒有備下足夠的狗糧。
走在街上,來往的人比前幾天一下子多了起來。衣錦小城的小伙子大姑娘會妝扮,滿大街看過去,一個個小伙子整齊,大姑娘體面。白發(fā)老太太也身著紅衣綠襖,拎著一袋小菜腳步朗健地走著。
他的租房在一處老舊的住宅小區(qū),上了二樓,一道鐵柵門打開,再開一道木門。進了門,一室一廳的房子,舊墻舊家具,比我想象的要灰暗。
他有些尷尬地笑著說,沒見過這么寒酸的狗窩吧?
我笑笑,說,金窩銀窩不如狗窩呀。看到桌子上擺好了菜,上前低頭聞一聞,嘴里說,好香,快拿筷子來,我迫不及待啦。
他連庀拿碗筷,把電磁爐打開,把菜鍋架上。一面開啟了兩瓶黃酒,倒進了一只鋁壺里。跟我說,五年陳的花雕,加點姜加點糖,給你暖暖身子。
我說,這么多酒,我可喝不下。
他說,你喝一點,余下的我替你喝。
鍋子里的菜湯滾起來,壺里的酒也熱了。揭了鍋蓋,把酒倒進杯子里,白熾的酒汽水汽在狹小的房子里升騰起來,四散開來,感覺房子里一下子暖熱了。
他舉杯,我也舉杯,我們碰杯。喝一口,加了姜糖的熱酒進了嘴巴,竄進肚子里,一下子朝心肺朝四肢擴散開來,感覺連日來受累僵硬的身體被滋潤了一下,舒展了許多。
他又舉了杯,看著我,說,來,我們過年。
我明白他為什么親自做好了飯菜,煮了酒,把我?guī)У剿淖夥坷飦恚窍胱寖蓚€孤獨的人湊在一起,重新嘗一嘗過年的滋味。
我的眼角有微微的濕潤,說,謝謝你,我們過年。
喝著酒,說起話來。他說他以前做生意虧了不少錢,后來替客戶做證券,賺了點傭金,直到去年才把欠下的債還清。他說他以前處過幾個女朋友,因為性格不合以及欠債等原因走開了。他說讓我看一看他的狀況,讓我心里有個數(shù)。
我聽了笑著說,不要說別的了,說過年好,過年吉祥,過年萬福。
他說,好,干了這杯酒。
酒一口一口喝下去,一點一滴化解在身體里,進入到血液里,身體不斷熱起來,眼前的白霧白汽也散得更歡了,先前有些迷離的燈光反而炫亮起來。
他說,在這個花花世界上,有房有車有錢有家室的日子他也羨慕,恨不得全部一下子擁有,然后敞開心懷,活個盡興。但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必須一個人去面對苦惱和寂寞,這個時候,只有喝酒,喝了酒能把內(nèi)心的空虛和焦灼壓下去,讓自己平靜下來,酒是好朋友。
他又說也不是沒有發(fā)達的機會,有個有錢的朋友,好幾次提出幫他一把,但是他說他不想平白接受人家的恩惠,受了恩惠,欠了人情,需要加倍報答,那樣會很累。
我們把一壺酒喝完了。
之后他朝我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手。我沒有拒絕。他站起來,走近我,抱住了我。我同樣沒有拒絕。
我腦子里還有一個念頭,那個人連日來沒有再聯(lián)系了,那么就不要再聯(lián)系了,過去的過去了,讓不珍惜我的人滾蛋。
喝過酒的我,伏在一個男人寬厚溫暖的懷抱里,溫?zé)岬氖治罩鴾責(zé)岬氖郑瑴責(zé)岬哪樫N著溫?zé)岬哪槪矣X得我得到了盼望多年的感覺,那是一種讓女人化成水的感覺,是化成了水還要蕩漾的感覺,是蕩漾了還要再蕩漾的感覺。
只是在我們做了愛之后,他的熱情一下子不見了,閉上眼睛似乎再不愿意睜開,表現(xiàn)出很疲憊沮喪的神情,不知道是因為他貧寒的房間,還是我的身體。只是我沉醉在剛剛來到的幸福之中,沒有多想。
6
再去上班,同事圍上我,用狐貍的眼睛獵狗的鼻子對我又探又嗅,說我一夜之間變了個人,精神大好,氣色大好,肯定是找到妙手回春的良醫(yī)了。
我一笑。我想我說不定真的神采飛揚。
單身無靠的日子情愿工作忙碌,在單位多呆些時間,至少身前身后都有人在,說句話也不缺少聽的人,總比一個人悶在空屋子里強。有了人,開始巴望上班的時候過得快一點,能早一點下班,早一點見到他。我下班后不用他來接,直接去他那里。他燒好了飯菜,我們喝點酒,一面說話,他一句我一句,他說神、天父,說股票,說他去世的父母和家境不好的姐姐,我說說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也說自己以前的婚姻生活,一個說,一個聽,兩個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吃了飯,我們偶爾會走走棋,棋藝相當(dāng),他說棋逢對手棋藝才有提高,一天天較量下去,一點點提高,等到兩個人白發(fā)那一天,說不定成了兩大絕世高手了。
我說那會是逍遙子和天山童姥。
他說是玉疆戰(zhàn)神和白發(fā)魔女。
見到他這樣一個人,別人或許會有所偏見。一個大男人,整天窩在屋子里,看不到他工作,也極少見他和人打交道。如果他是一個有錢人,那么不過說他是宅男,是個休閑族,偏偏又沒錢,那么就是個流浪漢。而我走近了他的身旁。我有我的認識,我認為他是小蝸牛,把柔軟的身軀縮在一個小殼里,在人家的視野之外,會努力去工作,努力求生存。
房間里一張電腦桌一臺電腦,他成天坐在那里。我看著他頭發(fā)烏黑的后腦,他寬厚的背,悄悄把他床上的被套床單換了,把枕芯枕套換了,把房間打掃了。
期間我給異地男人發(fā)去短信,跟他說我不會再等待,過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他還回什么忙過一陣來看我。我干脆跟他說,你不用來了。
我還把他的情況在電話里告訴了我媽。媽在電話里叮囑我,先交往一段時間,一定要慎重,她說她認為到這個年紀了還一無所有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在心里笑我媽勢利了,物質(zhì)條件差一點,只要兩個人互相溫暖體貼,不求富貴,但求溫飽,順順利利平平安安過日子,不是挺好嗎?
晚上吃過飯,我跟他說,我在你這里呆了好幾天了,你也去我那里看看。他馬上答應(yīng)了,還笑著說,是啊,我們有兩個家,不能暖這邊冷了那邊。他回房穿了件厚衣服,還拿了條圍巾,說外面冷,讓我圍上。我說我穿得夠暖和了,要是你怕冷,你就圍上。他圍上圍巾,看看屋里,關(guān)了燈,和我一起出門去。
我的家也是簡單樸素的,但和他那個狗窩比起來,算是煥然一新了。開門打亮燈,走進來,看一看,四室二廳的房子,锃亮的進口實木地板,米黃色組合沙發(fā),寬大的雙人床,床上干凈淡雅的品牌家紡。
他說,我還是回去。
我問,為什么?
他說,在這里睡覺我怕不踏實。
我笑了,說,放心,四周許多人家養(yǎng)著大狼狗,別擔(dān)心半夜有人爬窗來偷。
他說,偷什么?
我說,偷你這個人!
他也笑了,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坐下來。
我燒開水給他沖了茶水,又端過水果盤,問他要梨還是香蕉。他說,要你。
他撲上來抱住我。我掙扎一下,手里的盤子差一點脫手掉了,連忙叫嚷。他把果盤接過去放下。兩個人抱在一起,在沙發(fā)上滾成一團。
打開房里的取暖,洗了澡,兩個人快快鉆進了被窩里。藤與樹,蛇與蛇。這一次他做得很狠,像馬一樣狂奔,像狼一樣啃噬,好像后背頂著槍管上戰(zhàn)場,豁出身體去赴死。他流出了汗,大口喘氣。他說,不要給我退路,我也不會給自己退路,我要好好愛你,我還要賺錢,買更大的房子,我要你,你的女兒,不,我們的女兒住在大房子里,還有我們未來的孩子。
我說,好,再、再買個大房子,養(yǎng)、養(yǎng)一大群小狗。
忽然聽到了敲門聲,以為在敲人家的門,再聽,好像在敲我家。這么晚了,誰會來敲門?他也聽到了,他說,捉奸的來了。我在他身上擰了一把,說,離婚證在抽屜里,要不要過目?
敲門聲繼續(xù)在響,我側(cè)耳聽著,一邊自言自語,會不會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有事嗎?會有什么事情?
停了一下,又響起來,我只得把衣服穿起來,下床趿了鞋出去看看。打亮客廳的燈,走過去把門打開。門外有點黑,黑影中果真站著一個人。我仔細看了一眼,差一點驚叫出來。
竟然是他來了。
他,異地的他,他一步邁進了屋里,走進了我的屋子。他好像預(yù)料到我臉上會有驚詫,一點也不在意,自顧著滿面笑容,大聲說話,寶貝,就是不給你打電話,給你一個大驚喜,看你怎么犒勞我?我要你在床上好好犒勞我!
怎么說這樣的話?他聽到了嗎?我感覺自己呆住了,臉上的肌肉不會動了,手腳卻抖動起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跟你說過,我們不要再聯(lián)系了,你不要來了。
他好像沒看到我的異樣,仍然在笑,說,我知道你是氣話,你氣我沒時間來看你,我來了,你的氣消了吧?
不是,我說,我,我……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就在他彎腰準備換鞋子的時候,另一個他出現(xiàn)了,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剛彎下腰的他覺察到了,慢慢直起身子,轉(zhuǎn)過頭來。他的身上只穿了絨衣,頭發(fā)蓬亂,目光冷冷的;他的嘴巴彎斜著,嘴角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各自僵了半秒鐘。
我回過神來,先沖著一個他叫,秦江鴻,我們結(jié)束了!又沖著另一個他叫,咸明,你不要誤會!
咸明是暖之,另一個男人叫秦江鴻。
我又說,秦江鴻,對不起,我說過我們不要再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見過世面的男人到底不同,秦江鴻很快冷靜下來了,留下嘴角邊一個淺淺的冷笑,只說,害得我大老遠跑來,你知不知道,我公司里有多忙,好不容易明天有一天的空閑,我連夜趕過來看你。
我還能說什么?只能一再地說,對不起……
秦江鴻的目光撇下我,看向咸明,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了一聲,她是善良的人,你好好對她。然后他轉(zhuǎn)向我說,我來錯了,對不起,我走了。
卻聽到成明大聲說,等等,你們認識在先,是我不應(yīng)該,該走的人,是我!
他大步走向房間,很快出來,手里抓著衣服,不看我,也不看另一個人,走到門邊換上鞋子,開了門就走。
我跑上前沖著他大叫,咸明,成明!
他咚咚跑下樓梯,頭也不回。
秦江鴻的臉上倒現(xiàn)出了歉意,跟我說,對不起,是我聯(lián)系你太少了,也沒好好關(guān)心你,本來想帶個驚喜給你,沒想到打擾你們了。好好跟他解釋吧,我去旅館里開個房間,明天一早回去。
啪一聲,門關(guān)上。走了,都走了。
我轉(zhuǎn)過身來,移動腳步,我的腿發(fā)虛發(fā)軟,差一點癱倒,扶著墻壁走到沙發(fā)前,一屁股跌坐下去。
此時此刻,我的腦子里只有兩個字,兩個字在飄移,盤旋,翻轉(zhuǎn)——完了——完了,又多出兩個字,——成明,繼而又多了兩個——暖之。
他生氣了,他傷心了,他走了,他還會理我嗎?
不行!我要跟他解釋!我要聽他說話!
我掙扎起來,找到電話,馬上給他打過去。電話通了,但是那頭不接聽,我不掛,我聽著鈴聲,直到電話里說,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我繼續(xù)打,連打了三遍,他聽電話了。
我連忙說,咸明,你不要離開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
電話里冷冷的聲音說,你錯了,你應(yīng)該給開寶馬車的那位打電話。
我想跟他好好解釋,通話卻被按斷了。我再打,關(guān)機了。
7
小時候走路時一只手拿著瓶子,另一只手拿著碗。我怕不小心把手里的東西打碎了,把碗放在地上,把瓶子放進懷里抱好。彎身拿碗的時候手里一滑,碗掉在了地上,啪一聲,嚇了我一跳,懷里一抖,瓶子掉了下來,同樣啪一聲碎了。
我壓緊自己的心窩,躺在鋪滿碎瓷片和玻璃碎屑的床上輾轉(zhuǎn)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掙扎起來趕過去,一整天忙得喘不過氣來。抽空打他電話,還是關(guān)機。下了班,脫下白大褂就走,趕到他的租住房。
抓住積滿灰塵的鐵柵,閉了一會眼睛,讓自己好好吐了口氣。敲門,門里沒有一點回響,再敲,還是沒有。不管了,用力敲,咚咚咚。
我叫,咸明咸明,我是林荷音,我是沉靜……
對面的門打開,探出一張老婦人的臉,朝我探看一眼。我想問問她有沒有看到咸明在家或者出去了,但是對門很快把門關(guān)上了。
我知道再怎么敲門也沒有用了,他在或者不在,都不會把門打開。即使把門打開了,他也不會理我了吧?為什么?我錯了嗎?我錯在哪里了?
我像個幽靈,像個喝醉了酒的人,飄飄然,高一腳低一腳走下樓去。我又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衣錦城的街頭了,拖著沉重的腿,一步步走著。轎車呼一下從我身邊開過,摩托車呼一下從我身邊開過,連自行車也呼一下從我身邊駛過去了。
林醫(yī)生j林醫(yī)生!
有人叫我?我停下腳步,看看前面呼叫的人,不認識。
那人笑呵呵說,林醫(yī)生,你給我看過病,我現(xiàn)在身體可好了。你怎么了?你自己好像生病了。
原來是我的病人,我朝他笑笑,說,沒事。
我穿著白大褂,坐在明亮的燈光下,利用各種儀器給人看病,而人家在黃昏的街頭,一眼看出我生病了。
我病了,我要看病,我去哪里找醫(yī)生?
后來又打他電話,他終于接了。他在電話里說,我以為你有最靜的眼神,你的眼睛里沒有雜質(zhì)雜物,我看錯了。
我說,給我機會,你會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他說,不需要想象了,眼睛看到的已經(jīng)足夠了,要是我能夠把我看到的容忍下來,我會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嗎?他還說,我知道,世上的女人全都一個樣。
就這樣完了嗎?到此結(jié)束了嗎?一地碎片,再也不可能拼湊完整了嗎?甜蜜是上帝逗弄孩子的糖?讓人舔上一口,馬上縮手拿回去了。還讓我坐了一回直升梯,華麗地升起來,直抵幸福的云霄,突然間拉繩斷了,直直墜下來,嘭一聲著地,把整個人差一點震暈震碎。
遇到這么大的打擊,身邊連個可以傾訴的人也沒有,只得把愁悶壓在肚子里,一時間茶飯不思,晚上整夜整夜睡不著,精力不濟,工作中差點出錯。領(lǐng)導(dǎo)看在眼里,說我太累了,特意給我批了假,讓我好好休息幾天。
回到家里,空蕩蕩的房子,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他那天圍過來的圍巾忘在這里,一塊米色的圍巾,仔細看了,透出點粉色,他喜歡嫩色?他的心是不是從來這樣細膩柔軟?
我問自己,才認識幾天的男人,就這么一見鐘情一往情深?就這樣丟不下舍不去?讓我耿耿于懷的,是愛?還是怨恨?恨他的無情?恨他的決絕?
我要和他見一次面,就算見上一面后馬上分開也要見。我知道他不肯見我,但是我要見,我會想辦法讓他來見我。我想好了,還是在沁園春茶樓見他。有聚有散,有始有終,哪怕人一走茶就涼。
我穿上我們初次見面時候穿的衣服、裙子,圍上灰色紅色相間的絲巾,再穿上那天晚上穿過的羊皮短靴。我還帶上了他的圍巾,還給他吧,人去了,睹物思人平添傷心。
到了沁園春,我說我訂905包廂。招待說905已經(jīng)有客人了,問我906行不行。我說行,已經(jīng)到下一站了。我說話怪怪的,讓人驚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坐下來,給他發(fā)信息——我在沁園春906包廂等你。
再發(fā)——過來喝杯酒,喝了這杯酒,各自走開。
還是不回,那就再發(fā)——如果不來,我去教堂找你。
——當(dāng)著神的面,我割腕,血灑教堂。
——我說到做到,必要時用上手術(shù)的尖刀。
終于有回復(fù)了——怎么說這樣的話?你別亂來,我過來!
8
兩個小孩子玩過家家。一個小孩子站起來,說,我不玩了,我不再和你好。另一個小孩子卻不肯,說,不,我還要玩,我要你和我好。不肯玩的小孩子轉(zhuǎn)身走了,站在原地的小孩子嗚嗚哭起了鼻子。
牛郎問織女,你的眼睛里有什么?織女說,一頭牛。牛郎說,不,明明是羊,還是一只開著寶馬車的波爾山羊。織女說,要不要我把心剖出來給你看看?牛郎說,我看不見心里面,剖開來也看不見,再說我只是個牛郎,不值得你剖心。
正在胡思亂想,聽到外面有問詢聲,聽出是他的聲音,他來了。
幾天前,兩個人,我和他,從這里認識后走出去,又走了回來。不知道再次坐在這里,相互看去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是熟悉的陌生人,還是陌生了的熟人?
他走進來了,腳步似乎很輕松,不知道原本如此,還是帶有故意。看著他,我熟悉的高大健碩的身子,俊朗的臉。他朝我看了一眼,輕聲說了句,你好。嘴角邊笑了笑,笑容有點苦。我回笑了一下,同樣甜不起來。
招待過來,我點了兩杯菊花茶,同時要了兩瓶紅酒。一會兒茶來了,酒來了,空杯子也來了。
他拿出錢,讓招待先把單子買了,他說他可能會喝醉,喝醉就不會買單了。我想憑他的酒量,還有我參與,兩瓶紅酒不會讓人醉倒吧?
他怕我想灌醉他嗎?把人灌醉又怎么樣?就兩清了嗎?就完了嗎?就互不相干了嗎?我沒有想過。我想是他多慮了。
他拿出了一包煙,抽了一支點上。以前從沒見他抽過煙。他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大概意識到在狹小包廂里煙霧影響過大,把剛點上的煙滅了。他往后仰了仰身子,把頭靠在椅背上。我看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的形,變了,跟我記憶中的那個人兩樣了,確實是陌生了,全都陌生回去了,我不敢相信我和對面坐著的這個人有過耳鬢廝磨,有過貼體交歡。
他也看了我,從瞇起的眼睛里。或許他也不認識我了。
他的目光有點異常,很快我聞到了從他那邊散發(fā)而來的濃濃酒氣,我意識到,他來之前已經(jīng)喝過酒了,還喝了不少。
我問,你喝過酒了?
他說,喝了,不喝點酒,怕沒有勇氣過來面對你。
我說,我是讓你過來喝酒的。
他說,喝,我喝,你也喝。又說,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本來就不應(yīng)該跟你在一起,你還來不及認識我,其實我……
我的心頭又猛地被錐了一下,疼痛彌散,不過隨之也就麻木了。我擺手止住了他的話,拿起酒瓶,把紫紅色的液體倒進杯子里,先把他的杯子倒?jié)M,把我自己這邊的杯子也倒?jié)M了,說,不需要說的話就不要說了,喝酒,把兩瓶酒喝完,我們走。
他對著我嘆了一口氣,抓起杯子一飲而盡,我也端起杯子咕咚咚灌進了肚子里。再倒,再喝。兩個人好像喝酒比賽,一瓶酒很快喝光了。我感覺自己有點頭暈了,去抓另一瓶,不想被他先抓在了手上。
他說,喝酒是男人的事,女人喝那么多干嘛?
他說話的聲音有點兩樣了,聽得出,他也有醉意了。
他拎著酒瓶送進嘴巴灌起來。看他一下子灌去半瓶,我不放心,上前去奪,被他一把推開了。他繼續(xù)舉了瓶子灌,吹嗽叭一樣,直到把瓶里的酒全吹完了。
又坐了一會,讓他喝茶,他不喝,讓他吃水果點心,他也不吃。他倒下身子在桌子上伏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他的目光里出現(xiàn)了呆滯,他擺手的動作也沒有了分寸,大幅度地擺著手,盯著我看了看,說,我不認識你。又說,你,給我聽著,你告訴她,她叫沉靜,她是我最喜歡的女人。
我試探著問,既然喜歡她,那你和她戀愛結(jié)婚,永遠在一起,過一輩子。
他說,不行,我要和她分手,永遠不再見面。
我說,你不怕傷了人家的心?
他說,女人沒有心可以傷的。
我說,你不能原諒她嗎?
他說,不和你說了,你不是沉靜,沉靜是沉穩(wěn)的沉,安靜的靜,叫沉靜的女人在古代,好女人生在古代,死在古代,現(xiàn)在,沒有了,我要離開你們,我要回家!
他站起來,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一個趔趄,手碰到了桌子上的瓶子,瓶子掉在地上,啪一聲,一地碎片。
我拉他再坐會兒,醒醒酒再走,他不理我,我扶他,他推開我。招待過來扶他,他同樣不讓人扶。趔趔趄趄往前走,走到樓梯口,忽然間腿一彎頭一歪,整個人朝樓梯下面栽去。
我驚叫一聲,朝他跑去。一會兒,茶樓里的許多人都跑來了。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大家圍上來,伸手想把他扶起來。我止住他們,說,都別動,我是醫(yī)生。我把他的頭輕輕扳過去,掐住人中。我跟圍著的人說,快,快叫救護車!
他的頭摔破了,滿頭是血。我想到了什么,連忙從包里掏出圍巾,包扎在他的頭上,很快米黃色的圍巾一片緋紅。
車來了,救護的人趕到了。
我的同事把他推進了急救室。
我站在不知道走過多少回的雪白的走廊里,被白熾的燈光照射著,內(nèi)心懷著從來沒有過的害怕,失魂落魄。
兩天了,他頭戴網(wǎng)帽鼻子里插著輸氧管,躺在病床上,一直沒有醒來。
我穿著白大褂站在病床前,感覺到自己的血肉骨骼一下子被抽去了,身體上只剩下一件衣服。戴了自帽蒙了口罩,我怕他醒來認出我,會激動,會傷感,只要他的眼皮動一動,我就會悄悄走開。我的眼像檐頭的雨水一樣淌下來。主治醫(yī)生拍了拍我的肩頭。他知道不需要跟我介紹他的傷情病情。作為醫(yī)生,我很清楚,他能夠隨時清醒過來,也可能長時間昏迷不醒。
醒來吧,哪怕我們從此不再見面,只要我知道有一個人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在衣錦城,我會覺得整座小城是溫暖的。夜晚來了,我們共同的夜晚,我感覺著你在不遠處,我的夜晚將是寧靜而踏實的。早晨,正午,黃昏,我們都將同在。
我看到他醒來了。他翻身起來,一把摘掉網(wǎng)帽,拔去輸氧管,朝我咧開嘴巴,露出兩排細密平整的牙齒,舒展地一笑,說,沉靜,沒事的,和你開了個玩笑,快,把手給我,拉我起來,我們回家。
我們手牽著手走在衣錦城的大街上,從君子蘭大街到紫薇路到陌上花路,他指著遠處青綠色的山坡,說,我們在那高坡上造一所大房子,然后養(yǎng)一群小狗,其中兩只小狗一只叫沉靜,一只叫暖之。
我們來到教堂里,站在了牧師的面前。牧師朝向他說,咸明先生,你能接受林荷音女士為你的合法妻子嗎?無論富貴或貧賤,相親相愛,直到永遠?成明說,我愿意。牧師又說,林荷音女士,你能接受咸明先生為你的合法丈夫嗎?無論富貴或貧賤,相親相愛,直到永遠?我說,我愿意。我們交換戒指,相互親吻。身后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教堂里,我一個人站在我和他一起站立過的講臺前,面對巨大而沉重的十字架,我抱緊手掌,向神向天父禱告,神,求求你讓他早點醒來吧,所有的罪,讓我來承擔(dān),所有的疼痛,讓我來承受,就算要我用半生的孤寂來換取他的蘇醒,我也愿意。
他很快蘇醒過來了,漸漸痊愈,可以出院了。我?guī)退k理了出院手續(xù),替他收拾了東西。他跟我說了聲謝謝,還說我是個真誠善良的好人,一定能夠找到適合我的男人。話到這里,我的所有的幼稚念頭和天真想法都應(yīng)該中止了,不用再說什么,無話可說了。可我還是跟他說,你顱內(nèi)還殘留微量的積液,回去注意休息,如果有什么情況隨時打醫(yī)院電話,也可以打我的電話。他走了,和任何病人一樣,身后留下一張空床。
他離去的那天晚上,滿城煙花燦爛燈火輝煌。
9
后來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同樣坐在沁園春茶樓里。我低著頭,雙手捂緊茶杯,聽著對方在絮絮叨叨說話,坐到茶涼了,不知道他說了什么,一句也沒聽到。再有人提起這種事情,我堅決推掉了。我把網(wǎng)站我的交友征婚消息也全部刪除。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問自己,需不需要找只筒子,里面裝滿黃豆?
這個晚上我中了邪入了魔,夜深了,一個人從水杉路的這頭走到那頭,穿過君子蘭大街,走到紫薇路,一直走到成明居住的樓下。
我在昏暗的路燈下又走進這個陌生又有幾分熟悉的小院子。停下腳步看了看,院子里停著車。沒見到人。我走向樓梯,放輕腳步,腳下有些發(fā)抖,似乎前去做賊。
站在鐵柵門前,我抬了抬手,又停了下來。我猶豫,敲還是不敲?如果他離開了,不租這房子了呢?如果他不開門呢?就算敲開了,看到他了,又怎么樣?何況,他不會有新的戀情嗎?說不定他正跟他的新朋友在一起,摟在一起抱在一起,甜蜜在一起。這樣一想,我偏偏敲了一下,有些輕,咬了牙再敲,敲重了,重重地敲。
我聽到屋子里房門打開的聲音,看到門縫里有燈光亮起來。
啪啦,鎖開了,繼而門打開了,門內(nèi)泄出一片光亮。我看清了亮光下的臉,沒錯,是他。不待他看清黑地里的我,我像個幽靈一樣閃身進了他的屋子。
待到他看清是我,臉上先是有些驚訝,繼而有些歉意,很快兩種表情不見了,現(xiàn)出一片平淡與冷漠,就好像原來面對面的人,一下子跳到了百米開外。我不等他說話,自己搬了把椅子,在桌子前坐下來。他見了我的樣子,顯得有點意外,也無奈,只好給我倒了杯茶。我接過茶水,看著杯口裊裊升起來的白汽,看看小房間里的舊景舊物,感覺到一切恍如隔世。我不說話,也無話可說,只想坐一會。過了一會,他說天晚了,讓我回去。任憑他連催了三遍,我仍沒有起身。
忽然間聽到房里有個聲音說,阿明,你在磨蹭什么呀?
他的房間里果真有人!可是,可是傳來的這個聲音讓我感覺有些奇怪,聽上去,怎么不像是女人?既不像是姑娘也不像是老婦,倒好像是,像個男人的聲音。
突然間他撲上前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大叫一聲,你走吧!
他的舉動讓人猝不及防,慌亂中我只覺得手臂被他抓痛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卻看到房門打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一個頭發(fā)蓬亂的人,一個上身赤裸下身裹了條浴巾的人,一個走路有點忸怩的人,一個男人!
我全身的神經(jīng)被人抓在手里提了一把,然后我的身子像個木偶人一樣猛地跳起來,碰到了桌子,桌子上的茶杯滾出了桌沿,啪一聲,茶水灑了一地。我瞪大眼睛看一看,燈光下,兩個身高馬大的男人。我好像一下子來到了西伯利亞,整個人發(fā)起抖來,抖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然后我?guī)缀蹰]著眼睛沖出門,一口氣跑下樓。
在院子里睜開眼睛,眼前的車子在夜燈下漆光閃亮,是一輛寶馬車。
我連忙再跑,跌跌撞撞,像個醉酒人一樣跑出弄堂,跑上大街,踩著昏黃昏暗的燈光繼續(xù)跑,跑到一根電線桿下面,跑不動了,背靠著電線桿蹲下身來,喔地一聲,腸胃里的雜質(zhì)雜物噴薄而出,一陣翻江倒海般嘔吐,吐得整個身子猛烈起伏,上氣不接下氣。
有好心的路人走過來跟我說,小姐,你喝醉了,要不要替你打1207
我連忙擺擺手,大聲地吼道,走開!我沒醉,我要喝酒!
路人攤攤手走開,一面走一面嚷嚷,女人滿大街醉酒,什么世道……
吐空了腸胃,我踉踉蹌蹌走著,忽然間感覺到脖子間冰涼,下雨了,很快頭頂落下豆大的雨滴,砸在了我的身上,砸在夜燈下的路面上。一路走去,雨滴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只覺得滿頭滿腦,鋪天蓋地,好一盆從天而降的黃豆白豆。
責(zé)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