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見死不救”從道德視角可分為三種:“損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和“損己利人”的見死不救。“損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嚴重違背道德的行為,必須入刑;“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一定程度的違背道德的行為,可以入刑;“損己利人”的見死不救,并不違背基本道德要求,可不入刑。
[關鍵詞]“見死不救”,法律界限,“損人利己”,“利人利己”,“損己利人”
[中圖分類號]D9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2)06-0131-04
[作者簡介]聶長建(1969-),男,河南光山人,中南民族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
2011年10月13日,年僅2歲的女童小悅悅在佛山被兩輛車碾壓,18名過路人無一施以援手,連個報警電話也沒有,最后還是一位撿垃圾的中年婦女陳賢妹抱起小悅悅并找到她的媽媽,小悅悅最后還是不治而亡。在18位路人于鮮血直流的小悅悅身旁漠然而過的攝像視頻播出后,人們在異口同聲地譴責這18位麻木路人的同時,也對社會道德江河日下深感震顫和不安,很多人主張通過立法懲治“見死不救”者,以挽救加速頹廢的社會道德。但也有很多人認為“見死不救”入刑是以道德干預法律,是對法治建設的破壞,因此“見死不救”盡管為道德所譴責,卻不能由法律介入。主張“見死不救”入刑者多是從道德的外在視角看待法律,而反對“見死不救”入刑者則是從法律自身的內在視角看待法律,其實這兩種視角雖然對立,但仍然有中間交叉地帶,這交叉地帶既不屬于“此”又不屬于‘‘彼”,所以要走出“非此即彼”的認識誤區,不能籠統、絕對地堅持或反對“見死不救”入刑,而應進行類型化分析,澄清哪些見死不救的情形當人刑或不當入刑。道德和法律都反對損人利己,對此二者是重合的;道德主張損己利人,法律沒有此主張,對此二者是分離的;法律保護利人利己,道德也不反對利人利己,對此二者是交叉的,正是這交叉的地帶,是“見死不救”是否入刑的爭論地帶。比如,對于小悅悅事件,之所以令人痛心,因為小悅悅并非落在驚濤駭浪里或懸崖峭壁中,可以說救助小悅悅是利人并不損己的正常人所能做的事,但那么多的旁觀者卻不能成為救助者,暴露了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陰霾。沒有高尚的道德是令人遺憾的,但連基本道德也沒有,那就喪失了做人的底線,那就是不可容忍的,在這種情況下,確實有法律出場的必要了。因此,對“見死不救”進行類型化分析可以得出,一個人與他人之間有三種關系——“損人利己”、“利人利己”、“損己利人”,一個正常的社會,最關注的是維護“利人利己”(互惠互利),打擊損人利己,并用法律保證之,但法律并不能強制損己利人,法律和道德理想主義并不吻合。根據這三種關系可以把“見死不救”劃分為三種類型,對這三種類型,在法律上應采取不同的態度。
一、“損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嚴重違背道德的行為,必須入刑
“損人利己”的見死不救又可以分為:(1)典型的情況,先行行為和法律行為引起的義務。比如駕駛員撞傷人而不營救,當是犯罪,人們對此是沒有爭論的,我國的法律也作了相關規定。“對因行為人的先行行為使被害人處于死亡危險狀態而見死不救的,應在刑法232條加上一款:行為人因自己的行為使被害人面臨死亡危險,能夠救助而故意不予救助的,以故意殺人罪論。”這種情況是一種典型的損人利己行為,害怕負擔醫療費、賠償費等,通常采取逃逸的方式,拒絕自己利益受損而置被自己傷害的受害人而不顧。把棄嬰抱回家,就有對其溫飽和疾病的救護義務也屬于這類情況。(2)非典型情況。包括(a)職務行為,如警察救護人質,消防隊員烈火中救人;(b)業務行為,醫生救護病人,船主救護落水游客,車主救助急病乘客;(c)特殊關系,如夫妻相救、戀人相救、老師救護學生;(d)天然關系,如父母與子女相救。先行行為、法律引起的行為、職務行為、業務行為、特殊關系和天然關系產生法律義務,都可能對施救者造成不利影響,拒絕施救就是一種損人利己行為,也是對救護對象的一種傷害。這類見死不救行為入刑是有共識的,沒有爭議的:職務上的見死不救可以轉為瀆職罪,如警察不施救落水兒童;業務上的和特殊關系的見死不救轉為故意殺人罪,如醫生眼見病人上吊而不施救或拒絕救治重癥病人,夫妻、戀人的一方看到另一方自殺,老師看到學生危險;天然關系的見死不救可以轉為遺棄罪,如父母任憑幼小子女餓死病死,子女任憑年邁父母餓死病死。
二、“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一定程度違背道德的行為,可以入刑
嚴格來說,施救是利人的,很少有利己的,至于那種索取酬勞在先施救在后,沒得到酬勞就不施救的行為已經是損人的,談不上利人,也不是本文意義的利己。當然施救者在施救順利結束后,也可以接受被施救者及其家庭自愿付給的報酬。本文的利己是指施救行為對自己物質、安全和精神損害微弱,但又獲得道義上的褒獎,就精神和物質的總和來講還是有利的。引起爭議的見死不救類型,應該是這一種。如有研究者指出:“我們理解公眾對目擊者‘見死不救’行為表現出的憤慨心情。任何一名有良知的社會成員都不愿看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冷漠無情的社會中,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接受社會心理學家向我們揭示的客觀現實!因此,對于普通社會公眾的‘見死不救’行為,我們不能寄希望于通過法律的干預來改變。”[3]對此,筆者不盡贊同。盡管在這種情況下,“普通社會公眾”并不像第一種情況那樣與受害人有著先天或后天的特殊關系和由此產生的毋庸置疑的法定義務,但法律對他們的要求也是不一樣的:第一種情況下,哪怕對施救者不利也要施救,如消防官兵跳入烈火中救人肯定是有風險的,但這是由職務引起的責任,而且消防官兵更具有防護能力,降低風險。另一種情況是,對施救者并無不利的情況下予以施救,例如普通民眾確實沒有冒著生命危險跳入火海救人的法定義務,但對自己無害的施救行為,還是應該出手的,否則就是不作為的犯罪。如1997年8月31日凌晨,前英國王妃戴安娜在法國巴黎的一個地下隧道中遭遇嚴重車禍。她遭遇車禍后一直有意識,是被送到醫院幾個小時后,因搶救無效而死亡的。戴妃的專車是為擺脫“狗仔隊”的緊盯因司機酒駕、車速太快而撞上橋洞邊柱出事的。車禍發生后,尾隨的“狗仔”在現場拍攝了不少戴妃車禍的照片,親眼看到血泊中尚未咽氣的戴妃在掙扎,卻沒有通過報警或其他方式施以援手。法國警方事后將這些“狗仔”一一逮捕,還把他們告上了法庭,罪名就是:見死不救。根據這一指控,可以判處長達5年的監禁,并處相當于人民幣60萬元的罰金。本案中,面對戴妃的死亡危險,狗仔忙于拍攝具有獵奇價值的新聞照片而不施以援手,而施以援手對狗仔并無傷害,所以法律可以對狗仔定罪處罰。法律應該有一點價值導向,而不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當然法律也不能勉為其難地強迫公民作出超過其道德承受能力的善舉。在一個人遭受重大危險需要救助而這種救助對救助者并無危害時,法律是可以要求施救的。子路救了溺水兒童,小孩父母用一頭牛來酬謝他,子路接受了,這個行為并非高尚,孔子卻稱贊他,因為“魯人必多拯溺者矣!”《呂氏春秋·察微》但是子路接受酬勞是在救人之后而非在先,與現在那些不先給錢就不救人的情形還是有根本區別。這說明,孔子也是贊成施救的,施救之后接受對方主動的酬勞也是可以的,但如果在施救之前索取報酬則是不可取的。
所以,我國的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0條就規定:在道路上發生交通事故,車輛駕駛人應當立即停車,保護現場:造成人身傷亡的,車輛駕駛人應當立即搶救受傷人員,并迅速報告值勤的交通警察或者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乘車人、過往車輛駕駛人、過往行人應當予以協助。法國刑法典明文規定:任何人對處于危險中的他人,能夠個人采取行動,或者能喚起救助行動,且對其本人或第三人均無危險,而故意放棄給予救助者,處以5年監禁并扣50萬法郎罰金。《德國刑法典》規定:意外事故、公共危險或困境發生時需要急救,根據行為人當時的情況急救有可能,尤其對自己無重大危險且又不違背其他重大義務而不進行急救的,處1年以下自由刑或罰金。根據這些規定,普通人員在有能力且對自身并無傷害的情況下,應該施救,否則就是犯罪。有研究者認為,對“不救助罪”應作如下規定:“負有法律上的義務、職務或業務上義務的人員,面對他人遭受生命威脅時,有能力救助而不予積極救助,致使他人遭受嚴重傷害或死亡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雖不負有法律、職務或業務上的義務的人員,當他人遭受死亡威脅向其求助,而行為人的救助也不會對自身或社會造成重大危險時,不予救助,致使他人遭受嚴重傷害或死亡的,以不救助論,比照前款規定從輕或減輕處罰。”也就是說,“不負有法律、職務或業務上的義務的人員”,即普通人員,并不因為普通身份而對自身無害的見死不救的不作為免責,雖然罪責可以輕一點。
三、“損己利人”的見死不救,并不違背基本道德要求,可不入刑
公民都有保護自己的權利,公民沒有法律義務為救援別人而損害自己,這只是較高道德的要求,不是法律的領地。當然這里的“損”是指達到一定程度,不能說打一個報警電話、把受害人扶起來等舉手之勞就是損己。博登海默認為,慈善、施與、舍己為人等較高道德有一種自發和自愿的成分,而法律則有強制的成分,“任何可被用來維護法律權利的強制執行制度是無力適用于純粹道德要求的。”較高道德有助于提高生活質量和增進人際友好關系,但是“對人們提出的要求則遠遠高過了那種被認為是維護社會生活的必要條件所必需的要求。”較高道德并不是社會交往的基本道德之正當原則,是不入刑的,這是因為人之道德具有有限性,較高道德必然超過人們所能承載的平均道德力,也不可能轉化為具有普遍性的法律。強制一種較高善德的法律最終都會同時損害道德和法律:(1)有了這樣的法律,你立即變得不安定、不自由了。法律會強令個人救助孤寡老人、孤兒、殘疾人、乞丐、災區捐款、學校捐款,這些都是行善啊,都是較高道德之要求啊!法律若是有這樣的權力,每一個人都是生活在沒有圍欄的監獄中,你在法律的行善要求中失去自由,你的生活沒有預期并充滿著不確定性;(2)只有出自內心的、主動的行為才能稱作善,善不可能“被制造”,不可能來自法律的強制;(3)如果法律強制善,那么人們再也辨別不出善行,因為如果沒有法律的強制,出自內心主動做好事的人就是行善;一旦有了法律的介入,人人都被要求去做好事,他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又不寫在臉上,那就分不清真正的行善,這反而抑制人們行善的動力。如法律不能要求普通人為救助小悅悅而冒著身體傷害乃至性命的危險,小悅悅的父母有為救助小悅悅而支付大筆醫療費的義務,普通人并無此義務。但是,即便是不入刑的行為,也不代表著一個公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為之,也不代表這種行為不是巨大的負價值,而最終給社會、給包括行為者本人的每一個人造成巨大的傷害。
損己利人的見死不救,雖然不可入刑,照樣也是我們行為規范的強烈要求。首先這是道德要求,行為的損己程度反映著行為者的道德高度,這是我們社會最稀缺和最受崇敬的品性,所以康德將心中的道德律和頭頂的星空相提并論:“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他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法律是達不到這個高度的,這就決定引起我們敬仰的是有道德的人而不是守法律的人,如一個人贍養無親故老人的善舉肯定比贍養自己父母的分內之舉更令人肅然起敬;反過來,一個人不贍養無親故老人也不引起人們的道德譴責,但如他不贍養自己的父母就會受到道德的譴責和法律的制裁。有時一件見義勇為之舉,正是我們人性光芒的顯現,其價值遠遠超過挽救一條生命這樣可以計算出的利益。所以,對于損己利人的見死不救,不可入刑是指不可強制人們損己利人地救助,但是在另一種意義上,對損己利人行為的救助,給予法律上的保障,解除勇于行善的優秀公民的后顧之憂,讓社會正氣壓住邪氣,這種意義上的入刑是十分必要的。有的地方出臺政策法律,對見義勇為者重獎和保障措施,使見義勇為者不因為見義勇為喪失工作能力而導致生活上的困難,這也反映了社會對損己利人地救助的強烈呼喚。社會上的正邪之氣是此消彼長的,見義勇為的人多了,為非作歹的囂張氣焰就消沉了。所以對于損己利人的救助,雖然不入人定法,卻早已進入自然法,進入我們心中的道德律,在一個人人都是見義勇為的社會,人們見義勇為的機會反而不多,就是因為正氣已經將邪氣壓下去了;反過來,公民今天遇到這股邪氣噴在別人身上不敢挺身而出,選擇了明哲保身甚至助紂為虐,明天這股邪氣就極可能噴在自己身上,又怎么指望別人救助你呢?網上瘋傳的小小說《人心》正反映了人們對這種道德的期盼:有一個女司機開著一輛滿載乘客的長途客車行馳在盤山公路上,三名持槍歹徒強迫中巴停下,要帶女司機下車去“玩玩”。女司機情急呼救,全車乘客噤若寒蟬。只有一中年瘦弱男子應聲奮起,卻被打傷在地,這位男子奮起大呼全車人制止暴行,卻無人響應,任憑女司機被拖至山林草叢。半小時后,三歹徒與衣衫不整的女司機歸來回到車上,女司機要被打傷流血的瘦弱男子下車,其他乘客也附和著要中年瘦弱男子下車,并最終將其趕下車。汽車又平穩地行駛在山路上,旋即卻像離弦的箭向懸崖沖去。第二天,當地報紙報導:伏虎山區昨日發生慘禍,一中型巴士摔下山崖。半路被趕下車的中年人看到報紙哭了。
的確,法律不強迫人們的見義勇為,因為法律所面對的是平均的道德,我們也不幻想人人都有那位中年瘦弱男子的高尚道德。但是一對比,車上的其余人都是道德侏儒,惟有那位中年瘦弱男子才顯出鶴立雞群的道德高度。盡管人定法不強制我們舍己為人,但自然法和道德律卻有這樣的要求,這就是高尚的中年瘦弱男子和卑微的車上其余人的不同結局之所在。有時道德也是真正的正利益,盡管是以迂回曲折的方式達到的,中年瘦弱男子就是這樣,而相比較而言,三位歹徒固然死有余辜,冷漠的車上乘客不也為自己的反道德行為付出代價嗎?假如車上的乘客有中年瘦弱男子的道德水平,能夠舍己為人地救助,那么三個歹徒怎敢不收手,怎么會有除中年瘦弱男子外全車人同歸于盡的悲劇!懦夫和冷漠越多,歹徒和不幸也越多,所有人最終都會成為反道德行為的犧牲品;勇士和溫情越多,歹徒和不幸也越少,所有人都會成為道德行為的嘉獎者和受益者。就此而言,自然法高于實在法的千古名言至今仍具有十分珍貴的價值。
通過這三種情況的分類,我們既看到法律和道德區別,不能把所有的道德要求都放入刑律中,但也不能說法律沒有要求的,我們就能夠坦然為之。我們還要看到法律與道德的聯系,它們是有交叉地帶的,一些道德要求必然會反映到法律中,這也是法治社會人們對法律的一種良好祝愿和殷切期望。法律能夠做些什么,像小悅悅事件這樣舉手之勞、秋毫無損、利人利己的善舉人們都不屑為之,而法律又袖手旁觀、毫無作為,這當然不是法律的應有姿態。
在法治社會,我們也不能把所有的問題都寄托在法律上,那必然使法律不堪重負。法治建設如果缺乏道德的支撐是無法通暢的,孔子提出”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這種德、法并行的雙軌道路徑正是我們所需要的。當小悅悅事件促使人們希望通過立法懲治“見死不救”時,也許我們更應該反思,更為深層次的問題還是國民的麻木、冷漠,以致被迫向法律伸出求援之手。解鈴還須系鈴人,道德問題終究靠道德本身來解決;當道德本身無能為力時,法律的出場不僅是無可奈何的,也是降格以求的。如果把懲罰見死不救僅僅定位為法律的要求,那么人們的施救行為并沒有受到道德的嘉獎,僅僅是懼怕法律的懲罰而不得已為之,行為的道德價值大為降低,反過來又扼殺人們施救的道德沖動,如此的立法也會有負面影響。所以,筆者以為,利人利己的見死不救,是一定程度的違背道德,可以入刑。為什么說是“可以”立法呢,就是因為立法的理由和效果并不十分充足和十分好。對這種情況的入刑也是一種無奈之舉,對于自己無害的施救行為,人們應該從道德視角主動為之;退而求其次的,才是迫于法律的強制被動為之。對小悅悅事件的立法爭論,最后歸結到一點,那就是,我們在道德上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今天我們遇到別人需要援助、自己又可以施援的情況而拒絕救助,那么明天轉換一下角色,到了我們需要援助之時,我們還能指望得到援助嗎?提高整個社會的道德水平是要從自己做起,要問一問自己為社會道德貢獻了什么。
責任編輯 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