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古稱會稽。對于中國文人來說,這是一個停泊記憶的地方。在杏花春雨當中,有一縷縷精魂在園林、小橋和青石板路上冉冉升起。
行走紹興,是從一個傳奇穿越到另一個傳奇。與我而言,這是一個對夢境的訪問。是沈園曾驚鴻照影的碧水,是徐文長閑拋閑擲的塊壘,是鑒湖女俠壁上夜鳴的龍泉劍,是女兒紅如脂如玉的色和香。
沈園遺愛,驚鴻照影
沈園位于延安路和魯迅路之間。在去時的烏篷船上,我腦子里都是陸游的那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
在八百年前,陸游同樣是這處私家園林的游客,這位一向以“鐵馬秋風大散關”的雄渾詩風名著于世的詩人變得柔腸百結,欲說還休。當年,他與前妻唐婉沈園邂逅,撫今思昔,百感交集。要知道,沈園留有他和唐婉采菊花,做菊枕的美好回憶,更映襯出自己離異后的悵然與凄然。
后來,唐婉看到這首《釵頭鳳》,也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這一首雖不如陸游那首出名,卻更加讓人肝腸寸斷。唐婉傷心人填傷心詞之后,更是郁郁,此后病故。
一物一景盡皆令人黯然銷魂,陸游寫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這是一曲悲歌,遠比今天的那句“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刻骨千倍萬倍。
像差不多所有的私家園林一樣,沈園如今也是面目全非。后人的修修補補,已經讓這里分不出是青絲還是白發,如今殘留的唯有幾口古井罷了。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也愿意來走一走,坐一坐,不為古人為自己,想一想那些如流水一般逝去的愛情往事。
若要追憶,還要去看看魯迅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魯迅的文章一向給我的感覺就是壓抑,太多的愛憎讓文章氣韻積為密云不雨的午后天,有點敬而遠之的感覺。卻獨獨喜歡他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畢竟孩童總要可愛一些。
一個私塾與一個破落家族的院落。同樣分不清新物舊物,倒是那三味的兩種說法,讓人尋味。一是說“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看饌,諸子百家味如醯醢”;一是指“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
其實,人生在世千味萬味,又有多少說得明白?有多少能“為外人道也”?
青藤門下,不慕風雅
青藤書屋在紹興市區前觀巷大乘弄內,這是明代大書畫家徐渭的出生地和讀書處。青藤是徐渭的號,而流傳更廣的卻是他的字“文長”。
書屋庭院極為平易近人,清雅清幽。有安閑巖、石榴樹、古井和水池,該方正的方正,該素樸的素樸,蔥翠簡淡總相宜。
在童年,我還看過那部叫做《狂生徐文長》的電視劇,這是我印象中第一個“劍膽琴心”的人,他恃才傲物,放蕩不羈,不但能詩文,擅書畫,還會擊劍,懂兵法,上追千古,下窺今人,又有誰能有這等雄才?
長大后讀詩,讀到徐文長“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時,方覺痛心。一個與同時代不相容的人,終究難以過上好日子。
還有誰比他更慘呢?人間苦難幾乎都讓他嘗盡了。他遭遇了復雜的家庭變故,參加過抗擊倭寇的斗爭,又曾惶恐于政治牽連。他曾自撰墓志銘,九次自殺而未死。他誤殺過妻子,坐過六年多監獄。他厭棄人世,厭棄家庭,甚至也厭棄了自己,他潑墨揮毫的大寫意是自己元氣淋漓的生命悲歌。
在徐渭之后,名畫家陳洪綬曾慕名來此居住有年。而這位陳老蓮也是我極喜歡的畫家。四百多年來,青藤書屋雖幾經易主,均能禮敬徐渭,因得保留至今。
曾經把徐渭墓的照片發給朋友看,朋友驚訝于其墓的簡單。我笑笑說,唐伯虎何其名重于世,他在桃花塢里的故居不也難尋蹤跡嗎?
在歲月的淘洗之下,在風流云散之后,能留下影子的又有幾人。又有誰能像鄭板橋那樣,刻一枚“青藤門下走狗”的印章還沾沾自喜。或許,這就是一種相知,不為名利,不慕風雅,全靠一種感動穿越逝水流年。
一壺老酒,半個江南
在紹興,清醒地游玩也是一種遺憾。就像到了太白樓上,怎能不飲一杯酒?而整個紹興城,就是一壇陳年老酒。
黃酒是世界上的三大古酒之一,而紹興正是黃酒的故鄉。紹興黃酒貯存久而質愈佳,故名“老酒”。據說,它采用傳統技藝,以鑒湖水,精白糯米和黃皮小麥為原料,精工釀成,俗稱三者為“酒中血、酒中肉、酒中骨”。老酒呈琥珀色,黃澄透澈,芳香馥郁。
而紹興老酒又有狀元紅、加飯酒、善釀酒和女兒紅等。元紅酒,又稱狀元紅,以舊時酒壇外壁涂朱紅色而得名;加飯酒,與元紅酒相比,在原料配比中,水量減少,飯量增加,為紹興酒代表品種;香雪酒,舊稱“蓋面”,以糟燒代水用淋飯法釀成;花雕酒,系用雕花酒壇盛裝之酒,又名女兒酒,舊時為婚禮必備之物。
有多少人吵著要喝一碗女兒紅,而只有到了紹興,這酒才是最正宗的。
這一路,吃飯時總忍不住要叫一瓶老酒!古越龍山花雕,一般叫到三年或五年陳釀,再陳的價錢就高了。適量喝一點兒可以助興,不怎么上頭。三杯兩盞,也有風情。
至于菜我沒有太多講究。魯迅街上人來人往,去看了看酒店里的食譜,價錢比起外面小攤夸張得多。也沒有去里頭品嘗,臭豆腐和茴香豆,憑經驗成見判定,味道不會比外面小攤子強。我喜歡紹興小攤上的臭豆腐,不貴,味道也好。隨便買幾串,加一小碟鹽水花生就可下酒。
醉眼里看紹興,更覺可愛。勾踐臥薪嘗膽的苦心與霸氣都已散盡,最動人的只能上老街上尋找,在城市廣場東南角有一條老街,叫倉橋直街。這里有幾里青石板路,兩旁開著茶館、劍鋪、酒肆。
淡淡的酒香在漂浮,請不要問今夕何夕,不要問身在何處,這里可以有清末民初秋瑾的釵裙劍氣,也可以有浣紗游女的誘引越國。
在歲月的淘洗之下,在風流云散之后,能留下影子的又有幾人。又有誰能像鄭板橋那樣,刻一枚“青藤門下走狗”的印章還沾沾自喜?;蛟S,這就是一種相知,不為名利,不慕風雅,全靠一種感動穿越逝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