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流浪到一座小城里,發現這里的人非常喜愛草鞋,收藏家在收藏字畫時一并收藏草鞋,富人們在購買鉆石時一并購買草鞋,在節日來臨時,人們都脫掉布鞋、皮鞋和高跟鞋,換上草鞋四處走動,臉上無不喜氣洋洋,穿草鞋在這里簡直成了一種高貴的時尚。
當當大喜過望,在這之前他正是賣草鞋出身的,他編的草鞋在家鄉是一絕,人們稱他“草鞋當當”,也算是一個名人。可惜后來草鞋行業沒落,當當也一蹶不振,淪落為流浪漢,靠乞討和欺騙為生。看到這座小城的人們視草鞋為寶物,當當立即決定重操舊業,說不定將來還能夠在這里生兒育女,安居樂業。
當當到野外山坡上找到龍須草,割了許多回來,開始編草鞋叫賣。其實他剛叫了一嗓子,人們就蜂擁而至,紛紛搶購“當當草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編結得這么精美時髦而又給人一種返璞歸真之感的草鞋。簡直一眨眼工夫,當當的草鞋就賣光了,看著面前白花花的錢幣,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一切都像做夢一般,好在錢幣是硬的、實的、重的,風也不能將它們吹走。
接下來,人們熟悉了當當的那張臉,但不肯問一問他叫什么名字,因此“草鞋當當”的名號無人來叫,人們也不肯為他傳頌,知道的人越多,自己就有可能失去欣賞和購買草鞋的機會。這卻絲毫不影響當當的草鞋生意,他到街頭一站,草鞋和人都在那兒,沒有人能夠讓他們隱形,眾多形態各異的草鞋將當當烘托得光彩照人。這么多美好的草鞋仿佛青草做的詩歌一樣,仿佛裹在天鵝絨里的磁鐵一樣,將越來越多的鐵一般的行人吸引過來。又是在一眨眼工夫,當當的草鞋就賣光了,看著面前白花花的錢幣,他早已經反應過來了,想著自己生兒育女、安居樂業的夢,笑得跟傻了一般。
當當的草鞋賣得實在太好了,讓小城里的同行嫉妒得要命,可是誰也沒辦法,當當就像外星人一樣厲害,人們越歡迎他,同行就越不敢動他一指頭,只有慘淡經營,或者認輸轉行,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拜師學藝——當當雖然像個外星人,也只是一個外星人流浪漢。你看,他賣草鞋時還穿著草鞋,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怪異,甚至有些臟,有個破洞——不過,當當在舊日子里過久了,而且那么忙,忘記自己賺到的錢早已經夠他煥然一新了。
穿著草鞋賣草鞋的當當,似乎更有說服力了,他的草鞋賣得更加的好,一眨眼的工夫,他距離自己的美夢又近了一步。然而那些擁擠過來卻兩手空空的人,夢想如泡影,心里很不是滋味,獨自抱怨著,極失落地走掉了。當當心里也很難過,恨不得變成“千手當當”,編織更多的草鞋來賣。
突然有一天,一個買草鞋的人變聰明了,當所有圍觀的人散去后,他一把拉住當當說:“脫下你的草鞋,賣給我!”當當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傻得跟真的似的。“我不怕臟,不怕舊,好歹是一雙與眾不同的草鞋!快脫下來,我給你更多的錢!”那人一邊急著掏錢,一邊催促當當脫掉草鞋。
這意外的買賣讓當當好不得意,可是心里又模模糊糊有些不踏實,當裝好錢幣準備回家時,才知道自己只能赤著腳走路了。他不是害怕赤腳走路,這些年背井離鄉,漂泊流浪,他已經習慣這樣了,掏錢去買一雙皮鞋穿,他反而不習慣,而且他現在賣的是草鞋,穿皮鞋成何體統?于是,他赤腳回家,背后有人說:“看這個赤腳行走的人,如果他的草鞋沒有賣光,背幾雙在肩上,該有多么美啊!”
此后,變聰明的人就不止一個了,當當腳上的草鞋脫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要光著腳回家。不知道為什么,這讓他有些不高興,他的那雙鐵板腳也似乎變柔軟了,路上的小石子硌得有點疼;他又不能在腳上穿上無數雙草鞋,但即便無數,到最后竟不能給自己留一雙。
當然,當當也慢慢地變聰明了。在準備賣草鞋之前,他腳上穿了一雙,在腰上也別了一雙,等到連自己腳上的草鞋也被迫賣出去,就赤腳走到沒人注意的地方,取出藏匿在腰上的那雙草鞋,悄悄地穿上,換上一種得勝般的心情,哼著小曲蹦蹦跳跳回家。遺憾的是這種好日子沒過多久,比當當更聰明的人偷偷地跟著他走路,瞅準他從腰上取下草鞋時,一個箭步沖上來,得意洋洋地要他“繳槍不殺”。當當面紅耳赤,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對方拿出更多的錢來“優待戰俘”,他也沒有什么好心情接受。
在腰上帶一雙草鞋不行,那么別上好幾雙行不行?當當試了許多回,還是不行,他是一個人,想買草鞋的人是一大群,他在明處,人家在暗處,他是異鄉人,對方是本地人,他一個賣草鞋的,又不能穿皮鞋弄得自己不倫不類,影響草鞋的聲譽和品位。這樣比較到最后,他只能光腳走路,赤腳回家,何況那個臨時租賃的房子,也有可能變得跟一雙草鞋一樣被人拿走。想到這里,當當的心情更差了,守著一大堆錢幣,漸漸感到茫然,而且隱隱擔心先前的夢想也會變成一雙草鞋被人買走。
當當的心情終于差到編制出一大堆草鞋,卻只想呆呆地守著它們,一天都沒有出門。他知道沒有人會來敲他的門來買草鞋,自己住的地方很隱蔽,房東還是一個瞎子,很多次說嗅到當當身上的青草味兒,卻猜不準他究竟是干什么的,當當騙他說自己是幫人種花栽草的;另外,小城里那些癡迷草鞋的人一直不喜歡傳頌當當的草鞋,一般都是單獨過來買草鞋,碰到熟人也只會用目光打招呼,一旦買到草鞋,馬上就走,他們對當當知之甚少,當當對他們也是一概不知。當當只是個賣草鞋的人而已,這些異常突出的、難得一見的草鞋也許只是被他帶出來而已,也許他并不是草鞋的制作者,一個神秘的、高超的制作人可能躲在當當背后,由其貌不揚的、看起來失魂落魄的當當來代言他的生活用品和藝術作品。一想到這里,一些收藏草鞋的人心里暗暗迫切、焦慮起來,他們恨不得盯住當當,拿所有的錢買走所有的草鞋,囤積起來,將來自有妙用。當他們在一天里都沒有見到當當時,心里便不免有些慌亂,可是又自我安慰說他們只是在手工生產更多的草鞋,驚喜會在明天出現。
第二天,當當感到自己更加不舒服,覺得自己是生病了,也沒有力氣出門賣草鞋,只好蒙住頭,窩在被子里似睡非睡躺了一整天,外邊發生了哪些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天,瞎子房東很奇怪地拿來一張報紙,讓他幫忙看看有哪些重大新聞,聲稱早上一起來就有人塞給他一張報紙,要他傳一傳。能讓瞎子傳一傳的新聞一定是特別大的事情,當當拿起報紙一看,不由傻了眼,竟然是一些購買者、收藏者和好事者刊登的關于當當和他的草鞋的尋人尋物啟事,里面的話說得十分懇切,感人肺腑,算是對當當一次意外的宣揚。當當放下報紙,眼淚已經流得滿臉都是,匆匆忙忙拎了草鞋就跑,打算奔到街頭繼續賣草鞋,以此感謝大家,連房東在身后的問話也顧不得回答。
然而,人們買草鞋時還跟以前一個樣,很少說話,買了就走,當當腳上剩下的最后一雙草鞋,仍像平常那樣被要求脫下來買走。當當一手拿錢,一手去腰間摸索,卻僅僅摸到身上那些光光的肉,于是他用這種奇怪的姿勢呆立了一陣,方才光腳返回,心里更加的沉悶不快了。
回到住處,當當一五一十地將實話說了,瞎子房東并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表現出對草鞋的任何好感和興趣,反而幫助當當想辦法為自己留下一雙草鞋,能夠穿著回來。當當聽了房東的話,里里外外都感到輕松,在挑燈夜戰做好了第二日要賣的草鞋后,上床睡了一個好覺。
一大清早,當當便出來賣草鞋。像往常一樣,在一眨眼工夫,所有的草鞋都賣光了。擁擠和圍觀的人一一散去,一個打算買當當腳上草鞋的人忽然發現今天情況有變:這個一直穿著草鞋賣草鞋的流浪漢,居然穿了一雙黑漆漆、傻乎乎、奇奇怪怪的皮鞋。這究竟在暗示什么?難道他在嘲笑否定那些愛好草鞋的人嗎?這不是在砸自己的招牌嗎?他應該永遠光著腳賣草鞋,那些西裝革履賣草鞋的人,不是在這個光腳賣草鞋者到來后,他們的生意就日薄西山了嗎?這個人恨鐵不成鋼,嘆息著離去。
而那個準備在半路上買當當腳上草鞋的人,懷著狐疑,心有不甘地跟蹤了一段路程后,忽然發現今天情況有異:當當慢慢悠悠地停了下來,四處張望一番,彎下腰,長出一口氣,找準一個繩頭,只輕輕一拉,剛才還好端端的黑皮鞋突然散了架,再輕輕一跳,當當居然穿著一雙完好無損的草鞋走了出來。當當笑啊笑,笑得臉都有些變形了,蹦蹦跳跳的猶如一只重新見光的猴子。正在當當自鳴得意的時候,這個人如脫弦之箭,沖上前叫道:“脫下你的草鞋,賣給我!”然后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他眼淚都涌了出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是這座小城里有人在當當那里買到的最后一雙草鞋……隔了一段時間,人們終于確定那個穿著草鞋賣草鞋,后來光著腳賣草鞋的流浪漢真的神秘失蹤了,再也沒有希望回來了,他們不由懷念起當當在街頭賣草鞋的那段美好的時光,而那些買到當當草鞋的人更加慶幸自己抓住了那段美好的機緣,沒有讓時光白白流逝,他們也終于愿意跟外人講一講當當和他的草鞋的故事了……那個瞎子房東呢,在一天早上醒來后,摸到了當當留給他的多得有些過分的房租錢,在退錢時發現當當不在了,他等了很久很久,可是——唉,那個身上散發出青草味兒的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作者簡介:孫君飛,男,漢族,七十年代生人,河南省內鄉縣人,現供職于淅川縣招生考試辦公室。本科學歷,曾任中學語文教師。自由撰稿人,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會員,《讀者》、《意林》、《心靈雞湯中文特別版》簽約作者。2005年至今發表散文、雜文、小說、童話等一千四百余篇,二百多萬字,個人作品被選入近百種文集。