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個關中,我個人感覺籠罩著一種沒落感,因為它是經歷十三朝過來的,這塊地如果有靈,它是見過這些興衰的。這也鑄就了陜西人的性格。那些民間藝人所演繹的老腔、民樂,還在記載著當年的神韻,像電影里面用到的《將令》,那是講披掛上陣要打仗的那一套,男兒要掛劍、騎馬、穿甲,英雄情結豪邁。在他們的表演中能感受到當年秦國的那種驍勇。這個東西到了現在也只能自娛自樂,但他們在那個意境里扮演英雄的時候,你能理解之前的文明是怎么回事。”
—— 王全安
坐在筆者對面的王全安導演,是個留著小胡子、身材略微發福的西北漢子,但眉眼間依然能辨年輕時的英俊。他最初從事的電影行當其實是演員,而且還干得不錯,但年少時確立的導演夢從未改變。十七八歲的他是延安歌舞團一名跳舞的青年,青年有機會去了歐洲,他在四處游歷中愛上了一個名叫珍妮的法國姑娘。他們一起看一部名叫《老槍》的電影并愉快地長聊,在美好的陽光下,他第一次產生了拍電影的欲望,并且要拍中國人的故事?!澳阍阶叱鋈ィ绞强吹讲煌娜撕褪拢仡^再看自己會更清楚,我覺得我們沒什么可選擇的了,我們就是我們自己?!?/p>
他放棄了里昂電影學院的機會,憑借自己的舞臺表演功底,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后他分到了西安電影制片廠,除了偶爾在一兩部電影中客串,剩下的時間全都用在了寫劇本上。從1989年創作第一個劇本,直到十年以后的1999年,他才完成自己的導演處女作《月蝕》。這部電影以極端的表現主義形式講述了“雙生花”氣質的故事,斬獲莫斯科國際電影節國際評委大獎,但獨特的電影語言和敘事手法,令國內評論界一度失語,直至十年后,他已手捧柏林的金、銀兩座小熊,他的作品重映,影片才收獲了更多反響。
他被歸入第六代導演的序列,在這個群體中,他又屬于大器晚成的那一個。從根上來說,第六代電影人第一次感受到電影的榮光,還是來源于第五代早年的耀目成就,第六代帶著超越的焦慮,走上了個體發聲和民間書寫的電影之路,成長為另一道風景。王全安看重自己第六代的身份,同時保持著自己電影的獨特格局。從《月蝕》的形式張力,到《驚蟄》的質樸紀實,再到《圖雅的婚事》、《紡織姑娘》、《團圓》的情節劇式,他摸索到了自己的電影路徑:在紀實的空間里表達戲劇的張力。經過多年的電影歷練,他養成了完整的電影觀,練就了好的手藝,所以,當他與《白鹿原》的緣分到來,他當仁不讓。
未來敞亮了起來
2007年中國農歷除夕,王全安收到了最珍貴的新年禮物,他憑借第三部故事長片《圖雅的婚事》,將第57屆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收入囊中。他把女主角余男拉在身旁,接受閃光燈的洗禮。那一刻的王全安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興奮,他覺得未來敞亮了起來,有些未完成的事,或許真的可以去做了。
《白鹿原》是他的一個心結。這是一部講述動蕩歲月里人性激蕩的群像式巨著,一部中國長篇小說最高榮譽“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一座中國文學史上的豐碑,誕生二十年來熱度不減,中國幾代電影人包括吳天明、張藝謀、陳凱歌,都曾想把之搬上大銀幕,然而,由于作品本身的高度和難度,包括它的大膽性描寫所引發的爭議性,這個計劃屢次擱淺。
“中國電影對《白鹿原》的這個事情,是屢上屢敗,屢敗屢上?!?004年,通過編劇蘆葦的推薦,西影廠找到了王全安做該片的導演。2005年,經過多次修改的劇本通過了電影局的劇本審查,可以立項開拍了。可就在這時候,西影廠沒錢了。
先是由于資金問題,后是由于創作理念上與制片方的分歧,《白鹿原》的拍攝計劃幾度中止。在一個采訪中,王全安透露其中緣由:“我不能把它作為一個商業大片去炒作,而是用嚴謹的態度去對待,反對把港臺演員,日韓的偶像明星放進去。我必須要堅守一些東西,否則不做也罷?!?當時的王全安影響力還沒那么大,要說服制片方,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2010年,當《白鹿原》的導演權再次交到王全安手上,他已經完成了五部作品,兩次擒熊,成為第六代導演的又一面旗幟。雖然他還是王全安,但是別人對他的看法改變了。時光回到他手捧金熊的那個夜晚,他滿懷喜悅,因為他知道,滿心滿意地準備了這么多年的電影,以后終于可以痛快地拍下去了。
王全安的電影理念隨著也有了一些變化。他希望從小眾中走出來,走向大眾,躲在“個人表達”的保護傘下看似堅持了個性,其實,要做《教父》那樣有扎實、飽滿戲劇功力的大電影,才最考驗導演的“活兒”好不好。獲得國際大獎,他最終的目的是看到這樣的動人情景:在黑的影院里,來自銀幕的光束在每一個觀眾的臉龐上起了化學反應,他們暢懷大笑,流下熱淚,感喟不止……他認定,《白鹿原》就應該是這樣的電影。
“《白鹿原》是最難的電影?!边@是王全安反復說起的一句話?!笆紫人y在環境不允許拍,其次,很難把這樣一個洋洋灑灑的小說囊括到一個電影里面,這在改編技巧上可能是最難的一次。所以要拍《白鹿原》,首先要想好,這是給大家拍的,不是完全個人化的東西?!?/p>
于是王全安大刀闊斧,為小說捋出了兩條線索。一條有關時代的宏大敘事,另一條則有關更年輕一代人的情感糾葛,“取舍就在這兩條線”。以人物的情感線作為故事的支撐,講述傳統在時代大變動下的兩種狀態,是王全安的方法。為了高度提煉人物,他刪繁就簡,把白家和鹿家的孩子各濃縮為一個,“一個代表不變,一個代表求變。”
電影之“難”,另一方面體現為審查的難。從拍攝完成到確定上映時間,《白鹿原》經歷了“最復雜”的審查過程?!斑@都是預想中的,當然局面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困難。電影名字本身就很受關注,大家都很謹慎,覺得這個東西有點洪水猛獸,本身它又有力量。”
不過,在這個問題上王全安已經想開了,“中國重要的導演拍的每一個重要的電影,都挺波折的。假如說一部電影有一定超越性,在表達上有一定突破,遭遇環境上的困頓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反過來講,如果真的什么也沒經歷著,這也害怕?!?同時他也清晰地感覺到,創作環境在慢慢變好,“從不允許拍到允許拍,這是一個變化;《白鹿原》的劇本可以上,可以在一個電影內呈現出來,對于我們電影人也是第一次?!?/p>
在創作過程中,王全安跟原著作者陳忠實的交流并不多?!啊栋茁乖肥撬麑懙臅凇栋茁乖飞纤珡姶罅耍闳菀妆凰麚艨?,不容易建立起自己表達的力量。”但作品脫胎而出的時候,王全安第一個就是拿去給陳忠實看,“他的看法是至關重要的,《白鹿原》就像是從他那兒得到的一個孩子,現在看還能不能回去?!弊屗械叫牢康氖?,陳忠實首肯了電影的改編,認為電影呈現了小說的敘事內涵,而且具有電影表達方式的獨到之處。
今年2月,《白鹿原》獲得第62屆柏林電影節最佳攝影銀熊獎,王全安第三次擒熊。讓他遺憾的是,柏林上映版本最終被壓縮到160分鐘,“只用了四成功力”。而國內公映版本為156分鐘,比柏林版還要少4分鐘,但王全安已經感到滿足,因為讓作品上映是他的最大心愿,而且公映版本或更適應影院觀看方式,“比較流暢,看上去節奏比較快,比較好看。原來那個可能更藝術范兒?!?/p>
打破禁忌的力量
原著中有兩個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朱先生和百靈,但是,從追求戲劇的整一性出發,王全安下了狠手,刪去了這兩個人物。無論怎么精簡和改編,關鍵能夠自圓其說,“兩個人物都過于理想化,我的電影確立為描述人與土地的關系,主要講普通人的困惑,朱先生擱在里面有點沖突,他是大儒一樣的圣者形象,一個圣賢可以解釋所有的事情,就有點問題。而百靈的存在跟革命有關系,革命的主題在電影里不是那么重要了,這部電影里講的斗爭是白鹿原的人跟外界的斗爭,沖擊是來自于中國之外的地方,是工業文明的背景把農耕文明打敗了,但新的體制不是能一天就建立起來的,你沒有與之相匹配的思想和精神內涵。舊的已經被打破了,新的還沒有建立,痛苦就是在這兒,這時候人欲就開始泛濫出來?!?/p>
在王全安看來,碰《白鹿原》就一定要碰情欲的部分,因為情色向來跟生命力、跟繁衍有著密切的關聯,這是一種打破禁忌的力量?!扒樯恰栋茁乖返姆饷妫蠹蚁矚g這個封面,愿意買來打開看,那你何樂而不為呢?這已經是個現實,為什么要強擰著大家去讀一本歷史書呢?對不對。講歷史太干澀,假設因為情色,大家打開這個封面,掀開了一個沉甸甸的歷史,其實這也是挺好的一個方法?!?/p>
這種打破禁忌的力量,就濃墨重彩地體現在電影中唯一的女性田小娥身上。 “她是一個容貌姣好、欲望健全的女人。她能夠寬泛地接受不同的人,跟土地有點像,你種什么我就長什么。男人原來扮演一個社會角色,一些東西是被抑制住的,但她激活了男人。當這個男人復蘇的時候,與他的社會角色就會產生沖突。這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就是人的欲望跟傳統的準繩之間的沖突。白嘉軒的‘仁義禮智信’有很優秀的地方,但是以犧牲個體的個性為代價的?!?/p>
王全安明白,情欲戲要拍,但如果拍不好,整部戲就砸在這上面了。在拍一場激情戲時,飾演田小娥的張雨綺曾跟他爭執,爭執的焦點在于這場戲的尺度問題。其實那時候王全安心里早就有譜,“這是你在拍這個電影之前必須想完的事。簡單來講就是不能臟,必須得用含蓄的方式。我的感覺,含蓄而恰到好處的表達,其實是更高明的,直白、直入,這個省事,當然就低了。”拍完那場情欲戲之后,張雨綺就放心了,再也沒有問過王全安“尺度”的問題。后來,“拍著拍著,她就成了導演夫人。”
有人開玩笑說,王全安是拿張雨綺當田小娥來愛了。玩笑歸玩笑,但從某個層面上說,無論是兼具性感和清純的氣質,還是“沒有既定經驗,逢什么就變什么”的表演感覺,張雨綺都跟田小娥這個人物挺契合的。王全安干脆這樣點評:“性感就是清純。世界上電影營造出的最大性感偶像是夢露,但你仔細看她所有的照片,其實她像個小孩,那么無憂無慮,那么天真,沒有任何防備地站在你面前,好像能接受任何人。田小娥也一樣,單純沒有防備,是最容易被想象、被算計、被詛咒的人。中國外國一樣,每個地方都有一個破鞋,也就是說,每個地方都有一個田小娥。姜文說得最好,這種女人都是長得漂亮人又好的女人,大家都想著這個人,但不可能每個人都能得到,也只好大家都來批判和糟踐。”
歌德在《浮士德》的結尾處說:偉大的女性引領我們飛升。這位鐘愛刻畫女性、善于刻畫女性的導演,最后總是愛上了他的創作對象,于是藝術和生活變得密不可分。我們為何不能說,這真是一位幸福的迷影人。
電影是一個觀察的工作
王全安的電影一貫具有寫實的品質和戲劇的張力,史詩格局的《白鹿原》則是一個加強版?!斑@個其實是很難擰的,因為真實跟戲劇恰恰有點沖突。但其實我發現,生活不是這樣的,我發現最大的戲劇在生活里面,我也就挺坦然地接受了這個問題。以前的戲劇標準,我倒覺得可以往前一步?!?/p>
比如,他對《白鹿原》攝影的要求是“不能太商業化”,所以他繼續選擇了德國的攝影師盧茨?!暗聡耸潜容^冷的,出來的質感比較硬碰硬,就有一種現實感,挺好的,我挺喜歡這種感覺的?!栋茁乖氛f真的也有點硬碰硬的架勢,有點刀刃磕刀刃的感覺,情節都是劇烈的?!?/p>
而在美術上,為了對質感把握得更為到位,他拉來了同是陜西人的優秀美術師霍廷霄。他們將景搭在真實的村子里,“這樣我們就有了坐標”。而且,主要的景買的都是真家伙,從別處找到真的戲臺子和祠堂,然后買了,拆了重建,“感到一磚一瓦都是實實在在的”。
談到特定空間的重要性,王全安提及了他籌備下一部作品《杜月笙》時的所遇所感。有一次他去拜訪杜月笙的女兒,住在了杜公館,“當我待在他那個公館里面,就相當理解那個人了,我敢肯定他跟大部分普通人是不一樣的。在那個場子,接觸的都是政界、文化界最重要的人,所談的事肯定不僅僅是我們想象中的打打殺殺。最好是向生活學習,向原來的生活學習。電影這個職業帶有藝術涵義,其實就是個觀察的工作,我們去觀察自然界的東西,更專注地觀察,然后你會發現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你把它的邏輯表現出來,這就很好了?!?/p>
為了拍到一望無際的麥浪,王全安的劇組先是在陜西反季種麥子,后來在霍廷霄的提議下,他們去到了更北的海拉爾。到了那兒,原本只想拍點麥浪的王全安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將所有的外景戲都放到海拉爾來拍。當上百輛的汽車向著三四千公里以外的這個靠近俄羅斯邊境之地行進的時候,車況難以預測,他幾夜難眠,感覺悲壯。劇組的工作人員都感覺到了他對這部電影的認真,甚至是……緊張。海拉爾到底有什么魔力呢?按王全安的話來說,那里遼闊、空寂、光色綺麗,讓他找到了想象中的白鹿原的感覺。
生于斯長于斯的他,對于渭河平原文化有著深深的認同,《白鹿原》于他,是一種使命。美國有《亂世佳人》,俄羅斯有《戰爭與和平》,我們還沒有自己的民族史詩電影。這一次,陜西人王全安試圖爬上這個高坡?,F在,電影瓜熟蒂落,他的心情平靜而滿足,唯有靜待白鹿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