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稱之為家園的“今時今地”比起多數之前的“昨時昨地”來,有著好幾項優點,其中一項便是空調機。當吉妮打斷了我的活計,說“你有個來自法羅先生的電話”時,我仍舊在擦拭額頭的汗水,同時注視著腳上涼拖鞋上新積聚的塵土。我此刻所處的地方在家園世界里被稱作是古埃及。
盡管我的這名內置個人助手并無法用肉眼看到,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抬起頭,惱怒的目光投向最近的一面墻壁。“告訴他,我馬上回家,讓他過幾小時再打電話給我。”
“他說,事情十分緊急。”
我本想回以惱怒的答復,但還是硬生生壓下了。每次與其他時空干預者聚到一起,我們最后通常都會討論起一個宇宙里的未解謎題,為什么我們能進入任何一段人類歷史,卻從來都沒有一丁點空閑時間。“好吧。把電話接過來。”
比爾·法羅的頭像出現在我面前,他那通常興高采烈的臉龐上愁容籠罩。他還未來得及開口,我先發話了:“你瞧,我確信這件事真的很緊要,但我剛剛從死亡之城躲避殺人狂牧師回來,只為了阻止某個家伙比歷史原本的時刻提前一千年洗劫某座墳墓。換句話說,昨晚,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度過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夜晚。這件事就不能等等嗎?”
比爾蹙起眉頭,“你們這些家伙說話總是很風趣。”
“你是在說時空干預者嗎?我們的風趣來自顛來倒去的生活。這事就不能等等嗎?”
“不行。”
我又強壓下心中的惱怒,試圖擺出稍許樂于助人的表情,“出了啥事?”
“湯姆,我們從大學起就是好友了,對吧?”
“是啊。”
“那么我有沒有記得一些并非真實的事情?”
我真想拋出個嘴碎的回答,但隨即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沒有。”那其實是說,比爾記錯的事不比其他任何人多。但我不想此刻就進入“量子記憶效應”。
“那么為什么……”比爾看上去一頭霧水,“我正在備課,然后去核對一些信息,接著就……”
“有些東西不匹配了?”
“根本不是!!我怎么會忘記英國倫敦毀于公元1908年的小行星撞擊呢?”
“真是這樣?”
“是的!”
“吉妮,請核查下比爾的上一句話準確與否。”
吉妮的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一樣冷靜而自信,“所有的歷史數據庫都認可英國倫敦毀于公元1908年。我無法核查法羅先生自稱的健忘準確與否。”
“謝謝。”我搖了搖腦袋,“比爾,我記憶中也不是那樣。”
比爾雙手擺出無助的手勢。“但那確實發生了,我查過的每部歷史書都這么說。我們怎么可能記錯那樣的大事件?我怎么可能記錯?王朝時期的英國是我的研究專長。”
我撫摸前額,驅走第一波頭痛。看來不管我愿不愿意,這次談話都將持續一段時間。“你有沒有聽說過量子記憶效應?”
“呃,沒有。”
“人類的大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量子層面上運轉的。我們以此來實現創造性工作,我們的意識因此也能同時接受明顯的多重現實,就比如小說。但是,當時空干預引發漣漪效應,貫穿歷史,這也會帶來一種影響。由于有量子記憶效應,你確鑿地記得某件事是這樣的,然而它卻并不是這樣,而且你也確信你絕不可能弄錯。那是因為有部分的你依舊記得一個已被改變了的現實,一個不再實際發生的現實。通常來說,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假如在過去發生了一次重大的改變,那么必然能引起未來的重大改變。”
比爾看上去并未消除疑慮。“但你的助手——”
“吉妮——還有其他的所有人工智能——并非以與我們大腦運轉相同的方式運行,兩者還未能達到一致。它們一次僅能接受一種現實,盡管它們能十分迅速地游移于多種或然歷史。”
“你是說倫敦沒有在愛德華時代遭到摧毀嗎?”
“沒有,我的意思是說,倫敦顯然是已經被摧毀了。以前顯然沒有,但如今確實是被摧毀了。”
“我聽不懂了,你又在繞圈子。”
我發出短促的笑聲,“因為我不得不那么思考。你可以用前與后那樣的線性術語思考,但我不得不處理當某人從未來回到過去、改變一些事情后帶來的因果循環。行為的起因發生于行為之后,你明白嗎?這是一個穿越時間的因果循環,并非直線。”
比爾看起來并沒有放下心來,又露出一頭霧水的樣子。“那都是什么意思?你瞧,不管怎樣,我們在爭論些什么?”
“你想要我解釋為何你不記得倫敦被毀掉了。”
“倫敦?你是指公元1908年的事件?當然,我記起來了,我對此寫過一篇論文。”
我轉過頭,驚訝于量子記憶效應的起效之快。當我轉回腦袋時,比爾的影像已經消失了。“吉妮,是法羅先生掛斷了,還是發生了別的事?”
“我需要更多信息來回答你的問題。”
我指著剛才影像出現的地方(這一動作是毫無必要的)。“比爾·法羅先生,他剛才打給我的電話是怎么終止的?”
“你沒有打電話呀。你的上一個電話是在七分鐘之前打的,告知你的雇主們,你成功完成了任務。”
“我明白了。”或者說,至少我恐怕是明白了,“請打個電話給法羅先生。”
“我在你的個人聯系人檔案中找不到法羅先生的數據,請提供更多識別信息。”
我盯著剛才出現比爾影像的地方,一邊看一邊撫摸下巴。他再也不在那兒,他也不在我的好友聯系名單上。有人在過去干涉了歷史,做了一些可能令比爾·法羅完全消失的事情,也可能他只是轉移到了一個他和我不再是好友的新現實里。我不喜歡那些會騷擾到我朋友的干涉事件。“吉妮,我的個人聯系人檔案里有多少個名字?”
“86個。”
檔案中應該有100個名字,我一直保持這個數字,那樣我可以防止檔案膨脹到無法使用。我很確信這點,雖然我還是心存疑慮。“再確認一下,真的是86個?”
“不,是85個。”
該死的。在這一秒鐘內,我的聯系人名單又少了一個名字。那么,這次是一次來勢洶洶的干涉事件。不只是那種會引發局部化影響、在順著歷史慣性傳播后就弱化的時空漣漪,而是會沖毀時間、重組事件的時空大浪。時空大浪,來勢洶洶的干涉事件,發生于1908年的倫敦。
我還不得不假定自己只不過是在體驗時空大浪的波陣面。作為一名時空干預者,對于時空干涉所引起的種種改變,我已經培養出一些抵御能力。沒人確切地知道原因,但即使擁有那種抵御能力,假如在浪尖襲來時,我依然在這里……也許我會改變得不記得過去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那種新現實會是什么樣,但我有種感覺,無論對方是誰,假若他愿意摧毀一座城市來引起歷史改變,那么他不會有興趣以任何我贊同的方式來構建更燦爛的明天。
“吉妮,我需要做一次躍遷。”
“你的存款賬戶里打進了你埃及一行的時空干預任務的酬勞。”
這筆酬勞是完全值得的。博物館痛恨失去一些自家收藏的文物,但沒有太多弄回文物的預算資金,尤其是因為他們常常沒法證明自己擁有過那些文物。不幸的是,時空干預者嚴禁招攬工作,即使是以一個我看來極好的理由。“我目前的信用額度能否支付一次回到公元1908年的時空躍遷?”
“可以。不過,那差不多就是你的最高信用額度了。我必須勸告你謹慎考慮在沒有特定客戶的情況下、利用借貸來的資金進行躍遷這一行為。”
“謝謝你,我注意到你的勸告了。”我環視房間,注意到一塊空蕩蕩的地方,我確信原本那兒應該掛著一幅畫。但卻不知道是一幅什么畫,記憶已經漸漸模糊。“倫敦到底是何時毀于一旦的?歷史書上說是什么東西干的呢?”
“舊倫敦毀于公元1908年6月30日拂曉之前,原因是一顆流星撞擊地球所引發的大氣層爆炸。”
流星撞地球?一定有另一種解釋,盡管如此,我現在的腦海里已經涌進了有關新倫敦的記憶。我等待了極久的一秒,讓吉妮做好躍遷的準備。
“倫敦毀滅之前的時段無法進入。”她匯報說。
“無法進入?怎么可能無法進入?”
“我無法判定原因,我能讓你躍遷至四個月之前。”
太久了。“那是你能抵達的最近的時間點嗎?”
又過去了漫長的一秒。“我能進入1908年6月28日,有一個十分狹窄的時間窗可以進入。”
我需要換掉現在的一身衣服,換成至少稍許符合那個年代的衣服。“你能讓那個時間窗維持多久?”
“我不清楚。這個時間窗是我在第三次訪問掃描時才出現的,也許很快就會消失。”
“那么我們動身吧,馬上躍遷。”
片刻之后,我閃身躲進了一條小巷,小巷外還有許多人想要琢磨明白,他們是不是真的看見一個古埃及宮廷小官吏打扮的男子站在20世紀初倫敦的一條街道中間。
“吉妮,你如果能建議下如何弄到今時今地的衣服,我會感激不盡的。”
“你應該在躍遷之前就準備好這類衣服。”
“你應該告訴我一些我之前不知道的事。”我花費了一陣功夫,逐漸熟悉了周圍環境。距離我不遠處,有什么東西從一堆垃圾中匆匆跑過。馬糞的氣味和其他各種更不好聞的異味充斥在空氣中。老早前的城市臭不可聞,老早前的人類通常也不太好聞。我咳嗽了一聲,抬起頭看著煙灰色的天空。“今時今地的人燃煤取暖,對不對?”
“是的。假如你想要聽,我可以描述下煤炭燃燒的排放物對健康的影響。”
“不用了,謝謝好意。”
然而,即使真的煙霧遮天,天空看上去也比本該的顏色更深。我瞥見一束陽光刺破天空,看到太陽正在落下。吉妮所謂的狹窄時間窗一定是在傍晚時分,那樣留給我的時間更少,我得趕緊查明是什么摧毀了倫敦,必要時加以阻止。
我打量著最近的一堆垃圾,踢了幾腳,等待各種看不見影蹤的東西從垃圾中奔逃出來,然后伸下手,拔出一根斷裂的木椅腿,大致是我前臂的長度。接著我等待天色變得更黑。
正如我預料的,那時候的街燈并不太好使,因為從來就不好使。我躲在夜色里,伸出手抓住一個路經小巷的行人——他看起來與我的尺碼差不多——把他拉進小巷,然后用椅子腿威脅他。幾分鐘后,我的受害人被我用身上的埃及奇裝異服扯成的布條捆得結結實實,我則穿上了一身不知怎么不太合身卻挺適當的衣服,邁著大步快速走到了街上。我這兒說的快速當然是我所穿的今時今地的鞋子允許的最快速度。我的雙腳最近習慣了穿涼鞋,穿著我弄來的這雙沉甸甸又僵硬的鞋子,幾乎每走一步都會釋放出痛苦的訊息。這也就是我的狗屎運,在這個時候,腳應該去適應鞋子,而不是由鞋子來適應腳的大小。
等我離開那位被我搶劫了的受害者一大段距離后,我找了張長椅,坐下思索起來。后天,倫敦就要遭遇一些可怕的事情。我需要一個線索。幸運的是,不管是誰在實施時空干涉,他肯定已經留下了某種蛛絲馬跡。我只需要在兩天不到的時間里,在一座十分龐大而原始的城市里找到那些蛛絲馬跡。我看著路人和馬車從身旁經過,咳嗽了幾聲,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調查時間和更多的想法。
一個男孩不知在叫喊些什么。我向那個方向望去,看見他在兜售報紙。我拍打了一下前額,引起一位路人警覺的眼神。也許是時空干涉波的某種殘留效應,但我確實沒有立刻注意到明擺著的最佳調查方法。
一番搜尋后,我發現這身新衣服的一個口袋里有幾個硬幣,我用這筆錢買下了自己能找到的每一種報紙。接著我回到長凳上,打開第一份報紙,翻到個人廣告版面,開始閱讀。幾小時后,街燈漸漸黯淡,巡邏經過的警察開始向我投以久視的眼神,于是我找到了一家廉價的旅館,這家旅館廉價得足以用我弄來的不義之財支付房費,但也不會廉價得令我冒著感染上寄生蟲的高危風險。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盡管我挺想好好睡一覺,但次日早晨太陽剛出來后便醒了。
結果,早晨還未過,我就找到了自己尋覓的目標。一則個人廣告。梅耶·康普先生希望詢問萊妮·雷芬斯塔爾的下落,他打算與她參加紐倫堡的《意志的勝利》講座。任何知道雷芬斯塔爾情況的人請聯絡康普先生,地點是……這幾個名字勾起我的記憶。“吉妮,我需要核查事實。萊妮·雷芬斯塔爾,‘意志的勝利’,紐倫堡,識別出其中的任何聯系。”
“萊妮·雷芬斯塔爾制作了一部早期的紀錄片,描繪了德國紐倫堡召開的納粹全國黨大會,影片名叫《意志的勝利》。”
“早期?是什么時候拍攝的?”
“公元1934年。”
“好的。”要在昨時昨地聯絡他人或只是宣布你已經抵達,最常見的方法就是發布一則包括年代錯位信息的個人廣告。昨時昨地的人不會意識到年代的錯位,但對于來自未來的某人來說,那是顯而易見的謬誤。結果呢,時空干預者們對歷史細節了如指掌。時而,年代錯位的接頭數據變成散布極廣的永久事實,譬如,斯威夫特得到對于火星衛星的準確描述后,早在這些衛星被實際發現之前,就把它們寫進了《格列佛游記》。不過,那一次的錯誤并不是我的過錯。
眼下,這則廣告證實了來自未來的某人正在倫敦執行任務。此外,我知道德國和英國在未來的幾十年里會兩度交惡,所以引用與納粹有關的歷史細節的人大概不會把倫敦市的最大利益放在心頭,也許與即將降臨的災難有關。假如他們與此事無關,他們應該是我的潛在盟友。“吉妮,這個地址離這兒有多遠?”
“三千米左右。”
“那么讓我們走過去吧。”
吉妮的數據很重要。我不知道沒了她的地圖,我該如何是好。她告訴我該往哪兒走才能到“康普”公示的地址。我出發了,并盡量和身旁與我裝束相同的人們以一樣的步態走路。不是太自大,但也不是十分卑躬屈膝。我顯然是洗劫了今時今地的一位中產階級。
天氣并不壞,然而陽光透過空氣中懸浮的煤煙灰、煙塵和其他有害健康的物質后,顯得有點兒黯淡。以古人的標準衡量,在我見識過的所有古代人中,他們的氣味并不太難聞。我散了一會步。接著,我穿著沉重又不合適的古代鞋的雙腳又疼痛起來,我又開始咳嗽,我覺得肚子難受,估計是昨晚的晚飯和今早的早餐出了什么問題。
“吉妮,還有多遠?”
“大約筆直向前走1.5千米。”
我朝那個方向看去,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有一個女人不是穿著緊身的衣服小步走路,而是邁著大步快走,身上穿著一些略顯寬松和實用的衣服。女人沒有戴帽子,金黃色的秀發像信號燈一樣熠熠生輝。單單這一打扮上的差錯,就已經令她在那條昔時的街道上脫穎而出,更別提她用力擠過人群,像頭傲視一群鬣狗的母獅。街上的人紛紛駐足看她,要么看她的衣服和舉止,要么看女人美艷絕倫的臉龐。一張美艷但也令人心神不安的臉龐。即使隔著老遠來看,她身上還是有些地方不知怎么讓我聯想起有次親眼見到卡利古拉①的經歷。接著,女人的眼睛駐留在我身上,臉上立刻烏云籠罩,一只手向上揮起,拿著一樣令人不安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一件武器。
我不是個英雄,大概正是這個原因才讓我在今時今地幸存至今,那兒的英雄一般活不長。當我的雙腿驅使我躲向一邊,跑向我經過的商店門口時,腦子里依舊在回想眼睛見到了什么。我的肩膀撞到店門的聲響被槍擊聲掩過了,接著一大塊門框爆裂開來。我連滾帶爬地繼續往前沖,跑向商店后堂,同時有更多的子彈擊中了商店與各色貨物,碎片亂飛。瞠目結舌的店老板還未來得及大喊大叫,我就沖過他的身邊,撞向商店后門,進入了另一條臭氣熏天的小巷。
“后面的人還在追我們。”在我飛奔過一堆堆垃圾時,吉妮如此說道。
“我注意到了。你有沒有認出她的模樣?”
“沒有。”
那么不太可能是我遇到過的哪個人。一條穿越小巷的入口出現在面前,我轉了個身,沖進入口,同時又有一枚子彈擊打在我剛才待的地方,炸向前方。不管這個金發女瘋子是誰,不管她來自何方,她一點都不擔心暴露自己在過去時空的掩護身份,而且她確實想要我死。
穿越小巷的通道很短,出來后就到了另一條街上。當我溜到大街上時,差一點被一輛穿行于人群中的馬車撞上。我記起了自己以前的“時空幸存”課程導師的忠告,要做就做出人意料之事。眼下,我在別人意料之中的反應就是奪命狂奔于一條擠滿了行人的大街。
我雙手握成杯狀,扯起嗓門大喊:“馬車快撞到人了!趕快逃命啊!”
至少有五六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奔跑起來,其他人則看著他們。我再次大喊:“看在上帝份上,趕快跑!”
人群里的多數人做出了普通人通常都會有的反應。他們驚惶失措,頃刻之間,大街上盡是些沖著各個方向推攘、逃竄的人。我沒有理會他們,而是徑直奔向離我最近的出租馬車。
車夫安撫了他那匹嚇得雙眼圓睜的馬兒,開始在一片混亂中驅車艱難前行。我一把拽開車門,跳了進去,沖著馬車里面凝視我的兩個女人說:“天氣不錯,對吧?”
年紀較大的女人警惕地打量了我。“是啊,你是……”
我從記憶中搜出一個當時常用的姓名。“阿爾菲,你記得我的。”
追逐我的女人跑出小巷,仿若死神的化身,一邊掃視人群,一邊揮動手上的武器,而透過馬車的一扇車窗橫條,我只能隱約地看見她。我想要對那兩個女人一直保持笑臉,然而我能感覺到,我的皮膚上有汗水正在凝結。我孤注一擲地希望她們不會尖叫起來,引起那個金發女瘋子的注意。
“阿爾菲?”年輕的女子突然莞爾一笑,“哦,記起來了,你是埃斯科特!”
“是啊,埃斯科特!”
“阿爾菲,你那邊工作怎樣?”
“呃……還行吧。”
“很高興你在這兒。”大街上又響起了幾聲槍擊,我不清楚槍聲來自何處,但能感覺到距離我和馬車越來越遠了。“你們覺得外面發生了什么事?”
年長的女人對她使了個嚴厲的眼色。“別去看,不關我們的事。不知道這位好心的紳士會不會告訴我們發生了何事?”
盡管我的臉頰開始痛了起來,可我臉上依舊保持著笑容。“當然了。”我謹慎地看向外面。在眾多離我們遠去的維多利亞時代帽子中間,隱約可見一個金發腦袋逆流而上,沖我們跑來。接著,馬車轉了個彎,女追逐者從視野里徹底消失了。我的呼吸恢復了正常。
“發生了什么事?”
“我說不準。很古怪,對吧?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我趕在她們有機會說話之前,跳出了馬車,回到了街上。
在一條街之外,我剛剛引發的恐慌早已經被這座見慣風雨的城市消解。包括開槍的金發女瘋子在內的整起事件也許會在明天的報紙上占兩個句子的版面。
“吉妮,現在我們距離康普先生的地方有多遠?”
“兩百米。”
我找到了街名和地址,那是一座四層的住宅樓。康普的房間在三樓,于是我走向了狹窄的樓梯。
給我開門的男子一臉狐疑地打量我,“什么事?”
“你是康普先生嗎?”
“正是在下。”
“我知道和雷芬斯塔爾小姐有關的消息。”
“那么你肯定知道我是何時遇見她的。”
“是在1934年,對吧?”
男子揚起了眉毛,接著瞇眼看著我。“我等的人不是你。”
“出了些狀況,請諒解一下。我們不希望哪個地方出狀況。”
康普把我拉進他的房間,“為什么?出了什么事?”
這招以前奏效過,“他們知道了,已經盯上了你。”
“什么?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
“給我的命令是什么?”
“中止行動。”
“中止行動!”男子尖叫起來,一臉不敢相信的神情,“不,不可能的。他們絕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命令中止行動。你到底是誰?”
我一只手扯住康普的外套,防止他掙脫,“下達的命令就是中止行動。”
康普對我露出了牙齒,“我需要核實你的身份。我不會在沒有核實身份的情況下中止行動,就算你威脅要干掉我也一樣。”
我努力做出恫嚇的表情,使出了全力。以前教過我“時空幸存”課程的導師給我灌輸過一條原則:永遠不應該帶槍。帶槍會讓你太過自信,太過粗心,于是你就遺漏了預警的征兆。這也意味著我手頭沒有任何東西來對準康普的腦袋。
可麥遜老教授說的沒錯。我的左側響起細微的動靜,是剛剛能聽到的織物沙沙聲,我注意到這個動靜,是因為我的感官因為恐懼而變得敏銳。我立刻臥倒在地板上,康普的身軀稍稍轉個彎。他的外套掉在我的手上,同時胸膛爆裂開來。房門轉開更大角度,我瞥見一張最近很熟悉的臉龐。金發女瘋子舉著槍,注視著康普的尸體,臉上的神情從震驚變成憤怒。接著,她的目光鎖定在我身上,看起來根本沒認出我,而是露出如卡利古拉一般的表情,似乎我必死無疑。
我不想浪費時間嘗試起身,而是徑直滾出門口,并滾下了樓梯,疼痛地撞在地上。片刻之后,我再次奪命狂奔于大街小巷,只為甩掉我的追逐者。
我在奔跑一個小時,并甩開一大段距離后,選擇了一個小花園,坐下來喘了口氣。我手里依舊攥著已故的康普先生的外套。但至少眼下我看來是安全了,遠離了金發女瘋子。
已故的康普先生的外套與我的一身裝束風格不搭,所以我必須盡快處理掉它。我仔細翻找了衣服口袋,又摸索了所有的接縫,檢查了紐扣,又小心地用手按壓了每一平方厘米的布料。一切結束之后,我查看了自己小小的收獲。我手頭不多的本時代貨幣又增加了一些硬幣,一塊看起來似乎有其他隱秘用途的手絹,一把有數字凸印的大鑰匙,數字與康普居住的房間號相同,還有一張前往格林威治的作廢火車票。
我把硬幣裝進兜,把鑰匙和手絹放回外套,接著久久地端詳著車票。它看起來就是一張普通車票,并無與眾不同之處。康普為什么要去格林威治?皇家天文臺在那兒,所以他也許是要去看一眼那顆不到24小時內即將到達的流星。不,那太荒謬了。即便康普知道該去哪兒看流星,流星大概也小得難以用今時今地的望遠鏡看到。
我有許多問題要問康普先生,但他已經不能為我回答任何問題了。我的肚子抓住這個時刻,再一次出聲抗議。此刻已過中午,而我上一次吃飯還是在古埃及。
吉妮領著我去了一家有室外就餐區的酒吧,萬一有危險的金發女子朝我走來,我能盯著點兒。20世紀早期的英國食物不是十分可口,但我本來就沒有指望能吃到美味的食物,所以它很好地履行了填飽肚子的使命。不過,英國啤酒確實不錯。我狼吞虎咽地吃掉午飯后,又點了一品脫啤酒,然后舒服地后躺,思忖下一步的行動。
突然,有件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了我的脖子,同時有個女性聲音悄然響起:“別動。”我盡可能地靜坐著,納悶金發女瘋子為什么沒有立刻沖我開槍。或許,她與我的這次照面發生在她和我先前的相遇之前。被槍抵住脖子的壓力消失,我聽見有人繞到了我的左側。
我并不熟悉進入我眼簾的這個女人的長相,她的衣著像是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可她舉手投足間暴露出了一個受過體操或武術訓練的人才具備的隨意的優雅,她顯然也沒有受到今時今地的婦女們必須穿著的緊縛內衣的桎梏。我確信女子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坐在我對面,用銳利的眼神久久地看了我一眼后,才開口說:“你是誰?”
我臉上露出最困惑、最無辜的神情,“我來自外地——”
“那是明擺的,因為你有一套植入式躍遷裝置。”
她肯定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你介意不介意先告訴我你是誰?”
“介意,我當然介意。我顯然不是你期待見到的那個人。”
我希望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能真誠些,但我擔心自己依舊笑得有點假惺惺,“有個女人好幾次想要干掉我,但你不是她。”
“我也可能會那么干。”她直截了當地說道,“現在,告訴我你是誰。我不想再多問一遍。你依舊在我的武器的覆蓋范圍內,所以你最好嚴肅地對待我的要求。”
我留意到女子的一只手塞在皮包里,于是就以我希望的不帶威脅的方式點了點頭,“我是個時空干預者。”
“那么你是個單干戶啦。”
“算是吧。”
“你為什么出現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
我一邊打量起女人,一邊迅速地考慮數種可能的回答。不管她的動機是什么,她的眼眸里沒有一絲卡利古拉或者墨索里尼的蹤跡。于是我選擇道出真相,解釋了我如何碰巧來到了今時今地。
甚至在我講述完后,女人的表情也沒有改變。“你說你碰到的這個女人——”
“金發女瘋子。”
我給想要干掉我的人起的這個綽號終于令女人的嘴角露出了短暫的笑容。“她為什么想要殺了你?”
“顯然我們第一次相遇時,她就想要殺了我,因為我們第二次相遇時,她沖我開槍,卻意外地打死了她的一個朋友。”
“她躍遷到過去,想要在意外發生之前攔截你。”
“我相信是這樣。”
“你第二次遇見她時,她為何想要朝你開槍?”
“我也說不準。我當時逼近了某人,我確信他是金發女瘋子的一個盟友,但我不知道她為何想要在我身上打出個洞眼,而不是采取某種不那么極端的應對措施。”我停頓了下,皺起眉頭,“雖然依照我對她的觀察,金發女瘋子似乎并不認為殺掉某人是種極端措施。”
我的詢問者點了點頭。“假如她與引起明天倫敦被毀滅的人是一伙的,那極有可能是那么回事。”
“那么說來,小行星撞擊倫敦是次時空干涉?”
“絕對是。”
我終于看到女人放松了坐姿,雖然她的手還留在皮包里。“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小行星撞擊倫敦時,我正在這兒。當然不是在倫敦,這不用說。我當時在倫敦以外的地方執行任務,目睹一個物體疾速撞向地面,立刻就知道這肯定是一次時空干涉,因為我所做的背景研究甚至都沒有提到這個異景。緊接著物體就爆炸了。我讓助手將我躍遷至沖擊波來襲之前,那樣我就有機會執行時空反干涉。”她湊近了看著我,接著真正地放松下來,然而她的眼睛一直在四處張望,以防我倆被別人突襲,就像她剛才突襲我那樣。我希望她比我更擅長發現危險。“我必須確保你和那些企圖實施時空干涉的人不是一伙的。在你躍遷進來前,你捕捉到任何變化波嗎?”
“前波而已,不是波峰,我很確信。”
“我助手的歷史文件還未受到變化波的影響。如果拿它和你助手的歷史文件進行比較,我們應該能想明白誰會從明天倫敦即將遭受的災難中獲利。”
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讓吉妮匯總信息,那樣我可以概括一下。“長話短說,從明日開始,大英帝國對災難的回應便是發誓要重建倫敦,甚至要比以前的倫敦更加光輝燦爛。大筆金錢和資源被投入到重建項目上。重建倫敦之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
女子上身前傾,瞇縫起眼睛。“誰贏得了那場戰爭?”
“同盟國。”我看到她放松下來,卻一眼就能看出來她仍然一頭霧水,“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推翻了俄羅斯的君主政權——”女子點了點頭,“最終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共產主義專政政權——”她又點了點頭,“法國被打得很慘——”她再次點頭,“美利堅合眾國相對來說未受損傷,而大英帝國把余下的財產都用來完成重建倫敦的工作。”女人又一次皺起眉頭,“倫敦被毀于一旦,第一次世界大戰,再加上重建倫敦的努力,令大英帝國破產,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分崩離析——”
“什么?大英帝國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解體?”
“是啊。等到20世紀30年代,大英帝國僅剩下少量屬地。接著,復興后的德國入侵歐洲大陸,在極短的時間內攻克了法國,英國別無選擇,只能按照德國的條件,請求和談——”
“操蛋!”
我又查看了吉妮的數據,內心里打了個寒噤。“納粹第三帝國持續了152年。”我沒有詳細說明納粹第三帝國在那150多年里都干了些什么,但我有種感覺,我并不需要闡明。
我的猜測是對的,女人的目光和聲音里折射出恐懼。“他們應該輸掉的,第三帝國終結于公元1945年。”
“明天之后,就不是那樣了。”我搖了搖頭,“我不得不給予他們稱贊,給予那些成功實施時空干涉的人。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的數年乃至數十年里,以及二戰酣戰之時,有許多試圖實施時空干涉的時空干預者,這些人或是支持納粹,或是反對納粹。他們總是會撞到彼此,抵消了各自所企圖的時空干涉。但這些聰明的家伙回溯到了更早的年代,遠離了大批的時空干預者,但又能讓他們的時空干涉影響二戰的結局。”
女子做了個鬼臉,“他們十分聰明,不止這一個方面。假如德國沒有輸掉一戰,那么納粹不會掌權。我們的對手必須早在一戰爆發之前就摧毀倫敦,以此確保大英帝國會調撥資源重建倫敦,但又不能太早,那樣會讓大英帝國得以在1939年之前從雙重打擊中恢復元氣。我從未想到我會把摧毀一座大城市描述成外科手術式的時空干涉措施,但他們竟然真的做了。”我的時空干預者同伴(到了現在,我確信她是我的同伴)伸出手拿過我的啤酒,拉向自己,喝了一口,“我希望你不會在意。”
“我還在你手槍的覆蓋范圍內嗎?”
“當然。”
“那么就請隨便喝吧。”女人臉上浮現笑容,在我提問后,笑容就飛速地褪去了。“明天到底發生什么事?”
她又喝了一口,做了個苦臉,我知道這與啤酒的味道無關。“你告訴我。我看見一個火光閃爍的物體劃過天空,接著見到了爆炸的弧光。”
我再次與吉妮進行核對,“最有可能的估計是一個物體進入地球大氣層,在倫敦上空爆炸。倫敦市被一次相當于至少一千萬噸黃色炸藥威力的爆炸徹底摧毀。”我看了眼同伴,“那么到底是什么摧毀了倫敦市?”
“是一顆流星。”
“我手頭的歷史資料是那么說的——”
“那就是所發生的事。我的助手從那枚物體進入大氣層的軌跡上拾取了充足的信息,確認了那是一顆流星。”
我坐在位子上,揣摩了一陣這一信息。“你知道他們怎么成功地利用流星來進行時空干涉?”
“他們只有一個辦法。他們把一艘航天器躍遷到過去,再把流星推下來。”
“一艘航天器?躍遷過來?”我的神情一定揭示出了我心中的想法。隨著質量增加,躍遷的花費和能量需求會呈現指數式的增長。
“我知道這難以置信。不管幕后黑手是誰,他們在這個項目上投入的財富,相當于一個大星球的全球生產總值。”女子終于完全放松下來,從皮包中掏出手,“我叫帕姆。”
“我是湯姆。你也是一名時空干預者嗎?”
“正是。”
“你真的還未遇到那個金發女瘋子?”
“沒有。”有一小會,帕姆的眼眸投向遠處,“你說過,她一頭金發,個子很高?”
“是的。”
“藍眼睛?”
我略有猶豫,但吉妮已經自動保存了一份文件,里面是我瞥見的金發女瘋子模樣。“是啊。”
“我猜,她是某些人心目中完美的雅利安女殺手。只有那種能撐上150年的第三帝國才制造得出來。”
“康普看起來根本不像雅利安人。”我駁斥道。
“不像?你到那兒時,那個金發女瘋子顯然正在康普的公寓里,對吧?”
“是的,我……天啊。我怎么能這么愚蠢?我攔截了康普,發動了時空干涉的未來里的某個人及時地覺察到,并作出了反應,他們派出了金發女瘋子,阻止我逮到康普。”
帕姆點點頭,又喝了口酒。“抵消了你抵消他們的時空干涉的企圖,錯綜復雜至極。但她是個殘酷嗜血的殺手,急切地要干掉你,卻搞砸了挽救康普一事。”
我們頓時陷入沉默。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因為帕姆看來不會把我喝剩下的那杯啤酒還給我,我同時覺得納悶,到底是這件事的哪一點令我憂心忡忡。“為什么會有關系呢?”我終于開口問了帕姆。
她看起來一臉驚訝。“你是說真的嗎?為什么今時今地的倫敦被毀,納粹勝利——”
“不,不,不是那樣。那當然很要緊。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從外太空推下一顆小行星襲擊倫敦,如果我逮到康普,與那件事有何關系?與其他任何人有何關系?我們怎么可能阻止小行星?把一艘航天器躍遷到過去是極其昂貴的,但想象一下,試著把一套太空物體摧毀/干擾系統送到過去。要是我們弄不到一套太空物體摧毀/干擾系統,那康普為何要在意呢,要是我們能弄到一套系統,我們為什么還如此需要康普,使得那些人擔心此事呢?”
帕姆若有所思地皺緊眉頭。“非常好的問題。”她變了種表情,“單單為了那件事,康普為什么要在今時今地出現呢?”
“康普早就在今時今地了。”
“他早就到今時今地了。他一定是在明天發生的災難中扮演了某種角色。”
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試試把信息拋給你的內置個人助手。吉妮迅速思忖了問題,給出了回復。我注視著帕姆,將吉妮告訴我的答案復述了一遍:“終點指引。一顆被用力推向地球的流星不會是件非常精確的武器。他們需要剛好擊中倫敦,唯一的方法是在流星上安裝一套微控系統,那樣他們就能在正確的位置讓流星墜落。康普一定是卷入了此事。”
“但流星怎么知道目標在哪里?他們沒有把一組導航衛星躍遷至過去。暫且不談巨額花費,流星還是很有可能被今時今地的天文學家們發現,或者衛星的信號受到原始的電子實驗的無心干擾——”
“那么,他們需要一臺地表定位儀或歸航信標……”當然啦,今時今地的天文學就是如此落后。我笑了出來,當我把手伸進衣服口袋時,帕姆向我投以質疑的眼神。“康普手上有這個。”我邊說邊遞出火車票。
“格林威治?”
“皇家天文臺。建在一塊高地上,在倫敦附近。”
“對啊,完美的地點!他們一定是已經在那兒裝好了某種裝置。也許康普只是在這兒閑逛,以防裝置發生故障,需要有人修理。”
我咧嘴一笑。“我想我們可以安排裝置發生一次無法修好的嚴重故障。你有興趣嗎?”
“當然有。想要坐趟火車嗎?”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問我呢。”
我倆花費了好一陣工夫,才趕到維多利亞車站,等待下一班駛往格林威治的列車,接著就踏上了旅程。這個白天就要結束了,而倫敦不會見著下一個黎明,除非我倆在格林威治找到我們所期望的那套裝置。其間,我突然想到,即便我們令流星改變軌跡,我們依然要面對一顆十分危險的物體沖向地球某地,并可能引發恐怖的后果。我想不到有哪種后果比歐洲和俄國大部分地區被納粹統治150年更加可怕,但我一想到那些可能被流星擊中喪命的人類,我就變得很不開心。
總體來說,我挺喜歡這次的火車之旅。帕姆很愛笑,臉蛋也標致。對于我或者其他時空干預者來說,我們通常不可能和“昔時昔地”的人發生感情糾葛,因為我們知道那些人早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已經是死人了,這種印象不易擺脫。他們現在都還活著,能走路,能交談,有感覺,但感覺上仿佛是踏入了一部電影老片,里面的人物在扮演你從古代史課上學到的角色。帕姆來自未來時空,和我一樣,這令我有可能與她產生感情。帕姆就是帕姆,而不是歷史上的某某人,這一點令我很容易與她溝通。
可是,所有的好事都有終結的時候。
從月臺到天文臺的那段路不是太遠。不過,時間已經很晚,夜色漆黑。
沿著一道長滿青草的長斜坡往上走,便能抵達天文臺。除了零零散散分布的一些樹木,周遭開闊得令人不安。我們開始漫步而上,想要裝出隨意、與世無爭的模樣,盡可能不會引起他人注意。
這一招沒有奏效。要么是金發女瘋子認出了我的穿著,要么是她處在“寧可錯殺,不可出錯”的殺戮模式。我注意到天文臺頂附近的一個開口后有東西在移動,立刻把帕姆推到一邊,緊接著子彈就飛了過來,掀起很大一塊草皮。
我們連跑帶爬地沖向一棵大樹,幸好這棵樹離得不太遠,樹干也大得足以藏身,帕姆和我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換成其他的場合,我真的會享受其中,但時而有子彈打在樹干上,使木塊飛出,令我不得不想如何脫險。
“現在怎么辦?”我問帕姆。
她做了個苦臉。“只有一個辦法。我們中的一個人必須躍遷到過去,試試在你的金發女友到達天文臺之前,先進去。”
“請別那么叫她。順便說一句,我進入‘今時今地’時,遇上了點麻煩。”
“這時提起再妙不過了。”帕姆沉默下來,和她的內置個人助手溝通起來,然后沖我皺起眉頭,“我的助手無法在這個日子的前幾星期內設置躍遷,這一段時間被堵塞住了。”
“我是借由28日的一個狹窄的時間窗來到這兒的。”
“那個時間窗不在了,甚至在前四個月內都找不到一個時間窗。”
“他們怎么能截堵時空躍遷?”可我倆都知道,那是可以辦到的。如果要回到未來的話,沒人能躍遷到某一個年份之后,因為那個未來時空的不知什么人設立起屏障,他們阻止躍遷的理由仍然是個謎。但是在那個未來時空之前年代的人應該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帕姆生氣得直搖頭,“我估計這次時空干涉的一個結果就是提前發現了截堵時空躍遷的方法。他們開啟那個時間窗,一定是為了讓他們那一方的人躍遷進來。也許就是康普。你只是撞上了好運氣,在那短暫的一刻里逮到了時間窗。”
又一槍子彈打得木片紛飛,我向后退縮,“那個殺戮成性的女瘋子到底有多少彈藥?”
“十分多。假如我們分成兩路,試圖從兩個不同方向沖出去,你覺得我們有機會嗎?”
我環視了四周,審度地形,判斷金發女瘋子開槍的精準度,接著搖了搖頭,“她一定會盯死我們的。我們那樣做,會暴露在開闊地帶太久。”
帕姆一臉不悅,但還是點下了頭,“我不得不同意。如果沒有多少成功的機會,害得我們喪命就是毫無意義的。我們招不來后援,這太糟糕了。”
“你們,在那兒干嗎?”帕姆和我互視彼此,納悶剛才說話的是誰,“這是怎么回事?”
我稍微轉了個身,彎下腦袋,看見十個身著制服的男人,站在下坡的步行道上。他們穿著全套正裝或軍禮服,看上去精神極了,他們佩戴的肩章和勛章甚至在暗淡的夜色里也光澤閃耀。這些人顯然是英國軍隊的軍官,大概是參加社交活動晚歸回來,維多利亞和愛德華時代的軍隊生活里有很多這種社交活動。這就是我們打破僵局所需的人馬。“天文臺里有個外國特工,來這兒是為了殺掉……”維多利亞女王是幾幾年死的?
“國王。”帕姆小聲說道。
“……國王殿下!”
緊接著是一段令人震驚的停頓,然后響起金屬的摩擦聲,閃耀出更多的月光,說明這些英國佬正在拔出他們身側垂掛的佩劍,我想當然地錯誤認為這些佩劍只有儀式上的用途。“難以想象,”勛章戴得最多的那位軍官表態道,“我們應該阻止這事。”
“好的。如果我們兵分兩路,繞到——”
這位顯然是指揮官的軍官舉起佩劍,“進軍,伙計們。”
帕姆和我互視了一眼。“等等,”我喊道,“那個特工有槍!”
英國佬沒有遲疑。他們齊步踏出,步伐輕快地走上坡,舉起佩劍,準備進攻。帶頭的軍官走在最前面,其他人一字并排,跟在他后面。這是一幕壯麗的景象,前提是你碰巧認為看著勇士做蠢事是壯麗的。
“他們在做什么?”帕姆問道,她的面容和聲音都表現出她的懷疑。
我搖了搖頭,覺得心里面犯惡心。如我之前交待的,一名時空干預者某種程度上知道他(她)見到的人很久前就亡故了。也許是太久了,就連對于那些他們相信值得為之犧牲的東西的記憶已經與軀體一道化作塵埃。但是,另一方面,時空干預者眼中看到的活蹦亂跳的人類與未來的人基本上并無差別,干預者不愿眼睜睜看著這些人在今時今地喪命。“第一次世界大戰還未發生,他們仍然以為戰爭是一場宏大光榮的游戲。他們尚未見過幾萬人掙扎地穿過比利時的戰場泥淖,喪命于鐵絲網之上,或者目睹戰列巡洋艦爆炸,看見毒氣在戰場上飄散。”
“蠢蛋,他們正在浪費我們抵達天文臺的唯一機會。”
“不,他們沒有浪費機會。他們的進軍會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引走金發女瘋子可能打在我們身上的子彈。趕緊,我們要把握這個良機。”
當帕姆和我俯身奔上山坡時,子彈開始從天文臺里呼嘯飛來,軍人陣列中開始出現缺口。同胞倒下時,軍官們沒有絲毫的猶豫,頑固地、英勇地、甚至是愚蠢地繼續進軍。我移動到側翼,剛好與最前面的英國佬平齊,也就是那位領頭的軍官。他依舊高昂著腦袋,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前方,當他的胸口出現一個大洞后,前進步伐遽然而止。他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點兒驚愕和困惑,緩緩向后倒下,軀體落在草地上,沿著山坡向下滾了幾圈。
我仍然離天文臺十分遠。
我躲避著子彈,沖向前方,聽見了一記槍聲,心里做起了祈禱。接著,我意識到自己聽到的這記槍聲來自于身側,而非前方。是帕姆打出了一發子彈,讓金發女瘋子矮下腦袋,那樣她就不能開槍射我。我立刻愛上了帕姆。當金發女瘋子的下一槍打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險象環生時,我剛好跑到了天文臺建筑的側面。
帕姆在我后面幾米處,像我一樣靠在建筑側面上,在一段沖刺之后,和我一樣大喘吁吁。我走向帕姆,同時帕姆神情嚴肅地察看了武器,接著看向我,“你想到沒有,如果她先開槍射殺我倆,依然能夠在前鋒攻擊到她之前,把那些英國佬消滅干凈。”
“是啊。我剛才希望她會抵御不住誘惑,首先攻擊那些容易獵殺、一定能殺死的目標。這似乎和我對她的了解差不離。”
“我對她了解越多,就越迫不及待地想見識下這個女人。”
“我等得起。她真的很危險,帕姆。”
“我想讓自己變成危險人物的時候,也會變得很危險。”帕姆握住手槍,潛入天文臺。沒有傳出開火的聲音,于是我跟在后面也進去了。我們躡手躡腳地穿過晦暗的房間,走向上樓的樓梯。
現在是晚上,這兒是一家天文臺,卻四處也尋不著天文學家,這點讓人不安。接著我們發現了第一具尸體。
我蹲下檢查尸體時,帕姆為我放風。“他還沒死。”
“他沒死?”帕姆看起來和我一樣驚愕。
“沒死,看上去像是吸入了某種強效鎮靜劑。不過,我沒看見任何打斗的痕跡。”
帕姆點了點頭。“用了一種能使區域內的人士喪失行為能力的武器。麻醉氣體,或是短程神經抑制器。某種能讓這些人在幾小時內昏迷不醒的東西,那樣不會引發外界的警覺,也不會給那個金發女殺手帶來太多危險,令她隨后能在天文臺里操作設備。”
這種猜測很在理,然而我可以想象,金發女瘋子一定大感失望,因為她無法發動一場大屠殺。“我猜測她一旦發現我倆,就不會再擔心要不要低調從事。”
我們走到樓梯口,停下腳步。帕姆揮手示意我向前走,她拿著手槍隨時準備開火。我跪倒在樓梯口旁邊,心里想著帕姆的反射動作是否比金發女瘋子更迅速。“吉妮,你能在這兒偵測到任何東西嗎?”
“附近安裝了一個傳感器,種類不明,看來是對準了頭幾級臺階。”
我告訴了帕姆,她點了下腦袋。“我的個人內置助手說,她可以阻塞傳感器大約四秒鐘。你認為你能那么快走完頭幾級臺階,而不發出太大動靜嗎?”
“我可以試試。”
我倆成功地走完頭幾級臺階,沒有觸發警報,接著盡可能靜地躡手躡腳往上走。我倆經過了幾個昏迷不醒的天文學家、助手和今晚出現在天文臺里的其他倒霉蛋。
通向望遠鏡所在的圓頂大屋的那扇門關著,還上了鎖。盛怒之下,我做著拍腦袋的手勢,帕姆緊張地笑著。她掏出一個小裝置,裝在門鎖上。須臾之后,我聽見了一記十分微弱的咔嗒聲。帕姆聽到這極小的聲響,面容為之一動,把裝置放回衣服口袋,舉起手槍,示意我去右邊。我點了點頭。
帕姆的手握住門把手,迅捷而平穩地轉動,緊接著就推開了房門,閃進房內,移向左邊。我緊跟在她身后,飛快地瞥見大型天文望遠鏡和四周的維多利亞時期典型建筑,同時觀察有沒有潛在的危險。
她就在房內,一頭金發在黯淡的光線里顯眼得很,如同信號燈一般。她手里槍支的槍管早已經轉過來對準我。我俯身尋找掩護,同時一槍本來瞄準我的子彈擊打在附近的一大片木梁,發出響聲。金發女瘋子對著帕姆開了第二槍,帕姆倒身在地。我看不見帕姆倒身在哪里,只希望她沒有吃到槍子。
事態很糟糕,非常糟糕。即使帕姆依舊處在良好的身體狀態下,我們的最佳選擇是嘗試沖向金發女瘋子,希望在我們沖到她身邊之前,她只撂倒我倆中的一個人。可是在我見識過金發女瘋子的好槍法和迅速反應之后,我根本無法確定這能不能辦到。“吉妮,你能聯絡下帕姆的助手嗎?”
“好的。”
“帕姆還好嗎?”
“帕姆沒受傷,只是有點瘀傷,在她的——”
“她有什么主意?”
這次吉妮回答之前,稍微停頓了下。“她想要你分散下對手的注意力,幾秒鐘就行。”
“我應該怎么做,她有任何能派上用場的建議嗎?”
緊接著是又一次停頓,吉妮在轉播提問和回復:“她建議你給對手一個射擊的目標。”
“好提議。”我沒有任何可以舍棄的個人物品,我也沒瞧見附近有任何栩栩如生的假人偶。我的右手食指里植入了一個鎮靜劑晶體彈發射器,它只在極近距離內才起效,距離超過一米的話就基本打不準。即使我發射出唯一的一枚晶體彈,那也只能分散她一秒鐘的注意力而已。我微微變換姿勢,金發女瘋子立刻沖我發出聲音的地方開了一槍,我不禁想要退縮,當我那笨重的鞋子摩擦到腳上新起的水泡時,我又咧了下嘴。
也許我確實有幾樣垂手可得的武器。我謹慎小心地后仰,松開兩只鞋子,接著撐牢自己,一手拎住一只鞋。“吉妮,跟帕姆講,我準備好分散對手注意力了。”
“她正等著你行動。”
“傳給她這條倒數。三,二,一,行動!”
我微微抬起身,希望能給金發女瘋子瞄準目標增添點難度,然后在沒有瞄準目標的情況下就拋出了一只鞋。這只向她飛去的鞋子一定讓她憂心忡忡——她以為里面藏著手榴彈——因為她直接沖它開了一槍,皮革四處亂飛。第二只鞋瞄得更準些,可離金發女瘋子很遠時,就落得相似的命運,接著我開始用自己的食指干擾她,這么做的同時心里清楚地知道,這樣她就有可能在我俯下身之前,開第三槍擊中我。
幸好帕姆裝備比我精良,也是個神槍手。帕姆開了一槍擊中了金發女瘋子,她的手腕以奇怪的角度向后彎折,手槍隨之飛走。我跳起身,向前跑去,同時帕姆又連續開了兩槍,然而金發女瘋子以驚人的速度躲開了那兩槍,又躍向帕姆。兩個女人扭打在一塊,帕姆的手槍也飛了出去。盡管金發女瘋子正在流血的手腕顯然是斷了,可帕姆基本占不了便宜,我守在一邊等待機會。
帕姆最終還是重重地摑到金發女瘋子的手腕,此舉引發的劇痛就連雅利安狂暴戰士也無法淡然處之。我抓住那平靜的一瞬間,手指推向金發女瘋子的后背,把鎮靜劑射入她體內。
接下來,只需要防止她殺掉帕姆和我,等到鎮靜劑迷暈她,我們就安全了。說得容易,做起來難,但我們最終還是成功了。我們俯視著昏迷不醒的對手,她沉重地呼吸著,想要淡忘身上挨過的揍。“看她那樣子估計想全殲了那幾個軍人,”帕姆喘著氣說,“我猜想她會集中精神干掉你,暫時不會理會我,而那點時間夠用了。”
“你不曉得,知道你是對的后,我有多么高興。”我呼哧呼哧地回答道。
“你為什么不帶一件更有效的麻醉武器?”
“它非常有效,幾秒內就能麻倒一頭猛犸象!”
帕姆搖了搖頭,低頭注視著金發女人。“但是,用了幾分鐘才放倒她。我想知道她的基因組成是啥樣。”
“我不想知道。我可不愿花時間思量納粹的基因工程。”
“我們需要用繩索綁住她,以防她蘇醒過來。”
“繩索,對啊。我藏身的地方有些鏈條。”
鏈條不足以束縛住這艘暫時停泊的“戰艦”,但我們盡可能多地繞了她幾圈,還交叉纏繞,那樣金發女瘋子就不可能輕易脫身。
幸運的是,找到金發女瘋子在保衛的裝置不算太難。它就放在外面,外形像今時今地的一個行李箱。但裝置散發的能量引導著我們的內置個人助手輕松地找到了它。我們先檢查有沒有陷阱,又小心地打開了蓋子,看見了一塊極其復雜的控制面板,是今時今地制造不出的。“吉妮,這是什么玩意?”
“你面前的設備正在發送連續的加密信號。”
“你能破解密碼嗎?”
“不行,僅憑現有的資源辦不到。”
我轉身對著帕姆。“我的助手破解不了密碼。”
帕姆點點頭,笑著說:“我的可以。”
這么說來,帕姆的個人內置助手比我的更能干。我之前其實沒空去想帕姆來自于哪個年代,不過現在很明顯了,她生活在我的未來時代。我希望她不是來自太遙遠的未來。“我們應該關閉設備嗎?”我問道。
“不。如果我們那么做,那顆小行星大概會繼續襲來,即使沒有擊中倫敦市,依然會導致巨大傷亡。我的個人助手認為,它能改變歸航信標的參數,接著……它已經找到了小行星進入大氣層的指令序列。”
“已經啟動了嗎?”
“還沒有。”
“如果我們能取消微控——”
“不行!小行星依舊會再次進入大氣層,我們根本無法獲悉它會撞擊在哪兒。”帕姆凝望著我,“相信我。”
“但是……好吧。”聽起來帕姆打算試著讓小行星比預定的時間更早地進入地球大氣層。帕姆告訴過我,它來自東面,那樣說來,新的軌道會讓小行星墜落在英國以東的地方。1908年時的倫敦東面是什么地方?歐洲。那時候已經是人口稠密地區了。接著是俄羅斯,或者叫做沙俄帝國,這是公元1908年時的叫法。
帕姆的個人助手在靜靜地改動太空物體的目的地參數,帕姆看起來在流汗,吉妮和我等待著。我看著帕姆的臉蛋,尋找任何細微跡象,想知道她改動小行星軌跡的嘗試有沒有奏效,但看不見任何蛛絲馬跡。我發覺自己看著室外,想知道我會不會看見朝著倫敦而來的那顆小行星劃出的白色軌跡。
設備上的一個小燈熄滅了,接著另一個小燈熄滅。帕姆深深地抽了一口氣,“它提前墜落了。”
“在哪里?”
“一個名叫西伯利亞的地區的某處。”帕姆向我投以委屈的眼神,盡管我什么話都沒說,“我阻止不了它,在那兒沒有這樣的一套歸航信標設備,我也無法讓它墜落在一個準確的目標區域,所以我盡可能瞄準了地球上最空曠的地區。我們要盡可能減少這次時空干涉會帶來的死亡人數和毀壞程度的話,西伯利亞貌似是最佳的地點。”
我點了點頭,覺察到我已經好久沒呼吸了,于是深深地吸入一口氣。“西伯利亞是如今地球上人口最稀少的地區。”
“是的。”帕姆不再那么緊張,肢體一下子放松下來,“等我們回到各自的時空,歷史書上一定會提及發生在西伯利亞的一次大爆炸,”帕姆停頓了下,確認日期,“發生在公元1908年6月30日。希望會撞擊在荒野無人之地。”
我咧嘴笑道:“我尋思著他們會把這顆小行星撞擊在荒野無人之地的好運氣歸因給什么。”
“我確信還是老一套說法。純屬意外,偶然事件,或者是撞上好運氣。這是他們不知道某件事答案時的標準搪塞方法。”
“假如他們不那樣搪塞,我倆的差事會困難得多。”
“此話不假。”我們聽見了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一起看向金發女瘋子所在的地方。她想沖著我們亂喊亂叫,卻發不出聲音,她以驚人的速度從鎮靜劑作用中恢復了過來。“我們應該怎么處理她?”帕姆問道。
“如果那些人沒有成功地實施另一次反干涉,那么當那個創造了她的未來不再存在之后,她應該隨時會消失。”
“是啊,但那會需要多久?”帕姆的話音剛落,事情就發生了。在我倆的注視下,她整個人徹底消失,原本捆著金發女瘋子的鏈條落至空地上。“我想,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知道你拯救了倫敦城,感覺如何?”
“我現在依舊感覺很疼。那女人造成的瘀青很重,也沒有隨著她一起消失。”我望著那堆鏈條,“我有點納悶,在另一種歷史里,她會是什么樣的人?也許不是太壞。”
“你打算去尋找她嗎?”
“不可能。我想我得小心提防金發女郎一段時間啦。”我突然注意到外面的槍聲,“我想剛才的槍戰已經吸引來太多關注。”我走到之前金發女瘋子開槍埋伏的位置,俯瞰下面。那些因為各種理由而大清早出現在這兒附近的人圍攏在死去的軍人尸體旁邊,檢查尸體,說著話,聽不太清楚說著什么,但他們顯然很激動。“我們最好離開這兒。”
“要帶上這個。”帕姆指著現在鴉雀無聲的設備。和金發女瘋子不同,設備是由一個依然存在的歷史放置在這兒的,所以并未消失。“我希望它不是太重。”她試著提起設備,輕松地就拿了起來,釋懷地笑道,“根本不重,我自己就能對付。我們趕緊離開吧,趕在有人想到子彈來自這兒之前開溜。”
“等等。”我檢查了下,確保金發女瘋子的武器已經隨她一道消失不見了。有時候,這些人存在的原因已經不復成立了,可最古怪的東西卻留了下來。然而,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你的槍在哪里?”
帕姆笑著說:“早帶在身上了。不過,謝謝你想起這事。現在,我們走吧。”
帕姆和我再次奔跑起來,這次是往天文臺外面跑。跑到門口后,我們放慢腳步,行走起來,裝出漠不關心的模樣,遠離英王麾下勇敢的軍人尸首旁聚攏的人群。我再次犯惡心,盡管我心底里知道,由于歷史形勢的緣故,他們在今時今地的死亡甚至稱不上是歷史潮汐里的滄海一粟。不管怎樣,最大的可能是,那些士兵會在幾年內過世(也就是1914年至1918年之間)。
或者死于1918年爆發的西班牙流感。然而,那也是另一個故事了,我不愿回憶起那個故事。接著,我赤裸的腳撞到一塊石頭,這一痛楚占據了我的注意力。
我們不久進入了一片建成區,街道蜿蜒而行,兩旁的商店和酒吧依舊店門緊閉。我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但覺得一定離黎明很近了。帕姆最終停下來,放下了行李箱。“我們是時候躍遷出這兒了,這兒的警察會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知道與死去的軍人有關消息的人。只要這件歸航信標裝置依舊在今時今地,就可能有人想要嘗試找回它。你想要這東西嗎?”
我讓吉妮計算了攜帶額外質量躍遷回去的成本,做了個苦臉。“我不要,除非你不想要。”
“好吧,我覺得,我認識的某個人會出幾塊錢買下它。”她笑了笑,伸出手,“很高興與你共事。”
“我也一樣。”我們握了握手,接著我鼓起了勇氣,說,“帕姆,你覺得我倆一道去某個地方,不是去執行任務,而是……這主意怎樣?”
“我很喜歡。”她說了一個日期,大約是我所在時空的未來一世紀,接著她看見了我的表情,“你的時空在這個日期的過去,還是未來?”
“過去。”我說出了自己所在時空的日期,帕姆頗有風度地克制住失望的表情。我倆要相會的話,代價昂貴,我需要躍遷到未來,唯有超級有錢又有閑的人才能負擔,而我既無錢也無閑。
“那樣,也許我們會琢磨出個辦法,”帕姆問道,“日后過來看我。”
“如果可以,我會的。”
“真遺憾,我們沒法一起游覽倫敦了。再次謝謝你的幫忙,還要謝謝你的陪伴。以后見。”帕姆笑了笑,親吻了我一下,隨即躍遷回未來,留下我一個人眼睜睜望著人行道上她剛剛還在、此刻卻空空如也的地方。
我把手伸進口袋,確認自己的那一小筆不義之財已經縮水成了幾個硬幣,我懷疑即便乞丐也會對其不屑一顧。我的兩只腳因為在石子和偶爾出現的樹干或石頭上奔跑而作痛。
我站在愛德華時代的倫敦,身上沒錢,沒姑娘陪伴,沒鞋子,此刻還有蘇格蘭場無數想成為歇洛克·福爾摩斯那樣的神探的警探在找我。向這位凱旋的英雄歡呼吧。
“吉妮,準備躍遷回家。”也許我能向朋友們要點贊助,用來支付我來到這兒和回去的躍遷費用。比爾肯定欠我一筆人情,但大學教授不大會有大額的銀行存款,他興許都不記得這整件事。“查找一下,有沒有任何組織會給予我某種獎勵,感謝我拯救了倫敦,確保希特勒戰敗。那應該有所價值。”
“你必須說服他們相信,他們所知的歷史是你時空干預的結果。”吉妮提醒我。
“我曉得。希望他們會接受你關于這次旅程的檔案。”當你是一名時空干預者時,歷史是你創造的,然而你通常無法從創造歷史上賺到足夠多的錢。我面朝東方,那里的夜空漸漸變亮,預示著太陽仍然會在大英帝國上空升起。“吉妮,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