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

高軍

“那個女人又講開了，咱過去聽聽？”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朋友張在路上正走著，他突然往前一指，和我商量。

我抬頭一看，可不是怎么，蛇皮袋子已經滿了，斜倚在垃圾箱前，她在十幾步外的地方，嘴巴不停地張合著。

她的周圍稀稀拉拉地站立著幾個頭上布滿白發的老年男女，神情專注地聽著，眼睛里還流露出歆羨的目光。也有些年輕人往前略微一看，接著就腳步匆匆地走開了。這個老女人我以前就見過，所以一見到她，想聽聽她今天會說什么，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毫不猶豫地向前靠攏過去。

十多天前，我中午下班回家，在小區大門里邊的一個垃圾箱前，就見過這個女人。她已經大半花白的頭發顯得有些亂，上面粘了一層黃不拉嘰的塵土，被陽光曬成褐色的皮膚使得這張臉更像一枚尚未充分成熟但又已經干透的核桃，臉上細密的皺紋中滿溢的是陶醉的神情。她右手掌心向上托在下巴頦前，手上托著的是一條透著黃色亮光的項鏈，由于還在脖子里掛著，所以兩邊的鏈條都磨擦著她的耳垂，她毫不在意。“看看，看看，兒媳婦給我買的，俺不要還不行，一口一個媽叫著，非給我掛上不行。兒也是這樣的，媳婦要買你就同意？我一個老婆子戴這個干什么？”有人插話說：“哎呀，這是你的福氣呀！和婆婆貼心貼骨的媳婦難找啊，你是攤上了，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啊。”這個老女人雙目炯炯有神，托著項鏈的手放下來，那條項鏈下半部分就掛在了她胸前的衣服外面，隨著她身體的晃動搖蕩著。她撲了撲褂子的前襟，繼續說著，“那還用說，俺就這么一棵獨苗，兒子他也爭氣啊，從小就聰明，下了學就在村里當干部，沒用幾年就當上了村支書，他領著大伙辦廠子，產的東西都賣給了外國人。那些藍眼的黃毛伸著大拇指嘰哩哇啦地和他說話呢。他跺跺腳，整個村子就得震動半天。”有人插嘴：“兒子腰桿硬，媳婦當然就沒得說！”她趕忙否認：“不對不對，俺那兒媳婦從來就這么好，和我說話從沒有高言語，都是細聲慢氣的，叫媽叫得比親生的還親，你說我心里那個暖和味啊，簡直是沒得說。”“真這么好？”有人疑惑地問道。她的手往外一扒拉，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張著嘴往外呼著氣：“你不信？”那人底氣不足地小聲道：“那怎么還讓你出來撿破爛兒？”她不易讓人覺察地出了一口細微的長氣，神情又松弛下來：“兒子不讓我把橫草拿成豎兒，媳婦飯給盛在碗里，筷子給遞到手里。整天什么活兒也不讓我干一點，俺一動手就被搶過去了。閑得俺那個難受勁兒，簡直是受罪。也嫌我出來丟他們的臉，光想把我找回去。這樣最舒坦，所以找回去俺再跑出來，嘻嘻，找回去俺再跑出來，嘻嘻。”由于當時急著去上班，我沒能再聽下去。

正巧和我住一座樓的朋友張走過來，聽到了她的話笑了笑。我們一邊往外走一邊聊著，朋友張說：“這老太太很有趣，上次我聽到她說的不是這樣的。”“哦？”“上次在銀杏路上，也是撿滿垃圾了，她托著項鏈夸獎的是她的女兒，說是女兒給買的，把她女兒那一陣夸啊，也是說清福享不了，所以出來自由，等等的。”“看來兒女確實很孝敬，不過不讓老人干活其實是不科學的，人沒事干不行啊。”當時我們感嘆過了，也就忘記了。

今天看到她，又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心，再加上也不急著去干什么，我和張就是閑轉悠著散步的，所以我們來到她的跟前，想好好聽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問俺幾個孩子？俺倆兒一個閨女啊，”她已經說到這里了，我們趕緊伸直耳朵認真聽著，“大兒在省城，當著官吶，忙，回來得少，就光知道給我匯錢，你說說我一個老太婆能花多少錢。閨女排行老二，出門子了，還光來看我，一回來還總是大包小包的，買那么多東西。不缺穿來不缺吃，可俺就是老賤料，在家里不如出來自在，所以出來了。”在她說話的時候，我始終不自覺地盯著她掛在脖子里的那條項鏈，覺得她很快就會講這條項鏈了。不久，她果真又用左手兩個指頭捏出來了，并趕緊伸出右手心托住，在項鏈被抬高到耳垂部位的時候，她那滿臉皺紋里全部都是笑意，眼睛瞇著，明澈極了，“小兒一家也爭著孝順。小兒子整天囑咐我不讓我干活，就怕累著他老娘。一看見我干活就吵我，立馬就奪過去。小兒媳婦也聽話，橫草不讓我拿成豎兒，這不，還給我買個項鏈要我掛脖子里，你說說我這老太婆怎么好意思戴，唉！要打扮我，整天看著，不戴還不行，哎喲喲。”

朋友張往前趕了幾步，隨意地笑問道：“上次你說是閨女……”

老女人一怔。

一個農村干部摸樣的人過來打斷了朋友張的問話：“老婆子，讓我們好找！又在這里胡咧咧了？喃，給你選民證，到初八那天回村里參加村委換屆選舉，別忘了啊。”說著遞給她一張淺黃色的小紙片，然后轉過頭來對眾人說道，“這老太婆一輩子無兒無女的，男人前幾年歿了后，就愛托著兩塊錢一條的項鏈到處張擺，胡咧咧兒啊女的。”

這個女人眼里的光芒猛然黯淡下去，身體畏縮著，快速地抓起蛇皮袋，往背上一悠，趔趔趄趄往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